《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93、误乱（五）

　　晚饭后，陆抗和孙戎各自回了卧房，而陆逊去了书房办公。陆胤终于等到这个机会，悄悄跟了过去。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鼓足勇气，轻轻地敲了陆逊的书房门。
　　“何人？”陆逊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叔叔，侄儿求见。”陆胤有些紧张地答到。
　　门从里面被打开了，陆逊站在陆胤面前，他周身的肃然之气让陆胤有些慌乱，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叔叔，有些重要的公务，白天在府衙，来来往往人太多，有些不方便说……”陆胤低着头，很是局促地握紧了腰间的玉佩。
　　陆逊犹豫了片刻，说道：“那进屋说吧。”
　　“是。”终于能够进书房与陆逊详谈，陆胤此时稍微松了口气。
　　陆逊坐回案边，继续批阅公文，“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说吧。”
　　陆胤没有即时回答。他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才能让陆逊不至于知道太多窃听的事情。他思索了很多遍，突然跪在了陆逊面前，终于开了口。
　　“请陆相出面，为太子说句公道话！”陆胤用尽气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用十分沉重的语气说道。
　　陆逊听到，怔住了神，蘸墨的毛笔停在了半空，一滴墨正落回砚台里。
　　陆胤伏在地上，又说了一遍：“请陆相出面，为太子说句公道话！”
　　“敬宗，你说清楚，太子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建业出了什么事？”陆逊晃过神，放下了笔。
　　“陆相，您知道，陛下虽然册立了太子，但是鲁王的权势丝毫没有受到限制。如今他的党羽在朝廷上百般诋毁太子。原本顾相在的时候，尚能调和两派，不至于剑拔弩张。可如今……”陆胤抬起身子，恳求地看着陆逊，“太子和鲁王都被禁足，鲁王的爪牙却还是不放过太子。陛下也被蒙蔽。拘禁了顾家兄弟。这您都知道。您如今已经是丞相，统领百官，若是您都不能为太子说句话，太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两宫相争已是如此，势必将是一场祸事。”
　　陆逊没有说话，因为他无法反驳。太子无失德，却遭逢陛下猜忌打压。若说他之前身为上大将军，居于武职，置于中立，尚有情可原。如今位列丞相，统领百官，已断没有独善其身，明哲保身的道理。
　　陆胤见陆逊沉默，更加声泪俱下：“陆相，您曾经亲自教导过太子，太子性格敦厚纯良，待人谦虚。您怎么忍心看着太子遭此劫难？如今就连鲁王傅是子羽都为太子仗义执言。更何况，当今太子是宣太子临终所荐。看在宣太子的份上，请您为太子谏言。”陆胤说完，重重地向陆逊叩首，长跪不起。
　　一声“宣太子”戳中了陆逊心中的痛处。他本以为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再次被生生地撕开。若是宣太子还在，以他的睿智和胸襟，断不会有如今的波澜。为何上天如此不仁？陆逊此时不禁握紧了手。
　　可他不能够表态。他很清楚，此刻他的表态会彻底撕裂朝廷，这必然不是孙权想要看到的。孙权要的是对于一切的掌控，他要所有的事都按照他的设想去发生。如果不是孙权的纵容，鲁王便有夺储之心也断不会有如今的声势。所有的事，不过在于孙权一人罢了。可如今，孙权虽然行为有失，太子却依旧在其位。他并没有任何立场多言。
　　“敬宗，我说过很多次，陆氏子弟不要参与党争。你忘了吗？”陆逊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
　　陆胤再次叩首，说道：“叔叔的教诲，敬宗一刻不敢或忘。只不过……”看到陆逊还是如此不愿表态，陆胤终于决定走出最后一步。
　　“若是陛下已明易储之心，陆相又当如何？”
　　一瞬间，陆逊的表情从无奈到震惊，从忧伤到失望，最后变成了绝望。
　　陆逊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这是何意？陛下已经决定了？”
　　陆胤不敢抬头，不敢望向陆逊，说道：“……陛下……陛下先前曾向礼官询问易储之礼……侄儿这次来武昌，也是为了这件事。但我又担心鲁王耳目众多，现在才敢告于叔叔。若叔叔不信，便可写信问问建业同僚，如今太子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此刻，陆逊却突然出奇地平静了下来，“敬宗，夜深了。你先回房休息吧。”
　　“叔叔……”陆胤有些不理解陆逊的反应，“请您无论如何救救太子。若是太子被废，吴国国本动摇，必是一场大风波，到时候牵连甚重，我们将何以自处啊？”
　　“不要再说了。”陆逊的语气凝重，“去歇息吧。”
　　陆胤不敢再言，默默退出了陆逊的书房。
　　有些阴冷的夜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案台上的灯火被吹得忽明忽暗。陆逊望着灯捻，随着灯火的闪烁，他的脑海里忽而空白，忽而回忆涌现。他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想思考什么，该思考什么。
　　孙权，终于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人，不再是那个会笑着对他说“伯言知我”的人，不再是那个笃定地站在他身后为他力排众议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会拽着他的衣袖同他仗剑共舞的人。现在的孙权，仿佛在用一切的手段宣示，他想如何，他便如何，哪怕他做的是错的，哪怕这一切已经危害到了这个国家。
　　可他依旧是孙权。只要他还是孙权，他便是自己的主君，便是陆逊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背叛的人。陆逊只想看到孙权和这个帝国可以长久下去，而不是他亲手毁灭自己的帝业。
　　摇曳不定的灯光下，陆逊那双一直以来都无比坚定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变得暗淡、优柔。
　　活到如今的年龄，陆逊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迷茫过。他确实是一个思虑甚多的人，可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总会设想各种各样的情况和如何应对的方法，一旦思考明白，他就会果断地选择。但是这次，他却发现，即便想清楚，也难以下决定。做这个决定，很有可能会将这四十多年的一切全都打碎；然而不做这个决定，却要看着那人眼睁睁重复着前人的悲剧，陆逊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东方已经泛起了晨白，陆逊在内心反复的撕扯里，一夜未眠。
　　他慢慢站起来，打开了房门。武昌的清晨有些冷，负责打扫院子的仆人已经起身，看到陆逊，便恭敬地向他曲身致意，陆逊也撑起一个微笑点了点头。他慢慢走回卧室，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孙戎此刻还在睡着，似乎睡得很安稳，并没有因为陆逊开门就醒来。他轻轻坐在床边，望着孙戎，和正在睡梦中的她一起，等待新一天的日出。
　　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