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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承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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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宴席的规模颇大。吴郡和会稽两地的大族子弟几乎都悉数到场。
陆议和陆绩一起代表陆家出席。陆绩因为年纪小,被安排到了最远的一席。分坐之前,陆议还是再三嘱咐这位小叔,切记谨言慎行。
席上,孙策和张昭、张纮一起给江东诸世家子弟敬酒。酒过三巡,一群人就开始讨论起天下大事来。
孙策趁着酒劲,兴致盎然地说着自己逐鹿天下,建功立业的鸿鹄之志。赴宴的世家子弟,有的上前迎合着赔着笑脸,说将军必能一展宏图。有的则安静地坐着,警觉地观察着酒局上的一切。陆议也在他们其中,一直默默地低头看着杯中的酒。出席宴会已经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极致,要他上前逢迎,他实在是做不到。
就在觥筹交错,大家侃侃而谈之时,一个略带童稚的声音划过众人耳畔。陆议闻声一惊,拿着酒杯的手,都震颤了一下,恍然间酒竟洒出了杯外。
“孙将军这话恐怕不妥。”
孙策顺着声音望过去,说话的居然是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孩子,这便来了兴致,“哦?小公子便说说,策这话如何不妥了?”
陆绩慢慢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曰:‘远人不服,则脩文德以来之。’诸位今天不求道德怀取,反而只想依靠武力,我一个小孩都知道,这只怕很难成事。”
孙策听罢,爽朗大笑道:“哈哈哈,小公子倒是见解独到,在下佩服。敢问小公子是吴郡哪家的高门?”
陆绩此时没有丝毫惧色,应声答道:“在下出身吴县陆氏,名绩。”
孙策一旁的张昭提醒道:“这便是前庐江太守陆康的幼子了。”
“哦?你是陆康的小儿子,也就是那传闻中‘怀橘’的陆绩咯?在下这里久仰了。”孙策大笑说罢,还似模似样地拱手一拜。
陆绩的“宣言”,并没有让孙策扫兴。反而喝得愈加爽快。席间还经过了陆议的位子,陆议起身,礼貌地给孙策敬了一杯酒。
陆议并不是第一次见孙策了。早在几年前庐江之战之初,他就曾跟着陆儁偷偷爬上过庐江的城墙,远远地望过孙策。
那时候的孙策,二十岁的年纪,高坐马上,意气风发,亲临阵前。哪怕曾经是敌我关系,陆议也不得不说孙策此人确是人中英豪,其神采颇有书中楚王项羽之气,只一眼便终身难忘其风姿。
这次,陆议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这个人。他的目光炯炯,灿若星辰,充满生机和自信,容貌俊朗,身材颀长健硕,举止舒展磊落。陆议不曾见过当年的项羽,但他觉得,哪怕项羽在世,大约也就该是这般模样。若不是亲身经历,陆议不敢相信,这样英姿飒爽的英豪,居然就是那个迫害江东世族,杀戮深重的人。
宴席结束之后,陆议便和陆绩骑马回到了家中。
“阿绩,你这次也太兵行险着了。”陆议想起宴中陆绩的表现,不禁有阵后怕,“我们尚不清楚他们此时的来意,这么贸然说话,太危险了。好在那孙策似乎无意招惹我们四家。若是像对付会稽几个大族那般,便棘手了。”
“议哥,我虽然行的是一步险棋,也是瞧准了才走的。孙策围攻庐江城,是为袁术所逼。他当年不成气候,只能低声下气地背靠袁术来壮大自己。如今,他自己大势初成,想必巴不得和那受人唾弃的袁术断得干干净净。而且朝廷又旌奖了阿爹和哥,孙策怎么还会回头来找我们陆家的麻烦?你放心,我是我,我说什么也只是我说。你是陆家之主,大可坐在后面,安稳看戏。我倒要看看,他孙策能拿我们吴四姓怎么样。”陆绩颇有自信地说道。
陆议还是有些顾忌,“不管怎样,九州都已摇摇欲坠,我们更要小心谨慎,不可任意妄为。如今的乱局,每走一步都要观望,以免引覆族之祸。”
陆绩听罢,只能敷衍地答道:“放心吧,议哥。大不了我答应你,以后在外面少说话,绝不给你和家里惹麻烦就是。”说罢,对着陆议做了个鬼脸。
陆议一向拿这个小叔叔也没辙,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陆绩倒是说得没错,孙策虽然清算了不少吴郡大户,可是始终没有招惹过吴郡最大的四姓 —— 顾陆张朱。不过,不招惹也不代表这些家族会有什么好日子。同郡的其他家族,被打压已经算是好的,族人被杀,甚至全族被灭都已不是新鲜事。
这些日子,陆议与孙家没有多少来往。倒是陆绩,不但没有和孙策划清界限,反而三天两头地往孙策的将军府上跑。
“议哥,我发现孙策这人挺有意思,比我想得要光明磊落得多,倒是个英雄。人又爽朗又健谈。他手下的人更有意思。我在他府里认识了好些个有趣的家伙,那虞仲翔,张子布都可有意思啦。好多我以前想不通的问题,被他们说一说,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虽然不待见那孙家人,可是他府里那些饱学鸿儒,我倒是真的见识了。”陆绩这天又溜到孙策幕府去,傍晚才回来。
“阿绩,我知道你一向好学。不过,你经常过去那边,万事都要小心。”陆议还是再三嘱咐道,“孙策那里……”
“你放心。这事孙策也知道。他倒是没太介意,还说很欢迎我去。好了,我知道你在这个位置上想的要比我多。我只是想和那些饱学之士切磋,其他的事我根本想都没想过。”陆绩说罢,耸了耸肩。
陆议倒是突然有些羡慕陆绩。就像陆儁说的那样,陆绩可以随心地过一生,他没有家族存亡的包袱需要背。陆议希望陆绩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潜心学问,毕竟这是陆儁的心愿。
而陆议作为陆家的主人,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如今的他,打理家里的事务和与其他大族通信已是日常,时时刻刻还要思考陆家的前程。除此之外,他将其余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研读典籍和兵书上。他发觉,大概只有读书的时候,他可以完完全全沉浸于此,摒弃所有的烦恼。
读书对于陆议来说,还有一点就是结交朋友,这点上,倒是和陆绩不谋而合。
陆议接掌陆家之后,有时候会随着陆璋前去巡视陆家的庄园。
他便是在陆家的庄园里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吾粲。
吾粲比陆议年长两岁岁。同陆议一样,吾粲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他和母亲从乌程迁到了吴县居住。家里有些穷苦,他的母亲在县里几家大户的庄园上轮换着做散工,养大了他。
陆议便是在自家的园子里认识吾粲的。吾粲当时和母亲一起在陆家的庄园里帮工,会帮忙种地和收成,闲暇的时候,吾粲就会坐在田埂上读书。有时候,刚干完农活,他满脸泥土,手也来不及洗,就要抓紧时间读书。因为吾粲和母亲干活勤快,吾粲又知书明理,园子里的管事都颇为照顾他,有时候也会把旧书带来送给他。
两人初见那日,吾粲正遇上些麻烦。因为吾粲手脚麻利,所以管事布置的农活,他总是很快便完成了。挤出来的时间,他就躲在田埂间读书。这年因为丰收,园子里人手不够,只能招了一些平时不相熟的散工过来帮忙。这些散工不熟悉吾粲,便以为他在偷懒,就找到了管事告发。管事自然是知道吾粲的为人,便替他挡了回去。谁知那群散工竟在背地里排挤起了他,不时还会拿走了他的午饭,他便只能饥肠辘辘地挨到傍晚。这日,散工们拉帮结派,抢了吾粲打了一上午的稻米。
“把稻米还我!”吾粲冲上去,想要从那些人手里把稻米抢回来。这些稻米能够结算的钱,吾粲本是打算放工的时候拿去买书的。之前的工钱都已拿去给母亲充作家用,今天这些算是额外的盈余,所以才能让自己支配。
“你这么能干,一个早场就把一天的稻谷打了。那就多打一个下午吧!”带头的散工挑衅地说。其他的散工便也一起附和。
“这些是我打的稻米。你们若是没有偷懒,也能有这么多的收成。抢别人的东西,算什么!”吾粲愤怒地反驳道。
“说谁偷懒了?我们可是已经打完了。倒是你,现在可是一粒谷子都没打到咯。”一群人说罢便哄笑起来。
“……你们!”吾粲急得涨红了脸。生活不易,吾粲也并非没有受过这般欺侮。只是,就算无力逆转不公,他还是想要反抗。若是不反抗,人这一生便也只能这样。所以他读书习武,为的也就是能够多一些力量去反抗,“你们这般无赖,便是无能。便就是会被人看不起!”
“呵,一个谷子都没有的人还敢看不起我们?”带头的散工说着便一把将吾粲推倒在地。一旁的几个人便压住了他。他们对吾粲拳脚相加,吾粲只能咬着牙,一声也不出,不愿流露出半点怯懦。
“住手!”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吾粲听到前方传来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你们是谁?居然敢在陆家的庄园里打人?”
吾粲感觉到那群人停下了动作,自己的手脚也都被松开了。他抬起头,想睁开眼睛,看清来者是谁,却被额头上留下的血挡住了视线。他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头也跌了下去。
“你醒醒!”吾粲只听见那个同样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叫着自己赶快醒来。接着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管事的房间里。头和身体上的伤都已经上了药,用绷带包了起来。他艰难地坐起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案前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看到自己醒了,便朝自己走了过来。
“你醒了。”少年问道,眼神里流露着担心。
吾粲看着少年的衣着,慌忙地想要从榻上起身,又想起了自己的稻谷,便脱口而出:“唔……我的谷子……”
少年把他按回了榻上,又在他手里放了一个小小的袋子,笑着说道:“你的谷子都在。这是今日打谷子的工钱。你点点看。”
吾粲打开袋子,里面确实是谷子应收的钱数。买书的钱失而复得,吾粲坐在榻上,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听园子里的管事说了。那些人我已经吩咐璋叔把工钱算给他们,已经遣散了。私下纠众,阴损霸凌,我陆家可容不下这样的人。”少年说话语气带着些威严。
停顿了一下,少年的语气又变得柔和了些:“这次连累你受伤,是我齐家无方。我向你道歉。这些天,我让医师替你把伤治好。耽误的日子,你的工钱我会按你原先的份额继续给你,直到你康复。”
吾粲这才知道,这少年大概就是管事口中那个小公子。他还是直起身子,撑着榻的一边,向陆议行了一礼:“我是吾粲。今日多谢陆公子相救。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以后我会多打些谷子……嗯……春天来的时候,我也会多插些秧苗。如果还不够的话,我还会放牛和喂马。”
陆议一听便笑了,说道:“看来管事诚不我欺,你是一个踏实的人。你今日为何不先忍下这欺凌,然后告知管事,让他处理?”
“这世上处处有不平。有时候忍让也不一定有好的结果,还不如反抗,起码自己心里不会觉得懦弱。”吾粲低着头,小声说道,“何况,这笔工钱对我很重要。我是要拿这笔钱去买些书。读书明理,人才能走得更远,才不会像今天那群人一般,恃强欺人。”
陆议听罢,向吾粲投去了欣赏的目光。
“你想不想跟着先生学习?”陆议突然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帮助吾粲实现他走得更远的愿望。这般敦厚勤学之人也很值得陆议帮他。
陆议的话让吾粲始料未及,一时楞在那里。
以为是自己的话没说清楚,陆议又说了一遍:“我和族中的兄弟们每天都去家里的学堂。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听讲?有老师答疑解惑,我想对你会有帮助。”
吾粲这才反应过来。他心中又惊又喜。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有机会进学堂读书。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甚至让他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我……可以去吗?可我出不起学费……我愿意打稻谷来抵……插秧苗也行……”
陆议被吾粲一席话惹得哈哈大笑,却又很认真地向他解释道:“我是真心请你一同来听讲。不用你多做农活来抵。你若是愿意,每天早课便过来。午饭后再回来做活。”
吾粲一听,连想都没想,立刻答道:“我愿意!”
后来,吾粲便时常在农闲的时候去陆府听讲,也同陆议、陆绩他们相熟起来。几个少年互相督促学业,倒也在吴郡的圈子里有了些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