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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承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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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温暖,晴朗的日子也比以前多。陆议甚至开始有些侥幸地觉得,这样的天气仿佛是上天怜悯,让陆儁一定能熬过这个冬天。等春天一到,他说不定就会好起来了。
这几个月,陆儁对外称疾,陆议暂代了陆家家主的位置。陆议每天早晨听先生讲课,下午便跟着陆璋学着管理家里的大事小事,有时候还要出去同其他大姓的子弟聚会。他每天都会事无巨细地把所有的事都汇报给陆儁听。一方面,陆议依然尊陆儁为主,自己只是暂代;另一方面,他希望陆儁的日子有个盼头,可以坚持下去,也许就会有转机。
离立春还有一天。今天的阳光格外得温暖,照在身上很是舒服。陆议站在小院里,都不禁伸了一个懒腰。他突然很想叫上陆儁一起出来,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天南海北无所不谈。陆议有些高兴,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一到,一切都能好起来了。
他走到陆儁的房门口,敲了敲门。门里并没有回应。“阿儁,阿儁,你起身了吗?今天的天气很好,我铺好了席子,我们一起坐一会儿?阿儁?”陆议叫了好几声,依旧没有人回应。温暖的阳光下突然吹过一阵不合时宜的寒风,陆议蓦的觉得一阵寒颤。
缓缓推开门,陆儁的屋子里还残留着炭火的暖意。陆议望向床边,眼前所见让他一时怔住。陆儁的上半身伏倒在床外,床前是一滩几近风干的血迹。他立刻奔到床边,把陆儁半边身子扶回床上,盖上被子。陆儁气若游丝,已经昏了过去。
安置好陆儁,陆议急忙跑了出去,大声唤来人去请医师。
所有的家人此刻都围在床前,医师默默地对他们摇了摇头,便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不停地哭泣,一直在重复着:“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说是过了这个冬天就好了……”
陆绩趴在陆儁的胸前,大声地哭喊着:“大哥你起来,大哥你这个骗子,你答应我开春带我去踏青的。你起来啊……你之前答应过阿翁,你要看着我的,你起来啊……你不能骗我啊,大哥,大哥……”
陆儁慢慢地睁开眼,用尽力气抬起手,摸着陆绩的背安慰道:“绩儿,不要哭。是大哥食言了……大哥该罚……你答应大哥,以后要懂事些,要孝顺阿娘……切莫再那么任性了。”
陆儁抬起眼,望向周围,陆议正牵着陆瑁站在人群的外侧,也正担心地向他看去。陆儁回望着陆议,微微地点头,以示回应。
陆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你们都听好,以下这些是我——陆儁以陆家家主的名义所说,你们身为陆家人,不可有违。我死后,我族侄陆议接替家主之位,陆家的印信钥匙,我已悉数交于他。所有人,要尊他为主,不得僭越……”
人群变得安静下来,只有陆绩还在哭着。陆议带着陆瑁一齐跪下,向陆儁叩首。
陆儁撑着最后的气力,向家里人交代了后事。便遣了所有人出去,只留下陆议一人。“阿议,这几个月,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我没有看错人。我知道孙策已经占据了会稽和吴县周围,我们在庐江结的怨到底是逃不过。这场风波是早晚的事……你一定要,早做打算。我担心,他会对我们吴郡的几个大族不利。但是,祸兮福之所倚,也许这混乱对于陆家也是一个契机……我知道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陆家的前程,你要有你自己的决定。你记住,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相信你的决定。你只管放手去做……不要有顾忌……无论结果怎样……”陆儁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也开始有些涣散。
陆议跪在床边,抓住陆儁的手,用力地摇着,“阿儁,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家里,像叔祖和你那样。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先别睡……你知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向你请教的,我还有很多东西都不会的,璋叔说我看不明白账册,你再同我说一次……你别睡,别睡……这几日先生教《春秋》,他说你学得很好,好几个地方我都没明白……你再教教我吧,好不好?还有我们比剑对弈,我都还没赢过你……你让我赢一次好不好……”陆议擦了擦眼泪,几乎是在绝望地恳求着,“还有,前几天,我出去拜会朋友的时候,我看到我家老宅子里的梨树开花了,很好看。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你千万别睡着,别睡……别睡……别丢下我……别丢下我!”陆议抽泣着,试图唤醒陆儁。
“阿议,一切……就交给你了……”
陆儁的眼睛永远地阖上了。他的脸色在魂散的一瞬,变得灰白;他的手在陆议的手中渐渐失去了温度。
陆议把头用力地埋进被子里,突然大哭了起来。那么多年,他从未敢如此放肆地哭过。此刻的他仿佛想要流干自己所有的眼泪,埋葬自己所有的软弱。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前路上再也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了,父母、叔祖、阿儁,他们都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而他,却必须坚强起来,成为为族人遮风挡雨的那个人。
陆议正式接任陆家家主两年以后,孙策彻底平定了吴郡和会稽两地。他发下请柬,邀请尚未表态的吴郡大族子弟为自己的座上宾客。
陆家也收到了这邀请函。
陆议坐在书房,把请柬放在了案上。他有些顾忌。当年孙策围攻庐江两年,陆氏宗族亡者过半的事情,不仅吴郡人尽皆知,连洛阳朝廷都有所耳闻。再加上陆儁新丧未有三年,他实在是不想去赴宴。然而,孙策对江东大族杀鸡儆猴的手段,又让陆议不得不顾忌陆家人的安全。
正在思考之时,便看见陆绩从门外探了个脑袋,“议哥,刚过晌午就躲在书房偷懒啊。我和阿瑁可是刚刚做完先生布置的功课。”陆绩一边打趣,一边走了进来。陆绩虽然在辈分上是陆议的小叔,可私底下总是会管他叫议哥。他年纪虽小,却早已像个大人一般知晓道理,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我可不敢躲懒。族中有些事需要考虑,放了课我便先回来了。”陆议看见陆绩走进来,便顺手合上了面前的请柬。陆绩过去一听到孙策这名字就会着急,在他的意识里,孙策就是害死他爹和大哥的仇人。陆议很少会在家中主动提起孙策的事情。
“不用合上了。不就是孙策派人来送帖子了。我一早就知道了。那信差一进门就撞上我了。”陆绩边说边走到书桌前,拿起了那张请帖,随意地摆弄着。
“你不介意?”陆议试探着地问着。
陆绩长叹一声,“现在这情形,我的介意重要吗?多少江东大族被他杀了个干净……我是恨他,可我不瞎,我也不想拿陆家这么多人的命来陪我自己冒险。我知道陆家的处境,也知道你的处境。我爹和我哥的事,只能认了,总不能举兵反他吧。”陆绩回到陆议身边,坐了下来,有些戏谑着说道。
“那也就是,你不反对我去赴宴了?”陆议还是有些拿捏不到陆绩的态度。
“我当然不反对。我不但不反对,我还会陪你一起去。我倒要让那孙策知道,一味杀戮,是得不到人心的。”陆绩将手中的请柬摔在桌上,忿忿不平地说。
“阿绩,我知道,你饱读诗书,又能以理服人。不过,你还是要克制一些才好。”陆议还是有些担心陆绩,“小心祸从口出。”
“放心吧,议哥。我一向不怕死,可我也想死得其所,断不是白白送死啊。”
“那好吧,那这宴会,你便与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