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往事》江左是谁开

7、承家（二）

　　陆儁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夜似乎已经深了。他觉得很渴，胸口有撕扯般的疼痛感，左肩上的那道伤口也仿佛撕裂开来，口中还有药草混着血腥的味道，头也有些痛。他侧过脸去，看着陆议正伏在他的床边，似乎已经睡着了。他有些艰难地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陆议朦胧中感到动静，揉了揉眼睛，直起身来。
　　“阿儁，你醒了！”陆议看到陆儁醒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忙问道，“你是不是口渴，你等下。我去给你拿茶水来。”陆议扶住陆儁，将被褥垫在他的背后，又拿起一旁的披风，披在他的身上。
　　陆儁喝了点水，胸口没有那么疼痛。他一连喘了几口气，轻轻地问道：“我怎么回到这里？我记得，我之前在阿翁的书房……”
　　陆议接过茶盏，担心地说：“仪式结束以后，大家在家里到处都找不到你，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后来我想着你是不是想念叔祖，所以去了叔祖的书房。结果我一推开房门，就看到你倒在案上，还吐了一大口血…… 医师说你旧病未愈，又操劳过度，嘱咐无论如何都要你卧床休息，绝不能再受累了。”
　　“阿议，我真的有些累。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做一家之主，要顾虑这么多，要做这么多的决定。阿翁还在的时候，总是把所有的事，都为我们安排好，我却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还觉得日子会这样过下去，阿翁会永远这么看顾着我们。没有看到阿翁灵柩之前，我都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陆儁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有些愁苦地说道，“绩儿还那么小，阿娘还有几位庶母还要靠我照顾，还有陆家这么多的事务……”
　　“阿儁，你现在最重要是调养好身体，不可以思虑过重。如果你倒下了，谁来看顾陆家？你如今是一家之主，之后还要出仕，还要去别处为官，还要重振家声。你放心，我会帮你看着阿绩的，其实他那么聪明，又好学，不用操心太多。”陆议安慰他说，“你先躺下休息，我就守在这，你不舒服要立刻同我说。明早天一亮我就去叫叔祖母过来，她非常担心你，我们劝了好久她才愿意回房休息的。”
　　陆儁点点头，躺了回去。陆议替他拉好被子，也坐回了床边休息。
　　陆康故去，然而陆家的生活还是要继续，没有谁可以逃。这样的世道，也只允许人们软弱片刻。

　　时间有时候会过得很快。日子转啊转，已是深秋，离陆康过世已经半年有余。
　　陆家的生活平复了很多，一切似乎都在好转。陆儁的病虽然无甚起色，但似乎一直稳定，没有继续恶化下去。在管家陆璋的帮助下，也可以勉强操持事务。陆议一边读书，一边也在闲暇帮着陆儁处理一些族中琐事。最近陆儁也会让他代替自己外出拜访或者接待宾客。忙碌的日子让他已经很久没能回自己家里去偷闲了。今天陆儁吃完午饭就回房休息了，陆家庄园里秋收也已经差不多结束，陆议决定趁着这间隙回一趟自己的家。
　　可是还没出大门，就遇到了陆家与其余吴郡大族间通信的信差。
　　“议公子，可否禀告家主，几个吴郡大族有急信给家主。”来人有些着急地说。
　　陆议看着信差焦灼的表情，感觉事态严重，立刻打消了回家的念头，领着他们向陆儁的房间走去，“你们跟我来。”
　　“家主，你休息了吗？吴郡有急件和你相商。”陆议隔着房门向陆儁说。
　　“出什么事了？”房门还未开，就听见陆儁的声音。
　　“家主，顾张几家让小人来通知，孙策和他的主力军队已经往吴郡这边来了。最快三月，会稽和吴郡俱将失守。”信差的声音很是慌张。
　　门猝地打开。
　　“孙策……孙策……”陆儁突然牙关紧咬，一拳打在房门上，压抑着说道,“我知道了，你们去给各家传信，就说我们陆家会尽快考虑对策。”
　　刚才那一拳似乎用尽气力，信差走后，陆儁一下虚脱地靠在了房门上，嘴角竟渗出一滴鲜血。
　　“阿儁，你怎么样……先来坐下。”陆议见状，急忙将陆儁扶进屋坐下，帮他擦去嘴角的鲜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儁，我们不能自己先乱了。我这就去给你叫医师来看一下。”说着便要起身，可却被陆儁拽住了衣角，“阿儁，你？”
　　陆儁的神色有些焦急，十分凝重。他用力地喘着气，然后说道：“我没事，我没事。一时有些着急，血气上涌罢了。阿议，你别出去，别告诉他们。你先把房门关上。我……我有些话，本来打算迟一些再交代给你，但是现在一定要跟你说了……”
　　陆议见状只得先关上房门，然后坐回到陆儁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阿议，我前些日子，已经悄悄向医师打听了……”陆儁顿了顿，“他说，我的病一直都是熬日子罢了，这个冬天，我可能……要过不去了。”
　　陆议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儁。一时失语。
　　陆儁看着陆议的表情，苦笑道：“你别这样，是我吩咐他不要说出去的。阿翁走了没多久，如果再知道我这样，我担心阿娘会受不住，陆家也会人心慌乱。我不想看着这个家散，更不想再看到族人蒙难。”
　　“阿儁，你别乱说。你不会有事的。这个医师诊不好，我再替你去找别家。吴县没有，还有整个吴郡，还有洛阳，还有长安，我们还能上书朝廷，陛下嘉奖过你，他一定会派御医来的。一定有更好的……”陆议话音越发焦急，想要安慰陆儁，可慌乱的却是自己。
　　陆儁摇摇头，“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命数。阿翁灵柩返乡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我不是担心自己……我现在要说的，也不是关于自己的事。”他突然用力地握住陆议的手，眼神里是期许和乞求，“我是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阿儁，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全力办到！”陆议握紧了陆儁的手，认真地说道。
　　陆儁听罢，略微紧张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下来，缓缓说道：“阿议，我想你答应我，如果，我真的无法撑过这个冬天，陆家、母亲、还有绩儿……”
　　“我是陆家的子孙，若你真有不测，我一定会代你好好照顾叔祖母还有阿绩。可是，你也答应我，要好好养病，不要说熬不过去这种话。只要你按时服药，安心休养，一定会好起来。”陆议很认真地看着陆儁，“还有就是，我想告诉你，你是我陆氏家主，无论你要我去做什么，只要上不违律，下不背义，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哪怕是要我的性命，我也绝不会推辞。”
　　“阿议，有你这句承诺，我知道我的决定没有错。”陆儁犹豫片刻，终是说出了这句托付，“我希望，我死后，你能执掌陆家。”
　　陆儁的话让陆议觉得过于意外，这件事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他惊诧地望着陆儁，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待他回过神来，便起身跪在陆儁面前，“我并非叔祖亲子，亦不是亲孙。自古子承父业，弟承兄业。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僭越。你自当将家主之位交给阿绩，我答应你，一定尽心帮扶他，绝不会有二心。”陆议跪在地上，叩首谢绝。
　　陆儁摇摇头，“阿议，你听我说。这半年来，我想了很多。绩儿虽然在读书上很有天赋，可到底还是太年幼，尚不知这世间事之险恶。而且他性子过烈，逢人不愿收敛，我担心他以后会祸从口出，牵连家里。而你，一直思虑周全，又进退知距，对于现在的陆家而言，需要的是你这样的主人……还有，请你原谅我一个做大哥的私心，我想绩儿，能活得随心一些……我想他这一生，可以自由自在的，不要背负太多包袱……我知道，是我太自私了。可是，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陆儁垂下头来，眼里有些愧色，“我会吩咐璋叔，让他好好地帮衬你。孙策要打过来了，我却在这时候，这样逃了……阿翁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怪我？”陆儁讪讪地笑着，“要你去面对这些危机，我实在是惭愧。”
　　陆儁的神色和语气让陆议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陆议沉默了。他低着头，犹豫和怯懦在心里一闪而过，自己真的能接下这个责任吗？自己能做得比陆儁好吗？如果做得不好又会不会被族人唾弃？他的脑海里一瞬间便有了千万种想法，他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可当他抬起头对上陆儁的双眼之时，他知道，他必须应下这嘱托。
　　“阿儁……你既然愿意这样相信我，我以自己的生命向你和陆氏先祖起誓，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保全陆家，照顾小叔和叔祖母，不辱先祖，重振家声。”陆议直起身，对着陆儁起誓。
　　陆儁从怀中取出当年回吴郡前，陆康交给他的那块玉佩。这是块小巧而精致的圆形玉佩，成色纯粹，一面刻着祥云围鹤的图案，另一面则是“陆”字。他双手交给陆议，“阿议，这是我陆氏宗族历代家主传下来的信物。拿着它，你就是陆家之主。当严于律己，时刻自省，忠君孝义，为家之表率。”
　　陆议也举起双手，接住信物。
　　陆议知道，从此刻开始，他也要走上和陆康陆儁一样的道路。背负着家族，负重向前。不能迷惘，也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