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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暗战(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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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陆逊突然很不想再猜测孙权的心思了,他有些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似乎只剩下了微妙而肤浅的君臣关系。近几年,他们的往来书信很多只是例行公事。自孙权称帝后,他多次兴兵北伐甚至还曾经派出过万人的水师前去辽东和夷州,然而这些战争最终也没能得到所有人想要的结果。连年征伐,荆州地区百姓负担沉重,不少地方没了壮丁,田土荒废,赋税无法收缴,陷入无休止的循环。战争已经让民心疲惫,还有国家严苛的刑罚也在一点点耗损民力。陆逊费尽心力寻访州县后,草拟了很多条陈建议,请求减免郡县徭役赋税,减轻刑罚的力度以及实施重振农桑的计划,孙权的回复都模棱两可。他不再愿意向陆逊透露半点自己的想法,无论是内政还是军务。武昌和建业之间就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屏障。陆逊从来都知道孙权所求为何,只是很多时候他们的位置和看待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了。而且由于朝堂上接二连三由孙权挑起的党争内斗,陆逊觉得倦了也累了。他要的是万众一心的服从,是无人质疑的权威,可是他作为他的臣,他做不到。他意识到,他和孙权都已经变了,尽管在百官面前,他们似乎依旧是那对彼此信任的君臣。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些曾经的信任早在一年年的内耗中消失殆尽,只不过谁也不愿意承认和面对如今这般惨淡的君臣关系。陆逊不是没有想过去扭转这种局面,只是每当陆逊想要去打破这道壁垒,孙权却反而把它筑得更厚。而如今,他和他再也听不到对方心底的声音了。他打开诏书,“伊尹隆汤,吕尚翼周”的典故格外扎眼,仿佛是在无声地嘲笑此刻窘迫的自己,也在讽刺着长江另一头的孙权。
傍晚时分,陆逊终于处理完一天的公务,他换掉了官服,没有要从人跟着,也没有骑马。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武昌城的街道上,驻守武昌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恣意地挥霍自己的时间。晚霞的颜色很温柔,整个武昌城都被笼上一抹淡淡的金色。走在路上,大家只觉得这就是一位普通的老人,没有人认识陆逊。市集上很热闹,小贩们在叫卖刚出炉的食物,酒舍里飘出沁人心脾的酒香,忙碌一天的人们在街头穿梭着,如此宁静祥和的烟火气蓦地让陆逊感觉到很温暖,也很真实。此刻,他仿佛只是武昌城里一个普通人,劳作了一天,正要归家,和家人团聚,吃一顿简单的饱饭。武昌——陆逊人生里几乎所有的辉煌都与这座城紧紧相连,他对这座城的感情真挚而复杂。看到这样的市集,陆逊的心突然软了下来。
他在市集上买了些水酒和刚出炉的点心,迎着夕阳,一路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府邸。
陆府门口的小厮替他打开了大门,穿过小院,孙戎和陆抗正在堂中摆碗筷。他们正等着陆逊回来一起吃一顿晚饭。
“阿娘,阿翁回来了。”陆抗望见了陆逊,开心地对孙戎说着。
孙戎回过头去,便看到拎着点心和水酒的陆逊正慢慢走过来。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是一望见孙戎和陆抗,脸上便很自然地带上了和煦的微笑。
“我回来了。”陆逊把点心和水酒放在案上,十分刻意地扬起声音说道,“好久没去武昌的市集了。原来那里到了傍晚还是那么热闹。我看到你们最爱吃的点心刚刚出炉,就买了一些。酒舍的酒也很香,待会儿吃完晚饭,抗儿陪为父小酌几杯吧。”
陆抗一听便来了兴致,但还是有些担心陆逊身体,便问道:“阿翁大病初愈,喝酒无碍吗?”
“无妨。只小酌一些。”陆逊答道。
陆抗一听,便没了顾虑,开心地应了下来。孙戎却开始没由来地担心起来,可是她并没有说出口,不想破坏父子俩如此好的兴致。
晚饭后,陆抗陪着陆逊坐在书房里,父子俩喝光了一坛酒,天南海北、国事家事无所不谈。陆逊很少如此健谈,像是要把一生的话都在此刻说尽一般。陆抗也格外高兴,与自己的父亲如此放松写意的闲谈对他来说十分难得,一时兴起也喝了不少,竟有些醉了。
“阿翁,儿今天太高兴了……我知道阿翁当了丞相……阿翁是吴国的栋梁……我真的很骄傲,我是阿翁的儿子……唔。”陆抗毕竟年少,不胜酒力,几盏酒下肚已经醉得有些抬不起头。陆逊扶住陆抗,将他架起来,一直坐在一旁看着父子俩的孙戎也一起帮忙将陆抗扶回了卧室。
孙戎轻轻关上房门,和陆逊一起走回卧室。这才终于有与陆逊单独相处的时间。
“你们都知道了?”陆逊先开了口。
“是,太常的属官下午来了府上,说是送陛下赐的丞相官服和朝冠,还有些其他的赏赐。”孙戎走近陆逊身边。
陆逊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要你为我担心了。这次,我只怕很难再逃避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要考虑很多事情,也一直想要所有的人都满意。你这些年是怎么走过的,抗儿都知道,我也知道。你想要做的选择,尽管去做。我们是一家人,无论怎样,都会站在一起的。”孙戎很坚定地望着陆逊。她明白陆逊一直都有自己的坚持。她更知道陆逊这一生一直为家族所累,又要为陛下尽忠,他内心所求只能排在最后。可他依然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原则,因为这才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为了自己的坚持放弃一切,名利、家族、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孙戎也依旧会理解他。
“以后的日子可能会更难。”陆逊转过身去,不想让孙戎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以前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带兵的,又远在边陲,所以会尽力把自己摘出这朝堂里的纷争。我总以为只要我不争不党,忠于陛下,只做该做之事便是对的。可是,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孙戎又走近了一些,额头轻轻地靠在陆逊的背上,“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不在乎你是上大将军还是丞相,也不介意你是在建业还是武昌,更不会干涉你的选择。我只希望你一直都是无愧于心便好。其余的事,我都不在意。”
陆逊没有说话,用力地点了点头。
顾雍死后,丞相之位虽然由陆逊接替,然而远在武昌的他对于建业的混乱也无能为力。顾雍的死,仿佛一瞬间将建业城中南鲁之争的遮羞布彻底揭开,一切肮脏丑陋的斗争都开始浮上水面。
太子亲信的羊衜、驸马朱据,连尚被关押在狱中的顾承和张休都纷纷上书孙权,请求孙权徙鲁王于封地,固太子之位。朱然、诸葛恪等一众重臣新贵或明确表示不附党,或私下支持太子正统。一时间,太子的情势比之前好了很多。
然而,鲁王派岂肯坐视形势逆转。以步骘、全琮父子为首的朝臣,和杨竺、孙奇等鲁王属官开始反击。他们不断构陷太子一派的官员,甚至连不少人的私隐之事都被共诸于众,为了打击太子势力,无所不用其极。
顾承和张休此时已经在狱中关押了大半年。太子的亲信们几乎是用了倾巢之力想要打动孙权释放两人。孙权也有些疲乏了,本也只是一件因为论功行赏不均而产生的矛盾,顾承张休也已经吃了大半年的苦头。想着顾雍几十年忠心耿耿地辅佐自己,自己却让他走的时候还战战兢兢,孙权毕竟不忍。他亲自去了一趟顾家,劝顾谭代弟弟向全琮赔礼致歉,归还先前的恩赏,这件事就打算如此了结。然而顾谭虽然当时未曾表示异议,却在事后诸臣工商定此事的朝会上,突然向全琮发难,而后竟然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质疑孙权听信谗言,使忠良蒙冤。
事情自此越发脱缰而去,孙权一番好意却换得被顾谭如此顶撞,便发了雷霆之怒。下令将顾谭也一同下狱,严加看管起来,不再允许他们见外客。这之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已经触到了孙权的逆鳞,再也无人敢上疏为顾家兄弟和张休请言。
顾家兄弟和张休下狱不得释放之事,吾粲写信告诉了陆逊。本想着顾谭一向持重,可以了结此事。没想到还是不能全身而退。为了不再激怒孙权做出更加激烈的举动,陆逊也只能无奈地接受孙权的安排。
攻讦如此,举国中分,朝将无朝,国将不国。
孙权此时却只是静静地坐在朝堂上看着两派互相攻击,全无同僚之谊,丑陋至极。他的内心在冷笑,为了太子之位,竟看到如此多阴暗卑劣的行径,更胜先前的数次党争。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这些曾经把忠君事主挂在嘴边的朝臣,遇到切身之利却如此急不可耐。可笑,太可笑了。
孙权咳嗽了一声,“诸卿都停下。”他用十分阴沉地声音命令着朝臣。
朝堂上瞬间鸦雀无声,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互相攻讦,揭人之短。这便是圣人教你们的礼义?”孙权的语气轻松得并不像是发怒,更像是在嘲讽众臣。
建业朝堂上的百官无人敢言,都屏息凝神地听着孙权的吩咐,生怕错过一丝细节。
“这件事到此为止。朕昨日查看了太子和鲁王的课业,实在是令人失望。从此刻开始,太子、鲁王不准踏出各自寝宫半步。也不准再见朝臣。专心学业。”孙权慢慢说道。
孙权一出手,就把两派的气焰都打压了下去。
身在武昌的陆逊透过好友吾粲和其他一些门生知道了这些消息。吾粲在随孙登回建业后,就一直辅佐他处理军务。孙登过世以后,便被孙权安排到孙和身边出任太子太傅。
先前,杨竺、全寄等人攻讦太子之时,吾粲直言进谏,请求孙权将鲁王迁至夏口驻守,再迁杨竺等人远离建业,以分嫡庶,固太子之位。孙权完全没有理睬吾粲。而随着太子和鲁王一起被禁足,吾粲这个太子太傅也成了闲散之人,一时也只能等待朝局变化。
陆逊此刻无比清楚地明白,现时的建业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一旦涉足,要么就是沉入水底力竭而死,要么就是被无数潜藏在水里的巨蛟吞噬。在如今的吴国朝堂,立储一事全在孙权的一念之间。太子和鲁王党羽如今盘根错节,早年泾渭分明的江东人和北人们,如今为了这巨大的利益,早就纠集在了一起,难以分清彼此。在孙权做决定之前,倘若自己出于私情为救亲友而贸然插手,不过是让局面更加复杂,难以控制罢了。若是孙权最终决定依礼而行维护太子,此险便算安然度过,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孙权一定要逆势而为,不会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陆逊此时已经有了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