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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暗战(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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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焦至此,一向还算健康的陆逊竟也病倒了。半夜里孙戎被陆逊的梦呓惊醒。她一探他的额头,才发现他发起了高烧。接下来的几天,陆逊的高烧始终不退,整个人也昏昏沉沉,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未曾好好进食。这大约是陆逊成年以来病得最重的一次。孙戎和陆抗都慌了神,日夜轮流守着他,一刻也不敢断人。
“阿娘,我再去外面请别的医师来为阿翁诊症吧。”陆抗十分担心地说,“或者请武昌宫里的御医官来……”
孙戎摇了摇头,说道:“不要惊动御医官。再说你阿翁也不会答应的。且再等等吧……抗儿,你昨天守了一夜了,先去休息。没事的,这里阿娘看着就行。”
“阿娘,我不累,我陪着您吧。”陆抗望着孙戎。孙戎一直陪在陆逊身边,轮换的时候也只是睡在一旁的榻上,不愿离开。连着几日,孙戎的脸色也十分疲惫。
“不用了。你快去休息。别误了明日的早课。你阿翁不会有事的。”孙戎望着陆逊,喃喃地说道,“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陆抗拗不过母亲,也只得从房间里退了出去,轻轻地关上房门。
昏睡中的陆逊不停地冒着汗,衬衣已然湿透,眉头紧蹙,口中断断续续地在说着什么。医师开的药方似乎暂时没有起什么作用,高热依旧反反复复。望着虚弱的陆逊,孙戎此刻却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陆逊自己不愿苏醒,放弃了自己一般。她只能一遍一遍地替陆逊拭去额上的汗,等待他自己醒过来。
清晨,又守了一夜的孙戎伏在陆逊的身边睡着了。陆逊挣扎着睁开眼睛,退了烧的他,头还是昏昏沉沉,身体因为高热脱水而毫无力气,关节处旧伤复发也是剧痛难耐,喉咙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疼痛,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慢慢转过头,有些心疼地望着伏在一旁的孙戎。
孙戎似是有所感应,她猝地抬起头,正对上陆逊看她的眼神。
“伯言你醒了。”孙戎看到陆逊醒了过来,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探向他的额头。他终于是退烧了。孙戎一时竟有些激动,“你是不是想要喝水还是想吃些东西?你别起身,我这就去让人把医师请来。”
陆逊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流露出十分担心和焦急的神色,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孙戎重新坐回陆逊的身边,心疼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孔休给你写信了。他说子直和叔嗣暂时没事。陛下只是把两人关押了起来,没有加刑。家人也都可以探视。子默和朝中的不少同僚正在想办法劝陛下释放两人。”孙戎向陆逊说道,“陛下可能本来也无意惩罚他们,更何况他们是被诬告。太子和鲁王也暂时无事,最近都在专心课业。”
陆逊听到这些,神情稍稍放松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孙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顾雍的情况向陆逊告知,“顾相他可能不太好了。孔休说,他已经去看望了顾相。陛下给他换了几个医官,还是没有起色。他也已自知不起,反倒是很释然。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孙子的事情。”
陆逊的神情一瞬间陷入了哀愁,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尽管他已经试图让自己接受,但每当想起顾雍过往如此照顾自己,还是难以抑制地悲伤。当吴郡其他的大族都对陆家避之不及的时候,顾雍却一直照顾自己。他想起及冠礼上顾雍为自己致颂辞,想起顾雍曾经为自己主婚,想起顾雍这些年以身作则为吴郡诸姓典范。一转眼,已经四十多年了。那么多年,亦师亦友,陆逊实在不舍这位一路提点自己的长辈。
孙戎看到陆逊如此难过,也不禁垂头,“伯言,你要快些好起来。你身体恢复了,才能帮子直和叔嗣洗脱冤屈。也让顾相没那么担心。”
陆逊慢慢地点了点头。
顾雍在赤乌六年十一月因病去世,为相十九载,历经宦海沉浮,顾雍得到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真正做到了生尽荣,死尽哀。孙权十分悲痛,连着几日着素服亲自去丞相府吊唁,以国礼致哀。不仅如此,孙权还难得地为顾雍上谥号“肃”,以昭殊荣。顾雍在一个月后出殡下葬,顾承也被孙权恩准暂时出狱为顾雍筹办身后事。
丞相一职时隔十九年,再次虚悬。
与上次孙邵去世后,满朝议论丞相归属不同的是,这次朝堂上早已没了声响。张昭几年之前已经故去,吴国已经再没有人敢出声左右孙权的意志,哪怕仅仅是议论丞相的继任人,也无人敢言。这也许便是孙权想要的。
吴国的朝堂上突然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时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成为丞相。
卧床大半个月,陆逊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一些,也恢复了办公。顾雍去世的消息,他也已经知晓。他把悲伤藏在心里,现在需要做的,是先为顾承和张休洗脱冤屈。他又向孙权上疏了几次,再次请求孙权可以彻查诈增军功的案子。孙权的回复却以犯人还需收监,案件尚在审查为由,打发了陆逊。而最后一次的回复,孙权似乎已经有些失去耐心,让陆逊专心武昌和荆州的差事,不要过问建业的政务。
陆逊意识到所有他可以尝试的正道通途都已经被堵死了,也许只剩下那一条他根本不愿去想的路可以救这两个亲人。他知道这条路一旦走上去,未来便会陷入无休止的妥协之中。今日他们可以不顾旧谊拿两个亲人的命运要挟自己,那么明日便也可以用陆氏全族的休戚对自己予取予夺。可是他也毕竟只是个普通人,顾家兄弟是小妹过世前最后的嘱托,陆逊的心此刻已经被拉扯到了极限。
一个月后,当孙权遣太常持节和丞相印绶来到武昌上大将军府时,陆逊早已经跪在堂中,面色沉静,看不出半点情绪起伏。那样子不像是官位升迁,更像是在戴罪领罚。
“朕以不德,应期践运,王涂未一,奸宄充路,夙夜战惧,不惶鉴寐。惟君天资聪叡,明德显融,统任上将,匡国弭难。夫有超世之功者,必应光大之宠;怀文武之才者,必荷社稷之重。昔伊尹隆汤,吕尚翼周,内外之任,君实兼之。今以君为丞相,使使持节守太常傅常授印绶。君其茂昭明德,修乃懿绩,敬服王命,绥靖四方。於乎!总司三事,以训群寮,可不敬与,君其勖之!其州牧都护领武昌事如故。”
太常宣读完孙权的诏书,便将诏书同丞相的印绶一起交给陆逊,“属下贺将军升任丞相。陛下吩咐了,往来繁琐,陆丞相不必返都谢恩,您的差事一切如故,州牧和军务也还同过去一样。陛下还嘱咐,望陆相能如顾相那般为君分忧,协调百官,匡扶决失。”
“臣陆逊,谢陛下厚恩。”陆逊双手接过诏书和印绶,俯身在地,叩首谢恩,直到来使出了府门都没有起来。身边的属官见状,忙起身搀扶起陆逊。
“陆丞相,您是不是身体不适?属下这就去唤医官来。”
陆逊挣脱开属官的手,轻轻地说道:“无事,你们放下公文就去办差吧。”
属官们犹豫再三,却也不敢违命,只得默默告退。府衙的大堂中如今只剩下陆逊一人,他慢慢把诏书和印绶放在案上,坐了下来。那方小小的丞相印绶此时仿佛一座泰山,压得陆逊喘不过气来。
顾雍去世,二宫并阙,丞相外镇。陆逊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个丞相之位何其讽刺。此时的孙权需要的并不是一位为他总司国事的丞相,而是一个立在那里显示其权威的象征罢了。一个连皇帝龙颜也无从得见的丞相,陆逊做不做又有什么关系,孙权给不给又有什么关系。可他偏偏要给,偏偏要昭告天下。他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他不给的,无人能够逼他给;他要给的,也无人能够拒绝。陆逊拿起那方印鉴,紧紧地握在手里,那些棱角变成了剧痛从他的掌心一直蔓延到他的胸膛,他是真的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