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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渐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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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直面敌人,无论是谁,陆议从不犹疑;可若是面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他却多有顾虑。他一向主张养民,行军打仗之时,只要不是攻城,选择战场也多在城郊人烟稀少处,亦严禁手下惊扰沿途农户。可是这次,他似乎无从选择。
“上大将军,末将请做先锋!请将军示下。战机不易,请将军速决。”那位周将军站了出来。接着,又有两三个中将也站出来请战。
时机稍纵即逝,陆议深知此举已不可避免,“……好。周将军,你和张将军遣一队兵马潜攻石阳……记住,我们此役只是佯攻,无需死战,也无需攻城掠地,待主力完成撤退,你们就立刻收兵同我们会和,减少伤亡,不要恋战。”
石阳确实是附近最大的市集,清晨集市刚开,赶集的平民便涌进了城里。周峻趁着人群聚集,城门大开之际,从城外山坡上带兵冲了下来。正在等待进城的平民见吴军冲了下来,乱成一片,不明就里地抄着手中的扁担,竹篮扭打起来。而魏军也如惊弓之鸟,不分敌我。就在三方打成一团之时,石阳县城的大门开始缓缓阖上。平民看到此状,不明就里地冲了过去,有的试图抵住城门的关闭,有的则踩在魏军的尸体上,想要挤进城去。城中的魏军一时慌了神,以为吴军主力前来攻城,竟开始斩杀这些平民,尸首一时堆积,几刻之后才终于完全关闭了城门。
大半日后,周峻带着捕获的魏国平民和降卒同已经安全撤离的陆议主力军在渡口的军营会和。
陆议走出营帐。那些降卒和平民被圈在平地上,很多人受了伤,还在痛苦地呻吟;还有好些女人和小孩,他们两三成团,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看着陆议。他们的脸上满是尘土和干掉的血污,恐惧和忿恨盈满眼底。
“上大将军,这些人都是周将军在石阳市集抓来的降卒和魏民,刚才粗略地点了一下,大概有一千人,请将军示下,如何处置。”陆议的手下说到。
“我不是说过此战不可如此大张旗鼓?为什么还会抓来这么多降卒和魏民?还有那些被斩首的平民又是怎么会回事?”陆议有些愠怒,但还是尽量压住了火气问道。
手下人望着陆议,有些惶恐,说道:“听周将军说,当时情势很混乱,魏民、魏军还有我军缠斗在一起,那些魏民也是慌了神,看到是兵就打,也不管是魏国的还是我国的,慌乱间,我们也无计可施,也只能先保护自己。而那些魏国守军因为惧怕我军攻城,不愿开城门,而且还在砍杀想要进城的魏民。周将军想着这些人能充实户数和军力,便抓来了,总比白白被魏军杀了强……”
陆议又看了一眼那些降民,长长地叹气,思考了片刻,说道:“……罢了,你去传我将令,让军粮那边,腾一些地方出来,把有伤的人先安置在那里。把军医找来,尽快给他们治疗包扎一下。派人看守,让他们安心养伤。再让军粮处调拨些衣食财帛拿过来,我还有话说。”
“可他们都是降卒还有魏民……”
“不用说了,按我说的做。”陆议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再次吩咐了一遍。语罢,便上前一步,对着人群说:“我乃吴国上大将军陆议。我军无意伤害平民与降卒。伤者可以暂时到我军营中休养,待伤愈,便可自行离去;若是有你们北方的家属来寻人,我也定会协助;若想要留在吴国的,我的手下会为你们登记户籍;若各位现在就想要北归,这里是些衣粮,你们可以拿一份。我军营门大开,你们随时可以离去。”
被抓回来的魏民刚刚死里逃生,不甚相信眼前这个人,纷纷耳语起来,还不时警惕地偷瞄着周围的动静,担心这是一个陷阱。
陆议微叹,便主动退后十步,同时示意周围所有吴军军官也退后十步,为这群魏民和降卒让出了一条直通营门的路,站定说到:“我军已退十步,你们可留走自由。”说完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帅帐。
过了几刻,陆议的手下来报,部分伤员已经进帐养伤,有些魏民拿了钱粮已经离开了大营,还有些人愿意留下来。
“如此便好。军粮处那里要妥善抚恤这些降人,不要让士兵骚扰他们。等回到武昌那边,把他们编入户籍。愿意从军的就安排他们入伍,其余的交给太守安置。还有你要记清所施钱粮衣物的数目,等回了武昌城,从我的俸禄里把这笔钱粮补回去,若是还不够,再去我府上找管家支出。”陆议又交代了一些其他的军务,便让手下退下了。
颠簸了大半月,陆议终于带着军队完整地撤出了魏境。
九月的时候,蜀国诸葛亮在五丈原军中过世的消息经武昌传到吴地。孙权与诸葛亮最后一次联合北伐以这样的方式彻底结束了。
听到诸葛亮去世消息的时候,陆议的心里充满着难以名状的感觉。他也突然明白为什么这次孙权会在不宜出军的时节,不顾反对,执意北伐。这大约是对邻国故人的最后一次承诺了。
虽然与诸葛亮从未有过谋面,但是自夷陵之战后这十几年来两人却通信无数,大到安排北伐出兵,两国边境防务协商;小到闲谈家常,节庆互致问候。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和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仿佛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他应当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有时候,他也会很羡慕诸葛亮可以放手去追求很多事情。就像北伐,是他想做,便去做。他可以倾尽一切只为做想做的事。
可是陆议不可以。自己终究只能走一条背负了太多包袱的路,就算这条路并不好走。然而陆议从未后悔过,就如诸葛亮一定也从未后悔过一样。
撤军后,陆议并没有进城,而是一直住在武昌城外的军营里。直到收到蜀国撤军的军报,重新安排了防务之后,才赶回武昌城里。
回到上大将军府时,夜已深。没想到孙戎正坐在正堂里等着。她看到陆议回来,便快步迎上去,“我还在数着日子,差点以为今晚也等不到你回来了呢。”
“很晚了,更深露重,应该早点休息才是。怎么还在等我?”陆议解下身上的披风,围在孙戎身上。
“昨日接到官衙的文书,说你之前已经退回吴境,留在武昌城外整军。我算着日子,就想着这两天你一定会赶回武昌。所以就在这里等了。”孙戎挽着陆议,言语中有些担心,“我听你派回来送信的随从说,你这次出兵颇为凶险,所以耽误了归程。前线发生什么事了?”
陆议沉默了片刻,眼神突然变得有些疲惫,有些闪躲,待他缓过神来,对孙戎说:“无事。撤退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阻滞。现在已经安稳度过了。你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夫人不用担心,早些休息。”说罢陪着孙戎走到了卧室门口,便径直走向书房,完全没有理会孙戎的反应。
孙戎不知道是陆议自己尚未察觉,还是故意掩饰。她觉得陆议十分沮丧失落。平时他领兵归来,无论多累,总会问问抗儿,问问家里的事,可今日似乎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怎能教人不担心。
第二日一早,陆议又匆匆出去了。出兵一月有余,武昌这边积累了很多政务还有和蜀汉的通讯,等着陆议批复。所以他一大早就赶到官衙去了。这天晚上,孙戎正带着陆抗吃饭,陆议才回来。陆抗开心地丢下筷子,一蹦一跳地扑倒陆议的怀里。父子一个多月没相见,陆抗非常想念父亲。
“阿翁,你出征的这一个月,师父说我的剑术长进了不少,过些日子便能开始学骑射了。你叫我看的兵书和典籍,我也看完了,还写下了些问题,想向阿翁请教。”陆抗难掩开心自豪的神色。
陆抗已经八岁了。从他四岁开始,一向很重视后辈教育的陆议便为他寻了荆州地界的名儒为师,还让他跟随师父学习武艺。而陆议只要有空闲便会亲自向他传授兵法心得,剑术射术。
“抗儿很上进。待会儿吃完饭,把你的问题拿过来,阿翁给你说说。晚些时候阿翁再给你挑些典籍,你要认真读。”陆议先拍了拍陆抗的肩,然后牵过他的小手,往厅里走去。
孙戎摆上陆议的碗碟,笑着说:“你瞧瞧,这一个月啊,抗儿每天都在问阿翁何时回,阿翁何时回,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你这次回来,短期内应该不用再出征了吧?要多陪陪他,他可是准备了几卷的问题要请教你。平日里经史的问题我倒还可以应付,这兵法战略,只有你能回答了。”
陆议笑着应着,也动起筷子来。一家三口能这样吃一顿饭,对于陆议来说并不是每日都可以。他一直很珍惜。此刻,他有些烦闷的心情,也因为陆抗和孙戎,稍稍释怀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