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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渐离(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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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陆议领着陆抗去书房查看功课。父子两一直聊到深夜。直到陆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房睡觉。陆议坐在陆抗的床边,陆抗抓着陆议的手,不愿放开。哄了好久,陆抗才终于睡沉了。陆议轻轻地松开陆抗的小手,帮他把被子拉严。
回到卧室,孙戎正坐在床头看书。陆议走过去,也一起坐下来。陆议牵起孙戎的手,说:“这段日子又辛苦你了。如今朝廷里各种事情越来越多,我能在府里的时间越来越少。抗儿同府里,还有吴郡那边,我照顾得不周。你莫怪。”陆议低下头,有些不愿意看孙戎的眼睛。
“我不觉得辛苦啊。如果吴国没有你,那会有多少战乱。到时候要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才真的是辛苦。”孙戎放下书,回握住陆议的手。陆议的手很暖,可是手掌有些地方却干燥得脱了皮,指甲也有些开裂,常常握剑的右手生了老茧。若他此生只是一个文士,双手本不应该如此。孙戎蓦地有些心疼,轻轻地用指尖抚了抚那些老茧。
看陆议没有接话,孙戎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接着说:“你这次带兵,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我……我从没见过你带兵出征回来以后这么沮丧过。”
“居然还是被看出来了吗……”陆议望向孙戎,转瞬又低下头去,“我做了一些决定。以兵法甚至是以吴国的利益而言,我知道我的做法没错。可毕竟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他们被迫迁徙,妻离子散,甚至丢了性命……”陆议把头低得很深,不想让孙戎看到他的表情。
“是这次撤军的时候?”
陆议点点头。“我一直自信自己用兵可以随心而动,不为外部所挟。我明明知道这次撤军这样做没错。我当时是领军的将军,我必须保证我的士兵可以脱出险境。可是当我看到那些无辜受伤的平民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没办法做到不为所动……以前带兵,我从没这么动摇过,因为我知道我面对的是敌人,是你死我亡的较量,我不会手软,我知道他们对我也不会。可是这次,他们很多都是手无寸铁来赶集的人……我……”陆议有些说不下去了,孙戎感到他把自己的手越握越紧。
“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事情也已经发生,你如此责备自己也于事无补。”孙戎抚着他的手,安慰他说道。
陆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所以手下人把他们抓来军营的时候,我立刻就拨了抚恤的物资出来,也派军医去治疗他们了……我也准许想要北归的人离去。可是,当我想起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不知怎的竟让我想起那年庐江的光景,我害怕那些眼神,我甚至有些恨我自己……我从没想过,行军打仗这么多年,却被这次动摇了。以前就算再艰险,哪怕是我节节败退之时,我也不曾动摇过……”
“伯言,我只想说,做了决定便不要后悔,更何况你是战场上的将领,你要对国家和将士负责。这次你能平安归来已是不易。误伤的平民,我们只能尽力弥补他们的损失。之前你带兵打胜仗的时候,陛下赏赐过很多财帛。若是你想做些什么,我们就把这些财帛拿出去给他们,若是不够,再从我们府上支出。我知道这些东西根本无法弥补一些事,可是总归可以让他们以后的生活容易一些。这也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了。”孙戎走到陆议的面前,蹲下身来,对他说,“你现在是吴国的柱石,无论是军务和政务,你都要担着。你身上背的是吴国百姓和军士的安危。我知道,坐在你的位置上,无论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是很困难的。但是你不可以因为这样就动摇。你动摇的话,便再没有勇气对抗你的敌人,还有保护吴国的百姓了。”
陆议看着孙戎,她的眼睛正用灼热的目光凝视着自己。陆议迎着她的目光,认真地点了一下头。
那天,陆议一夜无眠。孙戎也一夜无眠,她一直握着陆议的手。她多希望这手中的温暖能让陆议柔软的心再次穿上铠甲,不再动摇。
日子又过去了一段,他还和以前一样那么忙碌。可有时候在军营里操练,他便又会想起石阳市集的事情,想起那些平民在军营里看他的眼神。偶尔经过武昌繁华的市集,他就会想起了那日,也许是同样的市集,那些本是满怀高兴来赶集的百姓却因为他的决策,在闹市中血流成河,家破人亡。从他少年时,他便知道战争的残酷。他亲眼见过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在战争中倒下,更经历过因为战争而带来的颠沛流离。尽管如此,他也从不惧怕战争,甚至很明白,如今的乱世,就该以战止战。可是如今自己所做的,却并非是“以战止战”,而只是无意义的杀戮罢了。
他第一次,第一次在心里有了想逃避的感觉,这不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该有的心境。他很想这一切都没发生,他还是战场上那个自信的将军,而不是自己良心的逃兵。战争,曾经让他少年飘零,生无所依;却也在他最绝望困苦的时候救赎过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而后又给他带来了无上的荣耀,令他得到了众人的敬仰;可如今却好像一头猛兽一般,想要将他吞噬,连一片血肉都不再留。
他不能让自己沉沦于此,决不能。
后来,那个陆议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他不想看到战场上那个无所不用其极的陆议再存在于这个世上。
这件事之后,陆逊很少再在上疏里提及北伐的事情。诸葛亮去世,再加上石阳的遇险,陆逊对于北伐用兵开始有些消极和倦怠。然而孙权的兴致始终不减,还召还陆逊回建业商量过几次。陆逊每次回建业都只待不到几日便回了武昌,这种明知无果却要反复拉扯的事情,实在是太让人疲惫了。陆逊并非不知道孙权所求,因为那不仅仅是孙权所求,也是陆逊所求。只是吴国实在太需要修生养息了。现在的国家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来恢复东汉末年到建国之初损失的元气。可是立国后的连年用兵,州郡百姓负担甚巨,自己先前给孙权上疏了几次养民和减赋的条陈,孙权的置之不理也让陆逊有些彷徨无措。
如今陆逊只能埋头于荆州的政务,惟望在自己的治下,荆州百姓的日子能轻松些。
树欲静,而风不止。很多事情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经写下注脚,陆逊就算再怎么规避,也终究逃脱不掉。如果说对外的北伐,他还有能力拒绝,那么对内的明争暗斗,他却怎么也躲不开。
自暨艳案与隐蕃案之后不过短短数年,吴国群臣再次陷入无尽的惶恐之中。
也许是有感于对朝臣控制的减弱,孙权突然决定要设置校事监,用来监察各个中枢府衙以及所有州郡的政务公文以及监督府衙长官们的政绩,甚至是私下操行。名为监察,实为监视。
校事监的中书典校便是这些年深得孙权心意的吕壹。没有人知道,这个吕壹究竟是如何得到孙权的赏识,从一个小小的内宫文书官,一路平步青云,引为近臣的。只是,当朝中大臣反应过来之时,他们早已成了吕壹和一众校事的监视对象。
恐怕更没有人会想得到,这次在吕壹手下第一个受到冤侮的,居然又是吴国的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