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柱石（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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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口的孙权在得知吴军斩杀俘虏万余人并追至挂车近舒城之后，权衡战果，决定全军撤回皖口。一场斩敌万余人，掠获无数，曹魏宗室主帅狼狈败逃的胜利，对此刻的他而言，已经足够。
不久后还有另一个消息让孙权的这次行动锦上添花。曹休竟在回师一月不到，因忧愤而背疮爆发，不治身亡。
石亭之胜斩首俘虏敌军有一万余人，其余所掠的辎重车马不计其数，皖城附近的吴军驻地营帐和武库一时间竟无法容纳数量如此巨大的降卒和军械。
孙权在大战结束后便先行班师回武昌。陆议和全琮等人在皖口休整十几日之后，便集合整军，分水陆陆续返回武昌。
陆议振旅过武昌的那日，一大早天还未亮，孙权便已经在武昌城外亲自安排迎接的仪仗。城里的文武百官全部按礼制身着吉服列在道路两侧，只为等待这支凯旋之师。
日头升起的时候，阳光照耀在武昌城外的地界上。陆议、朱桓、全琮还有周鲂策马的身影合着朝霞一起出现在孙权的视线里。孙权即刻示意奏响礼乐，凯歌响彻了整座武昌城。
孙权一路迎了出去，陆议也远远就看到了孙权，正准备下马行礼之际，只听见孙权大声地喊着：“大都督且慢下马，孤亲自为大都督执鞭开道！百官，屈膝！”
孙权走近陆议，手持着鞭子，高高扬起；陆议一身戎装，正坐马上；道路两旁，所有的官员全都向陆议屈膝，行国礼。
此刻，陆议心中是高兴的，也是骄傲的，二十多年的不断磨砺终于等来了此刻君臣的互相成就。但谦逊的本能让他依旧感到些许局促，在屈膝的百官之中，有自己的长辈，有吴国的元老，还有同自己平级的同僚。看到他们向自己行如此大礼，此刻正坐在马上的陆议有些不太自在。孙权赐予的礼制实在太过超格。陆议几次想要下马，都被在马前开道的孙权按了回去。陆议无法推辞，也只好不断地在马上俯身向同僚们致意。
入了武昌城的正门，孙权方才放下鞭子，陆议也终于可以从马上下来。他带着手下众将跪在孙权面前，向孙权行了一个大礼。
“末将陆议，奉吴王命，帅全将军、朱将军、周太守所部讨贼。今得胜还朝，全赖主上宏德与诸将同心。请主上阅三军，以扬君威。”陆议用洪亮的声音对孙权汇报这此战果。
孙权大笑着扶起陆议，同时示意诸将起身，“诸位将军为吴国建功立业，孤不胜感激。请诸位与孤同上城楼阅军，共襄此胜！”
陆议、全琮、朱桓、周鲂还有其他将领跟在孙权的身后，一起登上了武昌的城楼。城楼下，胜利之师正唱着凯歌全军通过武昌；城楼上，孙权正心满意足地与众将谈笑风生。
“诸位将军，孤在王宫设宴三天，为诸君庆功。这便随孤一起回王城。”
“来人，以孤之御盖为大都督仪仗。”孙权的手一挥，宫人们便立刻举着御盖立在陆议的身侧。
“主上，御盖为皇室器用，这恐怕于礼不合。”孙权的表彰一次又一次地超过了正常的礼制，他有些受宠若惊，甚至诚惶诚恐。
“伯言多虑了。石亭之胜是超世之功。你受得起。”孙权笑着拍了拍陆议的背。
陆议恭谦地向孙权行礼，谢恩。几位石亭之战的功勋之将跟在孙权的身侧，一路在宫人与百官的簇拥下，走向武昌吴王宫。
石亭之战的胜利让孙权兴奋到无法自持。他在武昌的吴王宫连着摆了三天的大宴，仅仅是琼浆水酒就消耗了数千斤。
孙权坐在大殿的王座上，陆议就坐在他身边特设的位置。孙权开心极了，举着酒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还不时拉着陆议、全琮等人绕着全场，挨个向满朝文武劝酒。
酒过三巡，孙权突然拉着陆议的手，声音有些激动地说道：“伯言，今日孤……孤实在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他举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孤，已经二十年，没这么高兴和踏实过了……”
话音未落，孙权又斟满了一盏酒，举在陆议的面前，“伯言，这次你了却了孤的夙愿。这杯酒是孤敬你的，你得饮尽它。”
陆议跪下接过孙权递来的酒盏，盏中的酒浆散发出令人沉醉的香气。他透过这琼浆，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倒影里，自己的脸上也满是笑意。那一瞬间，陆议仿佛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可以如此开怀而笑的。随即他也举杯向孙权示意，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陆议平日里很少饮酒，此刻的他，整张脸早已经泛起了绯红色，急饮带来的酒劲让他连头也有些昏了。
自二十四年前出仕孙权幕府至今，陆议从没见过孙权这么踏实地笑过。他在想，也许赤壁之战大破曹军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吧。可当时，陆议却并未能出一份力，那时孙权的所有的成就也都与他无关。他站在一侧，望着孙权的方向，孙权还在兴致高涨地劝酒，很多不胜酒力的官员都已经醉倒在了座位上。合着周围的鼓乐，陆议有那么一瞬，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年少时的那场宴会。
正在出神之际，孙权突然折了回来，兴致盎然地拉着陆议站到了大殿中央。
“乐官，奏凯乐！孤要同大都督一起跳舞，给诸卿助兴！”
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了大殿正中的孙权和陆议身上。孙权解下腰间的佩剑，放在陆议的手上，醉眼朦胧地望着他说：“伯言，你是大都督，统孤凡十万军，武艺不凡，今日凯旋大庆，一定要为在座诸位卿家舞一曲。”
“主上，臣……”陆议觉得有些羞涩，脸上也越发滚烫，刚想推辞，却被孙权直接打断了话。
“伯言，切莫推辞。今日孤太高兴了，真的太高兴了。诸君一定要尽兴，一定要让百官都看到孤之大都督的丰姿。”孙权借着酒劲，把佩剑紧紧地按在陆议手中，大声说道。
孙权的盛情难却，陆议稍微颔首，便后退了一步站定，向孙权恭敬地行了礼，“臣，献丑了。”语罢便拔出宝剑，乘着那刚好的微醺，随着凯歌的鼓乐起舞。
陆议的剑术师从陆康，技法干净利落，步法迅疾稳健。他随着鼓乐，脚步稳重，出剑有力，时而如游龙，时而如伏虎，时而如脱兔，时而如惊鸿，动静相接，一气呵成。
一曲毕，殿上满是喝彩。
孙权的兴致被这喝彩声感染，似乎更加高昂了。他一边举手示意乐官继续奏乐，一边走到陆议的身边，拉起他的袖角，与他对舞起来。他还招呼来全琮、朱桓、周鲂还有其他石亭之战的功臣一起，君臣融融，好不欢乐。最后孙权还特意召来史官，要他们务必记下此战周鲂削发载义之举，君臣共饮对舞之谊，以流传后世，共襄此君臣盛举。
宴会结束之时，已是午夜。陆议是被孙权的亲兵给抬回自己的府上的，他这几日饮的酒只怕比他此前半生所饮总和都要多。他回到府衙，孙戎便招呼着家中的仆人把他扶回卧室。
他真的醉了。倒在床上的陆议，脸颊通红，嘴中喃喃呓语，嘴角还带着些许笑意，身上的酒气盈满了整间屋子。
孙戎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她替他脱去了外衣，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孙戎拿着过了温水的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借着温柔的灯光，竟有些好奇地再次打量起这张已经看了十多年的脸庞。此时的陆议已经四十五岁了，白发在前些年便已经悄悄地攀上了他的鬓角，眼角也有了皱纹，经年的军旅生活让他的皮肤看上去有些粗糙，一双手也满是风霜。孙戎不曾见过陆议年少青涩的样子，只是比起新婚那时的陆议，如今的他老成了很多，也沧桑了很多。此刻，他的呼吸平稳而有力，睡得很沉，仿佛放下了所有的负担和疲惫，看上去是那样的放松自然。
孙戎用手轻轻地抚过他的脸，俯下身子，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
陆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宿醉让他的头有些痛，身上还残留着浓重的酒气。他摸了摸额头，仿佛昨夜的宴会只是自己做的一场美梦。他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周围，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躺在将军府的卧室中。
就在陆议还在出神之时，孙戎已经替他取来了干净的衣物，又拿了一条手帕递给他。
“伯言怕是第一次这么迟才起身吧？”孙戎笑着走到他身边。
“真是失礼了。昨天我实在是饮酒太多。”陆议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手帕，“第一次看到主上这么高兴。不小心就喝了很多酒。”
“叔父派人来说了，你这两日不用去朝堂了。他说你同几位将军带兵操劳了，可以在府上休息几日。”孙戎将干净的衣服放在床边，微笑着看着陆议，“你昨天也很高兴吧。你回府的时候，明明都睡着了，嘴边还带着笑。”
陆议脑海里回忆着昨天宴会上的事情，不禁笑了一下，“主上让我跳舞……可我哪里会跳舞，只好伴着鼓乐，仗剑舞了一通。真是……有些忘形。”
昨天的宴会实在是太不真实。大胜、美酒、礼乐、对舞，陆议还隐约记得，宴会结束后，孙权命人送自己回府的时候，担心陆议酒后着凉，还脱下了自己的白鼯裘袄，给他披上。他环顾了房间，那件裘袄正放在床边的案几上，在阳光的照耀下，裘袄泛着晶莹的光。这件白鼯裘袄是孙权甚为钟爱之物，这些年的秋冬凡逢大宴大庆，孙权一定会穿这件裘袄。如今，这件裘袄就在眼前，陆议方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大早，叔父还派人送来了很多赏赐。不少都是御用之物。”孙戎说道，“伯言怕是要自己去前院看了。叔父的赏赐真的是太重了。我刚才都不知道如何向来使谢恩。”孙戎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陆议。
陆议起身沐浴更衣，洗去了满身酒气，梳好发髻，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便衣，就和孙戎一起走到前院。
前院的正堂里，摆着十几口大木箱，有的箱子里是一寸难寻的绫罗绸缎，有的箱子里是璀璨夺目的珠宝金器，还有的箱子里则是成色极纯的裘皮锦袄。所有的赏赐皆是千金难求的珍品。陆议走过一个个箱子，一时间只觉恍惚。
“这些赏赐全都是王室之用的规制，实在是……”孙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孙权的如此举动。
“是主上抬爱了。我也实在是受不起这些东西，太过逾制。我待会就去上疏，希望主上能将这些赏赐分发给三军将士，还有牺牲者的遗孤们。”陆议合上了其中一口箱子。
“对了，叔父的宫人还说，叔父还赏了一样东西……东西有些大……”孙戎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再开口。
陆议叹了口气，“何物？”
“叔父还赐了你一艘御船……说是等你回西陵的时候，就搭这艘船……”
“主上的厚恩，我恐怕此生也无以为报了……”陆议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复杂，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沉重。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柱石（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