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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生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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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戎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成为母亲的一日。
因为小时候的受伤,孙戎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虽然并不影响平日的生活,但与陆议成婚已经十年,似乎一直子女缘薄。孙戎曾经有些在意陆议的态度,可是他似乎完全不介意,从未在她面前提过子嗣的事情。
有一次,孙戎无意中说起,陆议却安慰她,“子女和父母是需要一些缘分的。就好像延儿,他曾经来过,可是没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也好像我同你,我们与父母的缘分也只是匆匆数年,等我们成人了,却阴阳永隔,不能尽孝于前。一切都自有安排,无法强求。如果,你是担心陆家无后,那更不必。子璋和小叔都已经有了子女,这些孩子将来长大也可以继承陆家。我不是叔祖的亲孙,可陆氏家主的位子最后还是传到了我这里。我又为何不可以传给家里其他的孩子呢?”
“你不会觉得,遗憾吗?族里的叔伯兄弟都有子女承欢膝下,可府里到现在也空空荡荡的。”孙戎的心情有些沉重复杂。她踌躇了很久很久,终于缓缓说道。
陆议望着孙戎的神色,缓缓问道:“戎儿是真的介意这件事?”
孙戎低着头,心里的想法有些混乱。她想要告诉陆议自己的想法,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陆议似是察觉到了些什么,“戎儿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事无不可对人言。”
孙戎轻轻叹了口气,尽量平复着自己的语气:“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就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我没办法和别人分享你。但我也知道,也许没有子嗣会让你为难。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介意了,我希望你诚实地告诉我。那时,我……我愿意同你分开。我想二叔也不会责怪你。”孙戎说罢,有些倔强地把头拧到了一边,连耳朵都开始红了起来。
听完孙戎这一番话,陆议先是楞在了一处,随后无奈又好气地笑了。他走到孙戎身边,佯装愠怒地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我说我的陆夫人,你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孙戎别过陆议的手,倔强地说道:“我是认真的!之前见你十分喜欢陆家的那些小辈。我喜欢你,所以也希望你能做到你想做的事。只是,我没法和你分享这些。所以我愿意退让,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陆议轻叹了口气,“没错,我是很喜欢家里的那些小辈,觉得家里有他们很热闹,但也仅此罢了。很多事情,不是别人有,我也要有。你说得对,以后我也许会遗憾,可那也仅仅是遗憾而已,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意。但是,眼下,这一刻,我很确定,我不遗憾。至于其他任何办法,我都不想尝试。”他的话音渐渐变得十分严肃,带着不可反驳的强硬,“在我这里,这本就不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和离于家不利,嫡庶终就有别,家里也不需要无端的风波。而我更不希望你违背自己的意愿,过得不顺心。只不过……若是你觉得遗憾,我们也可以同族中兄弟商量,过继个孩子。”
孙戎有些惊讶。她本以为陆议十分在意陆家家主这个身份,所以自己的孩子对他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可自从那次之后,她才明白,陆议看重的从来都不是这个身份,他只是在意,他能不能保护陆家的人。至于他究竟用什么身份去保护,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有些惭愧,原来她了解陆议终究是太少。
孙戎静养的这段时间,只要陆议在武昌,每日都尽量在晚饭前回家。虽然他还是有很多公务要在家中处理,他也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守在孙戎身边。
陆延已经去世十几载了,陆议几乎已经快要忘记自己做父亲的样子。他也一度已经让自己不再考虑这些事,只专心公堂之上。孙戎也曾经向自己表达过自己无所出的担忧。那时候,陆议确实没有很在意。毕竟他亦不是陆康所出,以后陆家的传承自然也可以从诸子弟中挑选有能者居。
可是当他听到医官说,孙戎已经有了身孕的时候,他竟一时间呆住了。人世间,突然又有了这么一个人,与他是实实在在的血脉相连。这个孩子,是他和孙戎血脉同情感的延续。这种来自于血缘的温暖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陆议的生活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开始改变。而朝堂上,很多事情也都在改变,然而这些改变却让他渐渐地有些无所适从。有时候他会突然陷入不知名的迷茫中,久久都回不过神。
伏于曹魏的细作发来消息,曹丕驾崩,魏国正在筹备国丧,很多曹氏宗亲都要奉诏前往王都奔丧。
孙权意欲趁此机会再次向北用兵,便将陆议召来武昌王城,想问问他的意见。
“殿下,曹丕新丧,臣以为东吴不宜乘危出兵。”陆议一进殿便否定了孙权想要出兵的想法。
孙权有些不愉,但还是压着脾气说:“何故啊?曹丕殡天,新君不稳,此时难道不是最好的机会?”
“启奏殿下,两君交接之时,虽有国内动荡,但若外力相逼,只会让他们同仇敌忾,共御外敌。更何况,长江沿线驻军多为曹氏宗亲和心腹主理,他们在本地已经经营多年。新主登极,他们返都奔丧,必定早就加固要害。我军想要乘虚,只怕不易,应当从长计议,制定详尽的战略。而且,攻城之战,需集中数倍的优势兵力,目前长江沿线军力调集和粮草筹备也需要时日。实不宜同魏军在此时相搏。”陆议耐心地向孙权说着自己的想法。
“加之,今年我国境内多地天灾欠收,百姓生计无着者多。虽不会影响我军前线粮草供给,但未必不会使后境不平。臣以为,我国现在应当先以赈灾、调粮,平稳民生为先,然后再图北进。”
孙权摸了摸胡子,说道:“伯言过虑了。出击魏军的粮草军需,孤自有方法。至于后方的民乱,你同朱然还有其他将领平乱多年,孤倒是丝毫不担心。还有,你之前说的那几处郡县的赈灾事宜,就全权交给你,点算一下赈灾所需钱粮用具,就从武昌这边筹调吧。”
“这次魏国国丧这一战,孤决定亲自带兵去。此事,你就不必管了。军需调配和军队孤自会处理。武昌至西陵的防务由你来办。你虽无需上阵,但是孤将后方的安危托付于你。望你莫令孤失望。”孙权没给陆议丝毫的机会继续说下去,迅速地转换了话题,“还有,孤听说,戎儿有了身孕?”
“是。”陆议也知无法说服孙权,只得把满腹谏言都咽了回去。
“这样,孤这就叫王宫医馆里调一个医官过去。你驻防西陵之时,专门照看戎儿。这段时间,伯言若是回来武昌,就好好照顾她。向北出兵的事,孤自有分寸。”孙权不容分说地安排了所有,完全不给陆议任何插手的机会。
这是他们君臣相扶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了分歧。孙权显示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强硬。陆议大约明白,自己因为想要休民养民的原因,在用兵扬州的事情上,一直保持沉默。孙权大约也知道自己的态度,所以并不愿与自己讨论太多。
陆议只有谢恩。
孙戎有些欣慰。腹中的这个小家伙很是懂事,怀胎几月,除了因为和大虎争执昏过去的那次,其他的时间,孙戎都没有感到明显的不适。她依旧可以像往常那样生活,还能有心力照顾院里的花草蔬菜。虽然身体越来越重,但在医官的调养下,孙戎的精神和气色反倒比之前好了不少,陆议也终于安下心来。
闲暇的时候,她还会去书房小坐。她把书里的内容读出来,她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听得到。
得知孙戎有孕,孙献十分难得地出了一趟府门,去看望了孙戎。
已经过去了十几年,陆议再见到孙献时,不禁有些惊讶。她已经不再身着张扬的戎装,而是换成了素雅的裙裾,腰间的佩剑也被香囊和佩玉所取代。曾经高高梳起的头发,如今只是简单地用素钗盘着。眼前的孙献已经敛去了当年武姬的飒爽凌厉,变得稳重沉静。陆议的心中闪过一瞬间的慨叹,但很快便被孙献的话音拉了回来。
“怎么?陆曹令史当了大将军,便不认得我了吗?”孙献与陆议再见,看着他的反应,径自调侃了起来。
“……臣向郡主问安。臣失礼了。”陆议怔了片刻,恭敬地向孙献行礼。
孙献抬手让他免礼,“我同将军说笑呢。陆将军还真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守礼。”
“郡主是吴王之亲,属下是臣,不可僭越。”陆议恭敬地低着头答道。
孙献笑了笑,说道:“我今天是来看望戎儿的。你就把我当家里人便可,规矩从简。”
陆议引着孙献到了卧室,孙戎正倚靠在榻上小憩。听到陆议和孙献的声音,便站起了身。
“快坐下。莫要起身。”孙献上前扶住的孙戎。
“姑姑怎么来了?之前身体不稳,怕你担心,便没有告诉你,想着等孩子出世了,再抱去你的院子里给你问安。”孙戎被孙献按回了榻上。
“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王夫人说起,这便想过来看看你。我也是太久没出院子了,刚才看到伯言,他都没认出我来。”孙献望了一眼陆议,打趣着说。
陆议微笑着望向孙戎说道:“郡主说笑了。夫人,我这便去办公务了。你们慢慢聊。”
听着陆议的脚步声远了,孙献正了正身子。“看着你们如此和美,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心安了。”孙献握着孙戎的手说道,“倒是他,和十几年前比,着实是粗糙了不少。我记得那时候在将军府,他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也不佩剑,说话永远都是恭恭敬敬的,还不如当年的我更像个军士。不过呢,他还是那么严肃,一点玩笑也开不得。”
“姑姑当年的飒爽英姿怕是没几个男儿能比得过。只不过他这些年在军营里栉风沐雨,自然是沧桑健硕了些。”孙戎有些害羞,“其实伯言是个很周到的人。他很照顾我。虽然平时话不多,可总是知道我的心思。这些年,我们一直很好。”
“你们这个孩子也是得来不易。”孙献想了片刻,“你嫁给他,一晃也有十年了吧……”
“是啊,日子过得好快啊……”孙戎点点头,“姑姑也知道我的身体,之前的病根一直都在。以前的医官也说我可能子女缘薄。他的长子已经过世多年。这些年我无所出,也曾经想过别的办法。不过,他并不太愿意。我便没有再提。”
“倒也难得。”孙献说道,“这样的世家子弟居然不在乎子嗣。以前我总担心,你们没有孩子,他会纳妾,怠慢了你。还想着万一真是这样,我就把你接回府上,让二哥重重地办他。如今看来,倒是我低看他了。”
“大约是因为他的叔祖父和叔叔吧。他的叔祖父收养他后,一直视如己出,悉心照料。他的叔叔又将陆氏宗主的地位传给了他。对于他来说,自己有无子嗣根本无碍。同为陆氏子弟,只要为家族计,谁做宗主皆可。”孙戎向孙献解释道。
“那这个孩子,他喜欢吗?”孙献问道。
孙戎笑着,点点头,“听府里的仆人说,那天我还在昏睡,他知道我有了孩子,很是高兴。府里人都说,那天陆将军逢人便笑,完全不像平时那么严肃。”
“那时候,还觉得你年纪这么小,及笄没多久就嫁给他是委屈了你。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孙献欣慰地微笑着,“姑姑希望你们一直好下去。”
孙戎回握着孙献的手,认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