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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曲误(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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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的府邸前堂是处理公务和会客的地方,两旁的偏厅则是收集文书的书房。过了前堂和庭院,便是孙权日常休息居住的内院。
陆议跟着孙权出入将军府,偶尔也会被他带去后院,取一些印章图鉴之类的东西。
“噫,你是谁啊?怎么进来孙府后院的?”这天陆议奉命去孙权的书房取几份公文,经过回廊的时候,突然被一位一身戎装,头发高高束起,腰间带着佩剑的姑娘拦住了去路。
陆议匆匆看了这姑娘一眼,不过十三四岁的年龄,脸蛋干净红润,未施半点粉黛,五官精致小巧,眼神里充满狡黠和灵动。只这一眼,陆议就大概猜到,这便是吴郡人嘴中常常提到的那位横行吴郡、英武非常的孙家姑娘。
“属下陆议。奉孙将军之命前来取一些文书。”陆议低着头,手里捧着那些图册,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戎装姑娘慢慢地抽出腰间的佩剑,一边在陆议面前摆弄着,一边在他身旁绕着打量了他一圈,“我怎么没得听说?前堂我经常去,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她突然将佩剑架在陆议的肩上,“说,你是哪里来的奸细,入我将军府做什么!”
陆议摇摇头说:“属下是前几个月才入府任曹令史的。平时多在前堂偏院打理文书,极少踏入后堂,姑娘没见过也是自然。”陆议用余光瞥了一眼肩上的剑。那剑已开了刃。他也只好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心中一阵无奈。
“献儿,不得无礼!”两人正在僵持之时,孙权听见动静,从陆议身后的书房走了出来,“这是我的新曹令史,陆议。还不快把剑收起来。”
听了孙权的话,女孩只好悻悻地收起佩剑。
孙献努努嘴,无辜地说道:“二哥你每天来来往往招揽那么多宾客,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机混进将军府。我看这小子刚才偷偷摸摸从你书房里出来,还拿着这么多东西。谁知道他是不是仇家派来的细作。”说着,还白了陆议一眼。
“这将军府周围到处都是巡逻的卫兵,哪有那么多细作给你抓?上次你从背后偷袭老师的事,这么快就忘了?还好老师没有追究。”孙权没好气地教训着孙献。陆议只能强忍着笑。此事陆议也有听说,张子布有次经过孙权书房,结果被埋伏在房梁上的孙家姑娘伏击,差点被伤。事后孙权还特地登门向张昭致歉。
孙权说罢转身对着陆议说:“伯言,既然见到了,就让我引见吧。这是我的小妹妹,孙献。想必你也听过她的名号了。以后你出入府衙,免不了要常常见这丫头的。她喜欢摆弄刀剑,无礼之处,你莫见怪。”
陆议恭敬地低下头,向孙献行礼:“将军言重了。属下陆议拜见孙姑娘。刚才属下如有冒犯,还望孙姑娘海涵。”
孙献撇着嘴,望了一眼陆议,“二哥,你的属下除了公瑾哥哥,没一个人有趣的。他叫陆议是吧,刚才看到我的剑,他动都不敢动了,胆小得很。果然只有公瑾哥哥才能接住我的剑。”孙献冲孙权做了个鬼脸,“我去市集了。日日待在府上,公瑾哥哥最近也没来,太无趣了。”说完,便一溜烟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孙权望着孙献的背影,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伯言啊,我这小妹妹从小被母亲还有大哥骄纵惯了,我也拿她没办法。走吧,去前堂,我还有些差事要交代你。”
“将军言重了。将军请先行。”
议事厅的那次争吵之后,孙献便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都不见,连去送饭的侍女也被迁怒。孙权去了很多次,甚至想要强行破门,最后都因为孙献鱼死网破的态度而作罢。
孙权想让周瑜去劝她,无奈之前因为结盟之事的分歧,与周瑜一直有些不快,再加上周瑜本也不赞成让孙献去联姻,更希望孙权不要搭理那刘备。一时间,他也不好意思向周瑜开口求援。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了约定的婚期,孙权也开始焦躁了起来。
就在此时,周瑜却主动来了将军府拜见孙权。
“将军,让我去劝劝献儿吧。”周瑜见到孙权,便开门见山,“既然她已经误会,不如就将错就错,就当这联姻的事是我提起。起码不会有损献儿同将军之间的兄妹情谊。”
孙权有些意外于周瑜态度的转变,反倒开始有些局促起来,“公瑾哥,这事本就是我的主意。我自会同小妹解释清楚,不能让你受她这个丫头的气。你只管安排大军西进之事。这才是现在最紧要的。”
“请将军准许我去吧。献儿小时候,我常教她骑射,又带她去玩。我去劝,也许她会听我的。也算,也算是我不负伯符的嘱托。”周瑜依旧很平静地向孙权要求去见孙献,那语气像是早就准备好应对孙权的说辞。
台阶已经给孙权铺好,周瑜态度十分大度忍让。孙权也只好放下意气。他走下正堂的阶梯,来到周瑜身前,恭敬地向周瑜行了一个礼,“既然这样,有劳公瑾哥了。弟感激不尽。”
穿过将军府后院的连廊,周瑜站定在孙献的房门口,长叹了一口气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轰的一声响了一下,随后便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大约是孙献向房门丢了个物件,“都走开!我就是在这房里老死,也不会答应的。你们都走开!我谁都不见!”
“献儿,是我,周瑜。”周瑜沉沉地说道。
屋里安静了一阵后,门突然打开了。孙献立在门口,眼睛通红,满脸憔悴,没有半点神采。周瑜从未见过这样的孙献,让他有些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只能沉默地立在那里。
“我二哥叫你来的?”孙献抬起头,眼神倔强地望着周瑜,似是压抑着满腹的怨愤。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周瑜低头看着她,轻声地说。
孙献转过身去,慢慢踏出房门,走向门口的凉亭,坐了下来,“那你来,是做什么?和我二哥一样?”
周瑜走到孙献身边,并没有坐下,缓缓说道:“孙刘两家结盟势在必行。刘玄德他……”周瑜停顿了一下,硬起心肠,对孙献说道,“他是当世人杰。与他结盟,于我们西进大有助益。这也是江东众人……”
没等周瑜说完,孙献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我不想知道江东众人。我只想知道,公瑾哥,也是这么想吗?要结盟,就必须把我嫁出去,是吗?”
周瑜默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能把对于孙献的伤害减小一些。眼前的这个姑娘,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曾经是那样的明媚,可如今却憔悴得如同行将凋落的花一般。
“公瑾哥不愿意回答就算了。当我没问过。”孙献看到周瑜的反应,苦笑了一下,幽幽地说道,“我愿意嫁给刘皇叔。”
周瑜一脸惊讶地望着孙献,“献儿……”
“怎么,我说的不清楚吗?那我再说一遍,公瑾哥哥听好了,我,孙献,愿意嫁给刘皇叔,以固联盟之好。”孙献一脸平静,语气冷峻,“既然这是你和我二哥的宏图大志,我不介意做你们手上的棋子,只为帮你走一步好棋。”
周瑜没想过孙献竟这样便答应了下来。他低着头,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内疚、无奈还是悲伤。
孙献笑了笑,旋即又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觉得内疚。事实上,你和我二哥也没做错什么。你们也都是为了我阿翁和大哥的遗志,为了孙家。你不必觉得亏欠了我。没错,我是很难过,可是,我姓孙,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我发脾气是因为以前有什么不顺心,只要我发了脾气,大哥二哥都会顺着我。现如今……”孙献站起身来,正对着周瑜,很认真地看着他,“我答应出嫁,但是我有个要求。”
周瑜方才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视,孙献眼神的平静让他很难过,那不是她应该有的神色。
“你说。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会尽力替你办到。”
“我要你,周公瑾,替我兄长,亲自为我送嫁。”
这是一场很盛大的婚礼。
孙献终于脱去了武装,穿上了极尽华美的嫁衣。她妆容精致雍容,在那身金丝银线刺绣嫁衣的衬托下,整个人熠熠生辉。可这种美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向往,更像是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朵置身在一片沙海一般,等待着它的只有枯萎罢了。
她曾经也幻想过自己出嫁时的模样。也许会是快乐的,也许会是满足的,也许会是不甘的。只不过,她从没曾想过,这一天,她的心情,竟只能用一句“哀莫大于心死”来表达。
孙权一早便前来看望她。孙献说到底也是和孙权一起长大的小妹妹,是他从小宠爱到大的。这样委屈她,孙权心里也很矛盾。可他并未觉得自己做错,孙家的宏愿和妹妹的婚姻,孰轻孰重,他早有权衡。只是,作为一位兄长,他深知,这样的权衡早已经深深伤害到了这份手足情谊,永远也无法弥补。
“献儿,嫁到那边去,万事小心。”孙权上前一步,站在孙献的身后,语气少有的温柔。
“不劳二哥费心了。我自会照顾自己。二哥关心自己的大业便好。”孙献却十分冷漠客气,一边对着铜镜摆弄着自己的妆容,一边平静地说着话。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与他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哥哥,而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兄妹两已经是无话可说,孙权只能默默在孙献身后站立了一会儿,便无奈地退出了孙献的房间。
“孙姑娘,周将军传话来说,送嫁的队伍已经都准备妥当了。吉时已到,请姑娘出阁。”孙献的侍女在房门口通报。
“走吧。”孙戎站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了闺阁。
一路走向将军府的正堂,孙权和他的门人属官都等在那里。今天是孙家也是江东的大日子,所有的人都喜笑颜开,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周瑜站在孙权一侧,他是今天新娘家的送嫁人,也穿着吉服。
“时辰到了。公瑾,出发吧。”孙权吩咐周瑜,“有劳兄长了。”
将军府门口,孙献在侍女的陪伴下,乘上了新娘的马车,周瑜跟在队伍的最后,也上了马。
这段送嫁的路无论多长,总是有个尽头。到达目的地时,孙献由侍女搀扶着,从马车缓缓走下,周瑜已经在刘备的驿馆门口等候。她缓缓走了过去,低着头,向周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长辈之礼,“今日有劳公瑾哥哥亲自送嫁,小妹不胜感激。从此以后,望将军保重,宏图得展。就此别过了。”
周瑜目送着孙献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刘备驿馆的堂中。
也许他们此刻都没有想到,也许他们此刻也全都明白,这便是二人此生最后的拜别。
建安十五年,周瑜病逝于巴丘。孙权素服,携所有属官,迎周瑜灵柩于芜湖返吴。
周瑜在巴丘去世的消息是陆绩在家信中向陆议提及的。然而当时陆议正在海昌边上的大山里,一个多月的平乱结束才回到县里。等收到陆绩的家书之时,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后了。
陆议去海昌上任之后,陆绩就暂代陆议接管了陆家的事务,尽管他开始并不愿意,还是在陆议的劝说下同意了。陆绩在信中提及,他将会代表陆氏去周府吊唁。陆议外放两年有余,陆绩也成熟了很多,对族中事务也上心了不少。
接到陆绩的家书那天,陆议的心里有些难过。虽然只与周瑜有数面之缘,但周瑜的雅量高致还是让陆议为之折服。此刻,他也有些担心江东的前景。周瑜的离开,对于如今正准备一展拳脚的孙权和江东势力来说,是重大的打击。失去了周瑜在沿江西线的统帅,他为江东设计的西扩之规,恐怕只能暂时搁置。江东势力毫无疑问将会进入一个过渡蓄势的时期。而自己也只能脚踏实地地先走好眼前的每一步,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机会。
他又从书房里找出了当年赤壁之战之后,按照孙权军报所绘制的赤壁行军图。那些笔记仿佛还在娓娓诉说着那个传奇,然而造就这个传奇的英杰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