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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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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的这次家宴后,陆议便再没出席过孙家的宴会。
他以及冠之前,只想闭门读书为由,谢绝了大部分的应酬邀请。连陆绩都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议哥,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你之前不还说要出仕。可自从上次去了一趟孙家之后,你这大半年都没出过门了。”这天,陆绩跟着先生上完堂,便溜到陆议的书房,“前些日子,我遇到我姐夫,他还在问你怎么最近都不出来了。”
“我之前说了,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陆议一边看着书,一边回答陆绩。
陆绩不解地看着陆议问道:“孙权前前后后不是办了好几次宴会,招贤纳士吗?我瞧着他倒是谦虚得紧,很是礼贤下士。我以为这便是你说的时机。可你就去了一次。前些日子我听说朱家和张家也都派人进了幕府。四家里现在就差你了。你这时候怎么反而又做起了逸民?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我可不是做逸民。你之前不也劝我要想清楚吗?怎么现在反而比我还急?”陆议一边回答着陆绩,一边在书的边上做下笔记。
“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陆绩边说边在陆议身边坐了下来,“我姐夫说上次宴会孙权喝多了,他都没能好好向孙权介绍你。他对我说想将你正式举荐给孙权,到幕府去任职,可却一直找不到你人商量。”
“元叹叔师从蔡先生,早已声名远播,又是我的长辈,顾家还是吴郡四姓之望。如今他已经效力孙权麾下,便是表明我们吴郡大姓的态度,我反倒是没什么顾忌,不用着急了。只不过,那天宴会上,我发现那些宾客或是学识渊博,或是领兵征战,我如今这般平庸实在是相形见绌。与其出仕后失礼于人,被人耻笑陆氏子弟名不副实,倒不如趁我尚未行冠礼,多读些书,再精进些。”陆议放下笔,不紧不慢地说着。
“这倒是,我姐夫到底是蔡先生的高徒。孙权收了他,便宜了他,真是委屈了我姐夫。不过好在孙权对他还算不错,让他代自己做了郡丞。”陆绩有点不服气,“只是,议哥,你这些年读书撰文早就在吴郡有了名堂,何必过谦?做孙权幕府里的幕僚绰绰有余,大材小用了。”
“多读些书总是没错。何况这些虚名不过是言过其实的同辈吹捧罢了,我若是信了倒真是有些无自知之明。如今我该约束自己,专心学业才是。你呢?最近没再和你的那些忘年之交们切磋了?”陆议似是不想再说下去,便转了话题。
陆绩撇撇嘴,甚有怨气地说道:“自从那孙权上位,我就没去过几次将军府。孙权那人比起他大哥,啧,实在是无趣得很。有时候说不过两句就话不投机了,听不进半句逆耳之言,小气得很,比不上他大哥那般爽利。我虽然还对当年的事有芥蒂,但是孙策这人我还是佩服的。我也打算学你,正经在家读读书好了。你以后跟着这人,恐怕也是要多小心些。而且听说仲翔先生他们也要去外地任职了,我就更没理由去了。”
“在家读读书也好。对了,阿绩,你认真想过你之后要走怎样的路吗?”陆议最近反复地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有时候会很清晰,有时候又会很迷茫。
陆绩歪着头,想了一会,“出仕于我并不重要。我还是更想留下文章传世。我们陆家是诗书传家,我也不能落后于先人。我希望后人都能通过我的文章窥探我们的样子,知道我们所识所想。我想让我的文章名满天下。”
陆议有点羡慕地看着他,“阿绩还是阿绩,叔祖没看错你。那你就一定要好好做下去。”
“议哥,你呢?孙权手下能人林立,谋士颇多。你怕不怕自己不能脱颖而出?”陆绩的问题颇为一针见血。
陆议放下手中的书卷,语气有些犹疑,“你说的不错,若是出为幕僚,我的确没有任何优势。所以,我有别的打算。不过,幕僚作为第一步,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剩下的,实在不是我一个人能左右。我也只能边走边看。”
“我知道你想的一定比我深远。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千万不要委屈你自己。我知道陆家的负担很重,如果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是我,我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我这么说也许是风凉话,可是……议哥,多谢你。”陆绩认真地看着陆议。
陆议笑了笑:“你不再怪我,我已经很欣慰了。我现在闭门不出,不是为了待价而沽。只是,我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去完成我的打算。再等等吧。”
陆议深居简出的这三年,孙权对于江东大族的态度已经逐渐平稳,甚至显露了相当的友善。吴郡大族提心吊胆的日子似乎终于要过去了。
然而这三年,对于孙权势力内部来说却一点也不安宁。从最初庐江李术反叛,再到后来当年孙策亲手打下来的江东六郡竟有五郡都先后与孙权决裂,企图脱离孙氏的控制。之后数征黄祖却未能尽克,始终无法亲手手刃仇人。不过二十二岁的孙权此时早已尝遍世间人心之险恶,创业之艰辛。这只是个开头,就在孙策第四年祭日后不久,另一个噩耗又再次向孙权袭来。
他的三弟孙翊在丹阳任上被属官刺杀。孙权一向很疼几个同母弟弟。而这属官也是跟随孙策有些年头的老人,此次不知什么原因,竟对孙翊下此毒手。
孙翊的灵柩被送回吴县的时候,孙权一早就守在城门口。他很想哭。如果他还是四年前的孙权,如果他还是那个跟随着孙策的孙权,他一定会泪流满面,不管不顾地抱住弟弟的灵柩。现在的他却拼命地忍住眼泪,也不能有任何过分悲伤的神情,不敢让身边的人看到他半分的软弱痛苦。他太恐惧被人乘人之危而陷害于他的感觉了。他对自己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不会让任何人有这个机会。
孙权一路伴着送葬的队伍,目视着灵柩前行,却不忘用余光扫视着身边所有的人,到底谁可信,谁不可信,他已经无法再判断。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独当中。
蛰伏已久,陆议终于到了要行冠礼的年纪。陆家上下一早已经开始为这位年轻家主的冠礼准备各项事宜。
冠礼上,取表字是个必备的步骤。陆议便想着找一位相熟的长辈替自己取表字。然而,陆家里,除了陆绩,陆议已经没什么亲近的长辈。本来陆议打算叫陆绩给自己取个表字,但是陆绩拒绝了。虽说两人分属叔侄,可是陆绩却从来也没有以长辈自居过。如今陆议已是陆家的家主,取字这般事,陆绩觉得应该由家主自己做主,方显得权威。所以这次他说什么都不愿意用长辈的身份给陆议取字。
与陆绩说了几次都被拒绝,陆议也只能作罢。他最终自己给自己选了表字。回想起当年尚在庐江之时,陆康曾经告诉他,陆议的父亲在他出生之时,眼见朝廷奸臣当道,汉室衰微,便希望他以后做一个直言敢谏的人,为国家留一些正气元气,于是便为他取名“议”。这不仅是父亲对他做人的期待,更是对他为官的期待。长子为伯。议,语也,从言义声。此为“伯言”。
还有些日子,陆议就要行及冠礼。趁着春暖花开,他和吴郡其他几个大家族的公子们像往年一样去城外骑马踏青,也叫上了已经出仕为官的吾粲。
行至山涧,几个人下马歇息。
陆议独自离开队伍,走到一边,坐在溪涧的石头上,朝溪水里丢着手中的碎石,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不能尽兴。
“伯言,怎么不去跟大家一起?”吾粲察觉到陆议的不妥,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
“这里很安静,适合想想事情。”陆议放下手中的石头,慢慢说道。
“你是在烦出仕的事情吧。就要及冠了,再没借口推脱孙将军的招纳了吧。”相交多年,吾粲一眼就看出了陆议的心事,笑着说道。
“其实,之前也不是推脱。只是觉得力有不逮。我读书不及小叔叔,六艺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又不是什么勇武善战之人,就这样出去为官怕只怕会让人笑话……想想再过些日子,又是另外一个活法了,有些心神不定罢了。”陆议缓缓地说着,却不曾看着吾粲,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这番话。
“还真是少见你如此忧虑啊。你之前那么小的年纪管陆家那么多人,和那些叔伯长辈交往也是游刃有余,知礼识距,出仕于你应当不是难事才对。”吾粲安慰着陆议,“想想初识你之时,你也就十三四岁,可是打理庄园和管理门人,真是一副老成的模样,让人完全把你的年龄忽略了……”吾粲说着,回忆起了之前刚与陆议结识时的光景,不禁笑了起来。
“孔休兄,以前照看家里到底是不一样。陆家那些都是家人,就算我做错了,也总有长辈提点,他们也不会怪我,还会教导我,给我机会去改进。出了仕,是不可以走错一步的。”陆议叹了一口气,“更何况……你也知道陆家和孙家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我还是有些担忧。不过,我不想告诉小叔和阿瑁,免得他们担心。”
吾粲大笑道:“你一向思虑周全,这么说着实过谦了。出仕为官这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伯言只要问心无愧,尽心尽责便好。至于你们两家的结怨,我倒是觉得伯言你要学着释怀。你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要再回头看了。否则就会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陆议点点头,向吾粲作揖:“多谢孔休兄提点。我都明白。如今我已经做了选择,便不会回头。只是我还是想能尽可能周全。”
“明白就好。你那么聪明,以后一定会有所成就。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能帮的,我一定帮。”吾粲拍拍胸脯。
吾粲的安慰让陆议的心情平复了不少,他站起身来,同吾粲一起走回了踏青的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