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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他不喜欢看这种戏 ...

  •   旦增栽在地上。他爬起来,拖着腿一步一顿地往前冲锋,人们围了上来,他的视线被挡住。
      “滚!”他骂了很难听的一句话。
      人们扶着他的手开始颤抖,连带着旦增都变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奴隶们下意识地跪下,旦增歪歪扭扭的身体没有了束缚,他向前跑去。

      只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只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刚拨开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那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大门的转角。

      他不见了。
      从未被放在眼里过的小雪块在此时也变成了巨大的阻碍,旦增脚下一绊,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只是一片蔚蓝的天。

      他不想去也不敢去确认了,他知道那扇门后还有人在的希望渺茫,几近于无,但是只要不去看,那人就还有可能躲在那里,或许只是在和自己玩一个并不让他开心的游戏。
      他是骗子。
      他在骗自己,他说过他不会走的。他是骗子!

      旦增挥开了那些想要扶他的人,往强巴的脸上吐口水,对正在哭泣的老管家视而不见。他躺在地上,只想躺在地上,他的手脚挥舞,在地面上划出来痕迹。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他感到了雪花融化时候的水滴,像是有谁在哭泣。
      他好想哭泣。

      面面相觑的人们被管家赶回了屋,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劝阻,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官寨重回寂静。
      除了一个行为诡异的土司老爷,一切都像是和之前没有任何分别,事实上,也确实是和之前没有任何分别。

      那个男人是一片不属于这里的遥远的影子。
      白茫茫的太阳悬在天空,躺在地上看过去,它变得像是有之前的几倍大,它,还有那该死的蓝天,它们如同鬼魅一般带着坏笑冲自己压过来,压在自己胸膛上。
      它们就是那个女人的化身,他知道,那个女人无处不在,她睁着她那一双散发着蓝光的眼睛,从一个奴隶的眼眶里游走到另一个奴隶的眼眶里,她无处不在,她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想要自己死。

      ……那,死掉之后能见到他吗?

      不,不要见!为什么要见!他这个骗子。
      该死的!

      汉话的贫瘠让他想不出除了“该死的”之外的别的词汇,他想要狠狠的骂他,想要把他绑进自己那个小屋子里去,想要让草药的香气熏遍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想要让他的身体和思想都对自己完全敞开,想要控制他的哭与笑,想要让他的眼睛只朝向自己一个人,想要让他的嘴唇只说出自己想听的话语,想要让他和自己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
      骗子!

      对于现在正在身体里作祟的情感,旦增不明白那是什么。事实上对于他来说,绝大多数情感都是很陌生的。他分辨得最好的是愤怒以及害怕,控制得最好的则是惩罚。而现在,盘踞在他心里的则不同于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为什么总是会想起来那个人呢?为什么会因为他要回家而感到生气呢?为什么想要看着他笑呢?
      可能是他的占有欲吧,他想。
      毕竟那人来到了他的领地后,那就是他的财产了。可实际上那人并不来自于他的领地,他来自很多年后,来自一个他从没有听说过、也没了土司的时代。

      他拥有他,但其实他是自由的。两个状态叠加在一起,让男人变得莫测。

      他已经是坐拥一切的土司了,为什么他还不能完全的拥有一个人呢?
      外面的世界充满了饥饿、疾病与危险,在这唯一的净土上,为什么男人就不能乖乖地待在他的身边呢?
      旦增看着那越来越大的太阳,抽了抽鼻涕。那人的破皮帽子在他的眼前跳跃,他伸手去抓,却发现那只是个幻觉。一粒雪落在了他的眼角,他的眼睛湿润了,液体蜿蜒而下,他的耳朵被那东西弄得发痒,只得偏了偏脑袋。

      他看清楚了,努力再多年也没有用的,他的骨子里就是流着那个女人的血,再装模作样也成为不了一个正常人的。
      面对不听话的男人,他只想要把他牢牢地拴在身边,什么自由,什么快活,都是骗人的狗屁!人天生反骨,没一个是甘愿听话的,必须动用武力。
      旦增把自己扭伤的腿向反方向扭去,快感袭来,牙齿磕绊着,连嘴唇都要咬不住了。
      他把挤满脑子的人影通通赶出去,哆嗦着身体,他有一种想要喷薄而出的欲望。
      他就是个烂人,他控制不了自己肮脏的身体,他就是下贱,他认了。

      旦增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外邦人,产生如此的感情。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又是因为什么。但是他知道,只要有他在的时候,他的心就是安定的。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只要有他在身边,哪怕再吵闹,哪怕所有冒着蓝光的眼睛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哪怕他继续被关在小屋子里,而外面血流成河,因着他的存在,他都不会再感到害怕。那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可匹敌的安宁。
      也因此,当他消失的时候,那些快乐翻了几倍后转瞬变成了巨大的痛苦,它们劈头盖脸地朝着他砸来。他恨不得他从未出现过。

      明晃晃的天把一切照得无可遁形,旦增抬手遮住了眼睛。

      时隔多年,在旦增朗杰土司的领地上,有人发出了动物般呜咽不止的声音。

      骗子骗子骗子!

      那人为什么会走呢?哦,是了,被抛弃就是自己的宿命。
      要是他和自己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把他迷晕。把他绑起来。喂他吃下麻药。把他的眼睛缝合。用一根长针从他的耳朵里穿过去,一直穿到另一端。从头顶开十字口,请最好的皮匠,把他的皮细致地剥下来,鞣制,涂上好的清油,用金银粉画上佛王本生图。把牙齿敲下来,拿小刷子刷干净血肉,用五彩线编成吉祥扣,把牙齿串成一串,挂在脖子上。把肉剔下来,用银丝碳烧成灰烬,用最美的青瓷碗盛了,拌上酥油,一口一口地吃掉。把腿骨晾干钻孔,比照着鹰笛的形制,做一把响彻云霄的世上最清透的骨笛。
      他要和自己永远在一起。

      自己愿意把一切的珍宝捧到他眼前,他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可他为什么就不要呢?

      旦增突然想起来那人之前的奇怪举动。
      那人冲到了楼下去看那个女人,然后他就变得不正常了。
      他不好好吃饭,自己叫他的时候没有反应,更是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了。
      那时候,在一切反常举动的源头,那人冲下楼去之后,他是在看什么呢?

      “强巴!”他叫道。哭着的强巴几个呼吸间就出现在了他眼前。“把针垫拿过来。”
      旦增举着一块崭新硌手的针垫,他把垫子转了又转,除了更干净一点之外,他实在没觉得这东西有什么不对。
      他拔出来一根针,想也没想地插在了自己另一只手上,紧接着,更多的针又出现了在了他的脖颈、手臂和大腿上。
      这东西没什么不对的。正常的针。那男人的那副样子是为什么?
      难道他是没见过女人?
      难道他也害怕女人?
      旦增想起来上次吃饭的时候,他叫上来的那些跳舞的女人。那时候好像男人就没怎么敢看,之后还告诫自己不可以这样来着。

      他爱该死的女人,但他也害怕女人。
      这个结论让他的心情变好了不少。
      早知道这样会把他吓跑,他就不叫那女人出来了。
      还以为他这种如此喜欢热闹的人,也会喜欢看这种戏呢。

      他还会来找自己的。等他不觉得害怕了之后。他一定会来找自己的。因为,因为……
      旦增想不出来个什么能叫自己安心的因为。

      因为他的书包还在自己这里!

      不能再叫他跑掉了。
      要排除万难。
      身上还扎着针的旦增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
      “管家!”

      ——————

      生产完毕的拉姆被管家带着走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完全靠身后的土墙顶着,才没有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就跪在地上。旦增捂着鼻子走了过来。

      他强忍着想吐的冲动,借着天光,把这女人看了个仔细。
      油腻打绺的头发,从合不拢的嘴唇里呲出来的一口黄牙,黝黑粗糙皲裂成一块块的皮肤,被黄孩子叼着的一只干瘪□□……也怪不得那人会被吓跑。

      “呕——”他克制不住地干呕了起来。
      管家扶住他,“老爷!”
      旦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管家连忙叫人把拉姆拖下去。

      旦增把老管家的手打开,跑到远处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银光闪烁,他这才看见还插着的针,他把手背上的针拔下来随手扔到一边。

      官寨的门依旧大开着,他看着门外的风光。

      男人总是心软。
      看到手上破了个小口子都像是天塌了一样。旦增想起之前自己手上的伤口不小心被罗浩看到时的样子。他还记得男人的担忧,记得他是如何慌张地跑回去给自己拿药,也记得那时候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时的样子。
      那是只有自己能得到的。
      绝不可以分给旁人。

      “你。”旦增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他指了指管家,“给那女人送点药过去。”
      “她还不能死。”

      在管家震惊的目光中,旦增没有解释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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