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老爷的螺号》zikoe

34、第三十四章 巧克力饼干

　　罗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家。
　　卓玛阿姨好像是扯着他说了点什么，他微笑以对，认错态度十分良好，甚至还开玩笑似的跟卓玛阿姨说起了“欧呀欧呀”，但是具体的谈话内容他已经没有印象了。
　　他躺在巴洛克风格的大床上，努力给自己催眠，把绵羊数到了一万两千只，却还是没能把自己沉浸在一个没有烦恼的新天地。

　　他从侧躺换为了平躺，他的脊椎骨告诉他这张床的软硬程度是它所不喜欢的，就好像睡了一次好东西之后它再也忍受不了差的一样。这让他生气了，他怎么会有这么——这么矫情的一个身体。可不喜欢也没办法，不喜欢也得忍着。
　　赶紧给我睡觉！

　　他什么都没想，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他睡不着觉。
　　罗浩没有让自己沉浸在那些他左右不了的事情上。实际上，在来这里调研之前，他就了解过关于奴隶制的内容，他知道残酷的刑罚，知道他们的生活方式，知道在这样的制度下繁重的赋税。他不是没有做好准备。可当那些“历史”上的东西活生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感到了一种剧烈的冲突。
　　这种冲突感在他的“亲身经历”之后到达了顶峰。

　　他不断给小孩找理由和借口，但那些理由和借口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显得是那样的苍白，一切的解释都是徒劳。
　　因着害怕，他跑掉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认知了关于他的一切，毕竟一个小孩子，就算是再早熟，那又能经历些什么事呢？他只是想和小孩做朋友，只是想对他好，只是想在他身上弥补自己没有经历过的青春，只是想做这些每个朋友间都会做的很简单的事情。
　　即使知道小孩是“土司老爷”。
　　但那又如何呢？他从没想过关于这个称呼背后的具体含义。
　　可就在那时候，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小孩把一切都展现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个他未曾接触过的世界。
　　他想起了小孩身上的伤，还有那双永远都沉默的眼。他没有信心、也不想去触摸一个深不见底的灵魂。

　　小孩对自己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即使是他有一些“过分”的举动，但那些也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大人在一旁好好引导的缘故。
　　再加之他是少数民族嘛，接受到的是和他们汉族完全不一样的教育，这样想来，他的行为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罗浩想着这段时间来，他们之间的接触。
　　他对自己是真的很好的。
　　但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好呢？罗浩又翻了个身。
　　假若说自己是想在他身上弥补遗憾，那他对自己好是图点什么呢？不会有人无条件的对另外一个人好的，不会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子好是因为他是他自身生命的传承，母亲对自己的孩子好是因为他是她可以控制的生命。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
　　对自己好，小孩能得到什么呢？

　　或许只是因为从没见过自己这样的人。罗浩想。不是自夸，但确实，像是自己这种长得好，说话幽默，还总是能变出来各种小玩意儿哄小孩玩儿的人可真不多。也可能是因为自己是小孩儿的玩伴，就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自己的玩伴一样。

　　小孩儿好像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在他追自己的时候。
　　他有没有摔坏？

　　唉，这事儿也是怪自己，为什么就要偷偷跑？不，还是得偷偷跑的，要是跟小孩说了，他肯定是不会让自己走的。旦增也是，怎么下楼的时候就不知道要小心一点，说了多少次了，上下楼梯要慢行，那楼梯还没有巴掌宽的！瞎跑个什么劲儿啊。

　　他们还能见面吗。不，应该问，自己还想和他见面吗？
　　是个问题。
　　是个好问题。
　　假若有网吧的话，真应该去天涯上发个帖子问一问，“差异太大的两个人还能继续做朋友吗”，一言不合会把你杀了的那种。

　　唉，不想了，睡觉！罗浩把被子狠狠蒙在自己头上。

　　第二天，罗浩醒了，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叫了声小孩儿，没人应，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了村长家。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也就罢了，一共没在人家家里住几天，怎么还叫上瘾了。罗浩照着嘴，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

　　吃过饭，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站在门口远眺，越过青色的炊烟和黛色的远山，看见了半山腰处寺庙上的金顶。不如去山上走走。他想着去拍拍照，摸相机时没摸到，这才想起来自己跑得匆忙，背包忘在官寨没拿回来。
　　得，没有就没有吧。
　　他往兜里揣了一包冰糖，背着手往山上溜达。

　　也不知道今天寺庙是不开放还是怎么回事，平常人挺多的但今天却没见到一个，他越走心里越慌，空无一人的小径在他的余光里诞生了许多透明的怪物，它们隐匿着在树后，他提心吊胆，做足了准备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惊魂一击。
　　等他气喘吁吁地爬到了顶，一张高大的红漆木门在他眼前闭着，寺庙真的没开门。
　　为什么？好奇怪。他绕着金光灿灿的建筑看了看，也没能找到转经的人。僧人难道也会休假吗？一只狸花猫在台阶上揣着手晒太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看着那一个个在墙壁的阴影下安静矗立的转经筒，他突然萌发了想要去推上一把的冲动。站在木架前，他想要去转经，但是不知道应该往哪边推，左边？右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动。藏地和他们那边的神话体系不一样，保不齐哪位神仙会因为自己不正确的行为而生气呢，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嘬嘬嘬嘬嘬嘬。”他发出了全天下叫猫都会使用的通用语言，冲着小狸花招手，“来呀乖乖。”猫咪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在看到那个撅着嘴的人类朝它走过来时，第一时间跳起来轻巧地跑了。
　　罗浩叉着手站着，我长得这么讨厌？

　　没哪儿能去，他靠着大门，一屁股坐坐在了小狸花的位置上，学着它的样子闭着眼睛晒太阳。微带着点灼热的阳光透过眼皮，在他的感知信号里落下铺天盖地的红色，阳光好好。
　　白云在天上飘动，有鸟腾空飞起，门楣上的大鹏鸟还在举着一条蛇送往口中，他听到了蚂蚁搬家的响动。每个生命都有他自己的故事。那，没有声音存在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在山上呆了一天，晒完太阳晒月亮，什么也没干。在辽阔的天与地之间，他看见什么都能想起来点谁的影子，想要刨根究底地想想事情，可过于安静的环境又把他的思考投入了真空里，念头百转千回，最后也只落到一个“他有没有受伤”的小事上。
　　小事，就是小事。连身体的主人都不在乎的伤口，那对旁人来说就更是微不足道、也不用跟着瞎掺和的小事。哈。

　　有点想喝酒。酒精能够麻痹人的神经。也能够促使多巴胺的分泌。多巴胺，我需要多巴胺，我需要奖励回路被点亮，需要一点点的快乐。

　　他举着麻将牌大小的手机屏幕照明，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下山。在枝枝蔓蔓的密林把寺庙遮住之前，他最后转头看了一眼那座巨大的金顶建筑物。以他的眼力还能清楚地看到，在昏暗天光下暗淡至极的两只栩栩如生的鹿，它们站在屋檐上守护着金轮，闭着眼睛，听佛经听得入迷。它们被佛祖点化了。

　　经过了某人的事件，他开始对这里的一切产生怀疑，他质疑他所见到的一切的真实性。就比如刚刚的猫咪，那或许是一个代表着什么样“灵犀”的、没有被他接收到还反而被他吓跑的信号。就比如，这个寺庙。这个无缘无故在今天关闭了的寺庙。
　　佛只渡有缘人，或许？

　　下山。在小路上看到了个举着野草玩儿的小姑娘，罗浩认出来这是邻居大妈家的孙女。说是邻居大妈，但其实邻居大妈让自己叫她奶奶，罗浩一开始不知道她的具体岁数，只是跟着叫，后来才知道大妈才刚刚五十岁，他这声奶奶就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邻居大妈的小孙女四岁多点，正是爱跑爱闹的年纪，她瞧见罗浩了，笑着就扑了过来。罗浩蹲下，一把把小姑娘抱了起来。他调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势，让小姑娘坐得更舒服，“妞，今儿怎么跑到这儿来玩儿啦，怎么还没回去吃晚饭呀。”
　　小姑娘能听懂，但是汉话说得实在不好，她在罗浩怀里咿咿呀呀了半天，罗浩也没能猜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玩儿的草秸很脆，再被她一揉搓，就扑簌簌掉了罗浩一脖子，罗浩被那扎扎刺刺的东西弄得浑身发痒，小姑娘看着他的样子就笑了起来。
　　站门外冲邻居大妈问了一声，原来是还没做好晚饭，小姑娘被他抱回了村长家。他抱着小孩实在是没法儿爬楼梯，就跟小孩商量，“你先爬，我在后面托着你，好不好？”没想到小孩儿噔噔噔爬得比他快多了。

　　回屋，把灯打开，这才看见小姑娘脸东一道西一道的脏成了个什么样子，罗浩点着她的鼻子，“小花猫，真是个小花猫。还笑，小花猫是谁呀，小花猫是你呀，瞧你脏的。”
　　打开湿纸巾，抽了两张，攥手里捂暖和了，再贴到小孩的脸上。“闭眼。”他轻轻给小姑娘擦着，可能是有点感冒，小孩鼻子下面都是鼻涕嘎巴，他也不敢使劲儿，只能一点一点给她抠着。
　　这带孩子的也太不讲究了。

　　“好啦，小花猫。来，抹香香。”他从自己的擦脸油里舀了一点出来，点在小孩脸上。小姑娘很自觉的抬头，动作熟练得很，平常没少被他逮着抹香香。
　　把小孩儿收拾干净，他拽出来自己所剩无几的零食袋子，拆开包巧克力饼干给小姑娘吃着玩儿。小孩都喜欢吃巧克力，谁也不例外。可能是饿了，小孩儿吃了一个还要一个，没一会儿那一大袋饼干里就只剩下了一小包。
　　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他。

　　最后一个了。罗浩拿饼干的手一顿。
　　“只剩一个了，我们吃点别的好不好呀，”罗浩把小姑娘抱起来放到腿上晃悠，“吃个鱼干好不好？咱们发扬一下风格，这个饼干有别的小朋友也喜欢吃，咱们给他留一个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