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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 93 章 ...

  •   “满腔热血万字废话,到头来全都不比往日本头上扔几颗炮弹,什么他妈的叫国权!什么他妈的叫尊严!”
      长城抗战节节败退,蒋中正依旧拒绝全面抗日,由此中国大有倾颓之势。都说长城能守一段时日,但日本几乎战愈胜,胜愈战。时局飘零,天津街头好像也沾染了萧条。那高头大马拉着一辆敞篷马车“咯噔噔”往前走,上面扬下来的两句“他妈的”格外刺耳。
      “你们嘴上说着抗日,手里又能拿什么抵抗日本的飞机大炮?国难如此,穷则艰,艰则辱,中国部队拿生锈大刀同日军拼命,可悲,可悲呀——!”
      车夫一手握缰绳一手握马鞭在磕磕绊绊鹅卵石散步道上保持平衡,琼先生拿扩音喇叭朝四周演讲。他慷慨激昂的声音随着马车转动扩到天津卫四面八方,人们被他激情澎湃的号召吸引,依次走过来要瞧瞧什么他妈的叫国权,什么他妈的叫尊严,但是瞅来瞅去,这两样东西也没见着,唯独见了天津银行新改革发布的钱票子。
      “你是谁?”
      “我是美国来的琼先生。”
      “琼先生,中国怎个救法?”
      “无他,以财救国,钱乃国权尊严。”
      “求富以自强,这不就是清朝时候搞的洋务运动么!”
      不明所以的人凑来一茬又一茬,好些虽不认字,但对这东西熟悉——地方发行的钱票嘛,老北洋时候军阀就乱搞,今天发一版,明天发一版,地区和地区之间货币又不统一流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全成一文不值的阴票子;再加上天津又是老商埠,自晚清起外资银行早多林立,洋人骗中国人的把戏也见多了去,大家对琼先生这一套激将法自然是不轻易吃的。
      “清朝时候就败了,如今又拿这老一套糊弄人。”
      “各位看清楚,这新钱票子和昔日北洋军阀发行的可不一样。这东西背后和美元直接挂钩,也就意味着你们可以按照汇率在相应银行兑换美元。美元是什么东西?天底下最打硬的硬头货!瞧瞧——”
      琼先生把手头的新钱票子打得“啪啪作响”,可还没把汇率表拿出来,他的话语就被打断了。
      “钱能换飞机大炮不假,但我们只信得过真金白银。”
      “信不信由爷们自个儿,反正日本已经打过滦东,天津早晚遭殃。到时候日本人把真金白银都强征走了,爷们又该如何是好?”
      琼先生忙不迭把日本的侵略摆了出来,但人们还是不买账。
      “收走也不得要紧,他日本人不做生意?中国人日本人都是人,到时候打来我们就和平投降,他日本人总不可能无了人性,把人都屠了?喏,八国联军——”
      几个长辫子老绅士开始细数1900年八国联军进攻京津地区,回想那义和团抵抗,什么烧教堂、拆电线、毁铁路,堵海河,说情况再怎么也不能比这坏。
      “我们谁都不知道长城的具体情况,也许是中国人自己乱造谣呢?日本和中国追祖溯源算是真真的亲兄弟。弟弟怎么能杀哥哥?”
      天津多商客,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幻想日本能够本着“长远生意”的情面上对天津仁慈,甚至还有人趁机痛批中国当政者之腐败无能,提倡日军攻来的时候打开城门奏乐欢迎。
      “天津全是租界,都住了洋大人,他日本人敢打?”
      “是呵,再者我们若把旧钱拱手让了,你改日又说作废,那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场空?”
      新事物推动总是艰难,说服人“拿自己手头的钱换无来由的新钱票子”就是难上加难。一早上下来琼先生口舌都讲得干裂了,但全是白费了功夫,招来的不是忽视就是嘲笑。他费尽口舌,引经据典,但旁人就是不听。
      有美元做担保的东西,怎能不被人信任?国难当头,中国怎么这么没危机感?琼先生想不通这两个理,他决定今天早上就此为止。他将车夫遣回去,独自叼一根烟顺着街往回走。春天来了,积雪消融殆尽,太阳的脚步零零散散落在街上,周围行人熙熙攘攘一如既往——什么卖果子的,卖布料的,卖五金的,卖生活里所需吃喝拉撒一切的。无论怎么看,天津都和平。五颜六色商铺旗子飘摇,富丽堂皇洋楼高低不一,黑白黄面孔五湖四海,全中国能找几处比这更好的地方?然而琼先生就是烦得很。
      “开张不利,真是晦气。”
      琼先生走得心烦,迎面来又是歌舞升平耍杂技的卖场,他抬头一看,全是一众白俄人。他们脸上画油彩面谱,穿夸张奇异的衣服,所经之处无不是一阵喧哗。琼先生嫌烦躲了过去,想进一家酒馆找些吃食修整,却见里面也全是些白俄——酒保,服务生,歌女,琼先生打心底不喜欢俄国人,然而那上酒菜的小二偏也是个白俄。然而说他是白俄也不对,那小二举手投足更像一个披着“白俄皮”的地道天津人,穿戴瓜皮小帽粗布蓝马褂,张口一口津片子,连走路都是半弓腰连甩手带小跑的。
      “洋爷们中午好,要吃些啥?”
      他本身长个外国人面孔,但还毕恭毕敬称呼琼先生为“洋爷们”,叫人着实哭笑不得。
      “随便上点吧。话说你们这些俄国人都打哪来?”
      “几十年前来,也是父辈时候事情,我年纪轻些,天津卫土生土长,连俄国话也不会说了。”
      “这么多人?”
      “人多也正常,毕竟本家接济娘家婆家,娘家婆家接济姑家叔家,渐渐也就多了。我们都是天津卫人,就是面孔不同些。”
      琼先生一边翻菜单一边问,那小二据悉回答。点了些菜,里面也全是天津卫本地的吃食,什么茶汤,包子,麻花,馄饨,独面筋,八珍豆腐……
      “你们和中国人没种族冲突?”
      “都是穷苦人家,彼此接济罢了,但也有互相看不惯眼的。再加上我们有天鹅公主罩着,所以总体还是各住各的。”
      “你莫不是在说盐业银行那个寡妇,娜塔莉亚?”
      琼先生疑问,他欲要继续追问,那小二才知自己说漏了嘴。他慌笑着敷衍几句,一时前言不搭后语。说着说着,几个面向凶恶的彪形大汉围了过来,他们朝小二使了个眼色,对琼先生凶狠道:
      “爷们,吃酒不说话,道上规矩。”
      人越围越多,琼先生瞬间就明白了道理——甭管中国人俄国人,总之他这是惹上了天津卫的□□老赖。天津卫人鱼目混杂,卧虎藏龙,其中的“混”和“乱”向来是出了名的,再加上他近几日声扬着要“换钱”,自然容易招人仇恨。见势不对,琼先生赔笑着起身往门边退,摸到门框拔腿就跑,却听身后传出尖叫高喊:
      “拦住他,他就是今早宣扬要换钱票的美国佬!”
      “呼哧——”,杂耍马戏拦路彩条花爆上街头,纷纷扬扬彩色碎纸片子扬下来。琼先生一把蹿出门去,拿着公文包在人群里横冲直闯,脸上头发上全是气球爆炸喷出来的金粉银粉。他一会儿拽了哪个绅士的探路拐棍,一会儿踩掉了哪个小姐的高跟鞋,上蹿下跳好不狼狈。东胡同,西巷子,几个拿棍棒刀枪的大汉在后面追,琼先生瞎蒙着眼睛往前硬跑,结果还真让他跑到了天津银行。
      “王老板,开门呐,惹上事了,出人命了!”
      琼先生拼命砸那银行大门,门开了,他慌忙挤进去扣上锁,才见那几人止住步伐悻悻离去。琼先生气喘吁吁瘫倒在地上,回头见到的却不是王行长,而是傅斯年。
      “琼先生,如此狼狈去做何事?莫不是被耍马戏的抓去当猴了?”
      “你怎么在这里!”
      琼先生惊魂未定,二丈摸不着头脑,傅斯年一把将其拽起,焦急道:
      “连续几日我都在这候着,今天可算逮到你这大忙人。走,随我去殷墟!”
      “等等,殷墟?”
      “是啊,殷墟!当初你来北京允诺的,若是发掘工作有任何困难,你必定鼎力相助。如今北方战事,四处也乱得不行,蒋先生以军费不足为由断了政府那边的人力与经费,我只得来找你。去河南安阳的车已经找好,你我只需即刻起程。”
      说着傅斯年拽起琼先生就往外面跑,琼先生掰扯住门框对傅斯年大喊道:
      “让我现在去河南搞考古,疯了!况且我何时答应要帮你到这个份上——”
      “怎么没答应?我帮你宣传货币改革,你允诺鼎力相助殷墟发掘,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现今我光脚不怕穿鞋的,你若不同意,我就在公众舆论界扬掉你于学术圈和政府前的脸面!”
      琼先生一把扯过自己当时和傅斯年签的契约,才发现下面有傅斯年早已拟好的附页——那附页写得太繁琐太长,而他当时于北京又太急迫,所以没细读就签字画押。如今见了字字为实,真一个傻眼了得。
      “急!急!急!琼先生,你我都乃历史学同门,深知殷墟于中国之意义,而今时乱,盗贼偷抢文物,地痞霸占墟地,政府又不管,可谓痛心也!你若真有学者良心,即刻当走之!”
      三个“急”真是火烧眉头又上心头,兴许对殷墟的痛心与急迫可给予一孱弱文人伟力,素来敦厚的傅斯年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就将琼先生拖拽出去塞进了车里。
      “这是搞学术,还是搞勒索绑架!”
      琼先生挣扎抗议,傅斯年则说君子为正则不为耻;琼先生说无人能绑美国大使,傅斯年则说文人为天地良心缚;琼先生说他对考古不甚了解,傅斯年说他人到了就行。左一句,右一句,无论琼先生说什么,傅斯年总有理由。末了傅斯年对琼先生来了一句:
      “琼先生,你若是真不想去殷墟,早该威胁找人枪毙我,何必僵持至此?你分明也想做历史的英雄!”
      “我去又有什么意义?”
      “你是美国大使,你来了就有钱财人力。你对学术有热忱,有历史瘾症,这还不够吗?”
      “唉!唉!唉!”
      坐在车上,琼先生连叹三声,撇过头去不再言语。老旧的车向安阳驶去,轮子扬起一抔殷商的黄土。琼先生仰倒在座椅上闭眼,却梦见自己躲在波士顿铁路桥煤油路灯下看《封神演义》的日子——现实的苦难哀鸿遍野,书里的幻想天马行空,一本残破的《封神演义》将他从脏臭愚昧中打捞出来。那时候他还不叫“琼先生”,只是“阿尔弗雷德”。梦里花落三千里,阿尔弗雷德趔趔趄趄迷了眼睛,见姜太公坐在一块石头上垂钓。他欲问,姜太公对他慈祥微笑,而后从怀里抛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鱼。
      “愿者上钩。”

      姜太公也不是处处都能钓着鱼。
      盐业银行吴行长的葬礼后,王行长为货币改革做了好些调查,查出的东西并不容乐观。先前时候王行长想叫那些主动意愿加入货币改革的银行率先牵头,可谁知这些人全是一伙的,对改革不是反对就是抵制,还有四处造谣的。利益盘绕,错综复杂,而盐业银行的寡妇把水搅得尤其脏臭浑浊。
      “琼先生到河南办事了?哦,搞考古的把他拉走了。傅斯年我听说过,我还以为他去找盐业银行那个叫冬妮娅的女仆——真是说笑,他这美国人还能被人绑架?谁敢绑他呀。”
      第二天时候,电话还是赵狗子,丹尼斯·赵打来的。王行长对此并不苦恼,甚至还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他好像终于能抽出点闲暇功夫从繁琐与奔波中解脱出来。他问赵狗子现在过得怎么样,赵狗子说过得比以前好很多,至少物质上充裕了。然而当王行长想要再多聊些事情的时候,他就不说话了,三言两语结束了电话,只留下一串“嘟嘟嘟”的忙音。
      “嗳——”
      挂断电话,王行长感到一阵袭来的疲惫。他踱步走到镜子跟前,端详着他那一身假面——他头发不再短的扎刺,倒是扎了条辫子;他衣服不再是随意的马褂,倒是穿了规整的黑白西装洋服;他举手投足不再莽撞,倒是刻意加了好些迂腐礼仪;他不再讲带口音的汉语,倒是蓄意讲掺杂着洋文的日语……
      这一切都是琼先生设计的,这是他未来要露面的行头。他现在不是王行长,他又变回了王世子“爱新觉罗·宪荣”。按照琼先生一手撰写的脚本,宪荣自幼由养父山下佽抚育,全盘接受日本帝国教育,并于十四岁那年离开日本前往欧洲游历至今。广泛结交各路西方上流人士后,如今长大成人的宪荣回到中国,意欲报效满洲国。
      又是个中国人,又是个日本人;又是个满清遗老,又算个亲英慕美。过往的历史一笔勾销,琼先生凭空创造了一个完美的“爱新觉罗·宪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王行长,不,王世子——长大成人的王世子陷入了一种恍惚。他好像在度过自己的另一生,一个更加简单,更加平顺,全然锦衣玉食富贵无忧的一生。
      “宪荣是个在日本长大的中国人,又长期在西欧游历,汉语理应说得不好。诸多日本人讲汉语儿化音都蹩脚为‘阿鲁’,你加上做个强调也好。”
      “胡同阿鲁,大饼阿鲁。”
      王世子在脑子里戏谑地搜寻着词语,思寻半天居然再想不到其他,只能想到骂人话。
      “真是妈了个巴子阿鲁,日他先人阿鲁。”
      正抱怨着,那琼先生的话又顺着耳畔来了,琼先生变成一个严厉的幻影凿凿道:
      “王老板,营销是一门艺术,你不能一直窝在屋里,得多上街转转!”
      “行了行了可拉倒吧,都跑河南挖坟土去了就别在我脑子里乱晃悠!”
      王世子扇一扇手,驱赶走琼先生喋喋不休的幻象。他随手拿了一件大衣,整顿好装束径直出门去。大街上白俄的马戏还在如火如荼上演,那些欢愉的男男女女不时雀跃高呼,将手里的鲜花气球抛洒至四周,一旁有小贩叫卖:
      “卖珠子串链木头符喽!”
      “老虎样子的木头符来一个!”
      “好嘞,爷们,红线给您穿好了!”
      王世子接过那老虎符挂在自己脖子上,好像认定了自己的新身份。他驻足观赏马戏,却突然被一个人拽住衣袖,那人声音颤抖,脚软到几近要给王世子跪下。
      “长辫子中国人,你那里可否有大烟膏子……”
      王世子回头,见一个穿着孔雀蓝外套的外国人涕泗横流——他毒瘾发作了好几天,饱受折磨,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大烟膏子或者可注射的□□。他看到王世子的长辫子,以为自己终于找寻到了希望,遂将自己的名片塞过去。
      “我是波诺弗瓦医生,本要回欧洲,但是我在天津遭到了暗算,如果你有大烟,或者钱财——”
      王世子一把甩掉波诺弗瓦医生准备离去,但对方却像发疯似的紧紧拽住他。他从随身带的医药匣子里拿出几张病历塞到王世子手里,而后又拿出一张孩童的照片。
      “不要走,我和你做个交易!如果你能给我大烟和钱,我愿意用两个天大的秘密交换!你看这是谁,这是谁!他是我的病患,他是个英雄人物!你去讹他一笔,你此生都不愁富贵了!”
      “这小孩不是豆子吗,你哪来她的照片?”
      王世子拿过照片,但发现自己乍一眼认错了——照片上的孩子并不是豆子,虽然容貌相近,但他长相比豆子金贵很多,也娇气很多。
      “嘘——这位是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罗曼诺夫,阿廖沙王子,时年一岁。阿廖沙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长子,曾经的第一顺位皇位继承人,是如假包换的真王子。”波诺弗瓦医生做贼心虚,他四处张望,生怕被人认出来,“他每查一次眼睛都会拍一张照片,总共十张,你若是看他长大些的照片,你就能认出他来了。”
      “哼,我已经认出他来了。”
      王世子面不改色,他把波诺弗瓦医生拉到街角暗处后摸了小块大烟膏子丢给他。波诺弗瓦医生像饿急眼的人捡到一块面包,差点把那一小块膏子囫囵咽下去。他将要拿那大烟膏子,王世子却一把夺了过来,他故意要把那东西收进口袋,波诺弗瓦医生见状急切道:
      “我说,我说!前些日子我给盐业银行的吴夫人看眼病,她和她兄长都有家族遗传病。为了防止被她暗算,我偷了她手里的家族病历本,刚才那张照片就是从里面来的……”
      “第二个秘密是什么?”
      “传闻是真的,那女人是如假包换的沙俄皇室之后,她,她和阿列克谢王子虽然名义上是远亲,但实则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他们的父亲都是那个叫拉斯□□的僧侣……”
      大烟膏子终于被抛在地上,连带着还有几张钱。波诺弗瓦医生像野狗一样扑过去护住地上的东西,王世子也蹲了下来。他漫不经心对波诺弗瓦医生低语,好像只是在谈些无关紧要的事。
      “这事没人知道吧?”
      “无人,这是我保命的两个秘密,要不是走投无路——”
      “也是,但凡说了,你早该丧命。贵客,若是还有缺大烟膏子抽,何不与我私聊?”
      “我不随你去,除非你再给我一张去巴黎的船票,而且不能让我被盐业银行的人杀害。”
      毒瘾让波诺弗瓦医生丧失了理智,他这个胡子拉碴的可怜人完全不知道对方的来由,却只能慌不择路答应。
      “我答应你,先试着证明这两个秘密吧。”
      王世子应允了。

      “你继续考学吧。”
      金陵没有应允。
      金陵不打算继续考学,但是她每天都要来找画匠聊话,从家国民族到个人感情,每日聊的东西越来越私密,越来越僭越,越来越令人不适。
      画匠想躲着金陵。
      假期,又一批要考学的学生升上来了,而画匠的生活也离“艺术创作”越来越远——他的时间被诸多教学琐事霸占,什么采购,归档,教案,教材,到最后连画室装修粉刷都要他管,根本就没有沉下心来拿笔的时间。画匠找系里上头的人理论,对方却凿凿有礼,还把画匠数落了一顿。
      “为人师者要有奉献精神,如果不能甘于奉献,还当什么老师?画画创作,全靠个人。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都是挤出来的。”
      不管何时何地,上面永远有道理说。日复一日,画匠就这么埋头工作,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什么,但时间就是白白没有了。
      画匠有点想躲着学校。
      每一天都过得苦闷辛劳,画匠一直待在画室里,直到桐岛来了。
      “老师,既然您也单身,要不就应允下和金陵的婚事吧。”
      画室里人很多,但桐岛一句话叫画匠如雷贯耳,一笔下去就将手里的山河图画歪了。他惊愕,压根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但桐岛表情诚恳,又不像在开玩笑。
      “女大不由人。她不想继续读书就由着她吧,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早点出嫁早省心。”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桐岛眼睛里愁云密布,但是又不能把家里的纷争矛盾全与画匠和盘托出——比如他不能讲金陵动不动就扬言要为爱寻短见,不能讲赵盼弟因为夫妻矛盾离家数日未归,更不能讲自己在军队里因为亲华而被排挤降职。他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就像吃草的羊把沙石和毒草都默默咽进去。
      “老师,您是个好人,又是个日本人。与金陵结婚她会高兴,她妈妈也会高兴。既然您一直在南京,我们可以考虑下在南京把这事办了,而后你们要迁回日本也好。”
      那一瞬间,画匠知道自己确实该走了。学校把杂事抛给他,桐岛把抚平矛盾的希望寄托于他,什么纷乱啊,学生啊,家事啊,什么身不由己啊……他可能真的需要躲一阵。
      “今晚我就要去天津,而且要待一段时间。总是站着,腰酸背痛,我突然想去旁人怀里休息了,先告辞。”
      画匠离开了南京。
      这可能是画匠有史以来最仓促的旅行。火车票买得仓促,只能全程站着;行李收拾得仓促,因为一小时后就要发车;报信就更别提了,什么写信发电报等等全是鬼扯,给晓梅打了声招呼,拿了一张王行长留的住址电话条,画匠匆匆忙忙就走了。
      “美术老师,你衣服好像忘带了,画架颜料什么的也没背呀!”
      “不拿了,到老王那里再说吧。切记,如果学校来人,就说我过假期去了,如果金陵一家来问,你就说我忙去了!”
      火车的轰鸣声淹没了晓梅的声音,画匠挤在旅客堆里左摇右摆。一晚上,一早上,又是一晚上,又是一早上,火车跨越星星散散的丘陵,在北方辽阔的田野上一路狂奔。“轰隆隆——”,发亮的火星子冲破苍茫雾气,车头穿过层层叠叠的山洞隧道。虽然被夹挤在过道里,但画匠心情一下子开阔了。他看着铁路两旁的老树一棵棵地向后掠去,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独自一人旅行画画的时候。火车上下起伏,他好像要变成一只飞鸟,去山那边,去海那边……
      北京。
      天津离北京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画匠想到这两个字眼心就怦怦直跳——他终于离北京近在咫尺,终于有什么契机完成孩提时期的允诺和约定。这么多年,画匠以为自己早就丧失了那种新奇激动的心情,但此时此刻确实又找回来了。长途火车旅行叫他灰头土脸,狼狈无比,但他现在高兴得很。他一到天津就马不停蹄赶到天津银行,盼着能守到人,但却被礼貌告知:
      “王行长今日繁忙,说不见任何人。”
      “你就说美术老师从南京跑来找他了,他一定会下楼见我的!”
      警卫叫画匠在门外等着,上去了一小会,而后又下来推开门。
      “他还是很繁忙,回来也不知几点,但给了一把钥匙,让我把你先送到住处。”
      “他在忙什么?”
      画匠接过钥匙,他有些失望。
      “我也不知道,只说要好好买卖点卢布。”
      “他知道我来,方才高兴吗?”
      “好像也没多高兴,只是说有朋友来了。”
      警卫把画匠送到一处二层楼公寓,画匠打开门进去,见里面狭窄昏暗一片,窗帘灰扑扑垂在那,似是很久无人回来过了。画匠把箱子丢在地上,他兴头被泼了一盆冷水,遂无力地扑倒向床上去。
      “猪头三!”
      画匠生气地锤了一把枕头,然而他太累了,拳头都攥得软绵绵。太阳下山了,卧房失去了最后一点光明,画匠闭上眼睛,任凭自己在困意里往下沉。路灯照射进窗户,可是偏偏照得那么缠绵,那么温柔。画匠睡意朦胧呢喃,戚戚促促间有人在黑暗里嗤笑。那笑声似近似远,似有似无,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小先生,看把你气得锤枕头,猪头三哪敢进门?”
      小先生这个称呼很亲密,很暧昧,这是他们耳鬓厮磨的秘语。
      很久没有人叫他“小先生”了。
      “小先生,我的好先生……”
      笑声里,王世子拉开床头台灯与画匠抱作一团,于是他们回到了最初老旧的开头,于是老旧的故事要再讲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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