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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 92 章 ...

  •   赤裸难道不是一种坦白吗?
      悲凉的铜擦在清晨的梦魇里响,一个半老不死披头散发的叫花子在街头哀鸣。他衣不蔽体,以一种赤裸的野兽姿态在南京的街巷子前爬行。他带着花白的头发,干瘪的胸膛,老瘦的肢干爬呀爬,待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终于歪歪扭扭爬到一处唱土戏的台子上,用尽气力把那铜擦一打:
      “杀人了!日本人来南京杀中国人了!”
      那一日,金陵是在疯癫的叫喊中醒来的。她裹着被子在阳光里颤抖,就像被人强行披上了太阳旗的旗帜。她感到恐惧,想要躲避窗外那叫花子的喊声,但是她无能为力。铜擦声不停歇,一下一下地打,打得她心脏像被子弹穿透了,五脏六腑像被刺刀搅碎了。金陵不可遏制地发出连续的尖叫,这尖叫把她的父母都叫醒来了。赵盼弟和桐岛以为金陵被什么东西咬了,烫了,但是翻来找去什么都没有。金陵捂住耳朵,桐岛跑出去,见一群宪兵在抓人。人群熙熙攘攘,说那叫花子原先就是在街门巷子口这边住的,四个儿子全被国民政府派到华北战场去,但一个都没回来。
      “四儿子的脑袋都被日本人割下来,齐溜溜挂在承德的城门上,舌头伸出来似阴曹地府里的鬼。他见了受惊,回来就成这半疯不死的样子,拿个破擦走一处喊一处,一路喊回来。”
      桐岛脸上起了悲伤,他过街老鼠般低头离开,却埋头撞上了快步而来的画匠。桐岛问画匠今日怎么绕了路过来,画匠说他找金陵有事,而且也想来问问金陵后续有无上大学的可能。
      “没有,确实没考上大学。这事对她打击太大。”
      “再考一年?”
      “还没想好,她现在门也不出,人也不见,消沉得很。您是老师,您开导下兴许会好些。”
      桐岛执着地请画匠进屋去,而画匠并无犹豫与推脱,他径直随桐岛进去。
      “金陵,快些收拾,前些天说好学校里的展子还要你布。怎的,忘了?”
      卧房里原先还有抽泣声,画匠敲几下门后就没有声响了。过了半晌,金陵背着个书包踟蹰出来,见画匠与自己的父亲站在一起,羞耻得抬不起头来。
      画匠刚才分明在撒谎,学期都结束了,哪有展子可以布?
      “也不必为了考不好丧气,下次再试试吧。”
      不等金陵开口,画匠先说了,随后他和桐岛夫妇客套几句便带着金陵出了门。一路上画匠云淡风轻,金陵如鲠在喉,两人之间始终隔开着些距离。
      “放心好了,那天你所做出格之事我并未与你父母提及,更未与他人提及,此事不会对你名声有所影响。你在家也有好几日了,想必是沮丧,出门换换心情也好。”
      三月了,雪化了,春天也来了。抬头望,阳光真好,燕子吱啾着飞舞,金陵女大里也到处都是抽了绿芽的柳枝子。路过的时候几个女学生叽叽喳喳拿着成绩单谈论,言语里掩盖不住兴奋。
      “今年九月就要在这幢楼里上课,以往只是仰慕,没想到真考上了!”
      女学生们的话像钢针扎在金陵心上,画匠在她肩膀上点了两下道:
      “莫管他人,我们去画室。”
      画室今日也没人,来的时候楼道里空荡荡,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学期结束了,考上的学生们早就把颜料和画架都收拾走了,没考上的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种地的种地,嫁人的嫁人。画匠拿出钥匙开门,金陵悲伤地想,然而进门却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墨水,还有一幅大致起了形但没动几笔的画。
      “只有你和我,随便坐吧。”画匠捡了一把学生们画画用的凳子递给金陵,他自己坐在另一把凳子上,“你现在到底怎么想?”
      “自从老师那天明确拒绝我后,我就觉得自己很不要脸。我一时糊涂,我还当着你的面脱衣服……我这么不知廉耻,怎会奢求别人喜欢我?”
      “那件事过去便不再提了,你也莫要钻死胡同。人作为人,对他人有喜爱之情是很正常的,何来道德败坏一说?然而正因为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你才会对我心存幻想。老师也只不过是职业,很多你困惑的事我已然解了,也并非我本身高明,而是因为我年龄比你大很多,经历自然也多些,所以你无必要给我加上光环。”
      学生们走了,汗味与酸臭味不见了,发霉的颜料味也不见了,只是空气里还轻颤着“画”的味道。这味道轻轻淡淡,混着些甜,但是又有宣纸里的青檀味。再仔细辨别,还能闻到彩墨味。那彩墨味不是一时半会沾染上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浸润进去的。天晴,窗楞外边难得是蓝幽幽的天,蓝天把画匠印成一处模糊柔和的剪影,金陵胆子大了起来。她把凳子拉近,挨靠着画匠坐下,眼睛看着那几笔草稿,心却在追寻那种“画的味道”。
      “老师,你画了多少年画?”
      “好多年了,从做孩子起就当浮世绘学徒。”
      “你身上浸了一种味道。”
      “我知道,画粉味。我记得自己家,小而低矮的房子里全是这种味道。只要一出门,他们就知道我是雕版匠的儿子,就知道我是画画的。关东大地震……转眼十年了。”
      画匠不再叙述,他拿起沾墨的笔在纸上勾勒。
      “今日叫你来,除却交代那件事,还希望勉励你。你父母思想开明,愿意供给你学业,那你莫不可辜负自己,也不可辜负他们的良苦用心。今年考不上,来年再考便是了。只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而后想必要抓紧些时间。”
      画匠的话语字字诚挚,但金陵一字都没有听进去。窗外太阳升起来了,越升越高,越升越高,高到南京的所有人事都要被囊括在它的光芒和阴影之下。太阳照着画匠的脊梁,金陵望着他轮廓上的太阳道:
      “老师,你怎么看待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战争呢?”
      “唉,战争?静些心吧,你今天大约是被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吓坏了。”
      “也许他不是疯子,我们才是疯子。”
      画匠抬起头,见金陵也被笼罩在太阳的光芒下。她的脸上没有一点阴翳,她整个人都暴露在太阳下,太阳似乎要将她灼烧到滚烫,灰飞烟灭,不留一点残骸。
      “如果我是日本人,我应当心存残杀;如果我是中国人,我应当心存恐惧。可是老师,我没有残杀和恐惧的念头,我只是混乱。我眼前关于南京的一切都在混乱:玄武湖上的桥,秦淮河上的舟子,金陵女大的花圃,它们要和太阳旗搅成一团了。”
      画室里无声无息,金陵的声音忽而近,忽而远。她目光飘摇,追寻那太阳,好像要从那光芒里寻找到一种涌向四面八方的仁慈与残忍。
      “老师,我对你的爱慕出于寻找同类的本能。我们不属于中国,也不属于日本,然而作为这样的另类,你还在好好生活,所以你能给予我慰藉。”
      作为不属于中国也不属于日本的另类,好好生活?空白的画摊开,画匠却无法下笔了。画匠不自然地笑了笑,他的手却被金陵轻轻握住。
      “老师,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们存在于这个时代,本身就是过错。”

      你错了,你又错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永远正确的。
      华北沦陷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汤玉麟作投,由此日军趁机集中优势兵力,一举击溃东北军防线,唯有凌源守军万福麟部进行了顽强抵抗,但终因腹背受敌,于三月退守喜峰口。日军铁蹄南下,中国军队不战而逃;两日内,日军仅一百二十八人的前锋攻陷热河省会承德,战至三月下旬,热河全境沦陷。承德陷落后,日军乘势进攻长城各口要塞。长城各口为控制冀北要道,而驻扎长城内外的西北军,晋军,东北军奋勇抵抗,两者一时僵持不下。
      长城抗战,拉开帷幕。
      1933年三月,蒋中正秘密飞抵保定亲自指挥长城抗战,当天西北军宋哲元第二十九军奉命赶赴到喜峰口支援东北军,然而此时日军混成第十四旅团已突破了东北军防守的喜峰口的第一道关门。服部、铃木两旅团联合先遣队进犯喜峰口,二十九军109旅王长海由遵化赶往喜峰口御敌。日本那边是机枪炮火,而109军的战士们却只能背着大砍刀。
      “无他言,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
      王长海如此言,长城上的肉搏战可谓悲壮惨烈。日军的重炮和机枪就压在长城上,中国军队被压制到不能前行。与此同时,日军还有飞机,装甲车作辅助,前冲的战士们一而再再而三被打成肉泥,血浆子把长城砖墙都涂红了。然而就在王长海先锋团伤亡如此惨重的情况下,东北高地居然得而复失。
      “中国人是不会亡的,踏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凌晨,继王长海团之后,二十九军两个营的兵力抄袭日军后路,伏于峰峦,待到日军近距战壕数十米时蜂拥而出,与其白刃相接。十一日夜,赵登禹将部队集结到潘家口,凌晨分两路向蔡家峪、小喜峰口等处日军发起进攻。彼时日军还在梦中,且自认占了优势,并无防范,夜袭队手持大刀,奋勇冲杀,让不少日军身首异处。
      “一群混账东西!枪炮难道连刀都抵不过吗!”
      日军混成第十四旅团在喜峰口遭第二十九军反击后,于十一日夜急向关东军司令部请求增援。关东军司令部大发雷霆,于是命驻赤峰的第六师团及独立守备队一部增援兵力薄弱的混成第十四旅团和混成第三十三旅团。援兵未到之前,中日双方未发生大规模战斗,处于对峙状态。日军第八师团长西义一知罗文峪无重兵把守,遂调第四旅团及骑兵第八联队,附伪军二个旅,向罗文峪方向进攻。
      太阳,越来越大,天上没有一丝云翳,阳光烈得令人害怕。经过长途跋涉,日军本就疲敝,到罗文峪又见关口狭窄,装备实在难过那宽度只有四米的口子,所以暂时在西墙休息整顿。天上似乎掠过一处黑影,日军总指挥西义一没有看清,他拿了望远镜,但也没看到动静。
      “也许是飞鸟?”
      罗文峪的地形让西义一感觉很不好,甚至是恶劣——多年前他曾经随部队前往西伯利亚东部跋涉,那里就有好些这样地形险要的关口。西义一摇了摇头,然而他刚拿起水壶,就见那只“大鸟”领着几只“小鸟”依次绕着罗文峪飞过来。
      “嗡嗡嗡嗡——”
      “小鸟”呈队列分散,依次窜入山峦,而“大鸟”直直划过太阳,张开黑色的钢铁羽翼从空中投下了几枚炮弹。那炮弹划了完美的弧线,依次命中罗文峪日军几处装备,瞬时间长城土崩瓦解,日军队列燃起熊熊火海,而那几只“小鸟”机枪灵活掩护,对着旅团就是一阵疯癫的扫射——
      “轰——!”
      那不是飞鸟,那是苏联的重型轰炸机!
      承载数吨铁矢的TB3简直就像一个庞然的钢铁怪物,好些日军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庞大的战机,而罗文峪的地形更是给他们雪上加霜。悬崖峭壁,崇山峻岭,跑也不是,跳也不是。上下关口全被轻型战机拦截,山林风火着起来堪比火烧蚂蚁,天王老子一个都跑不了。
      “轰——!”
      “轰——!”
      “轰——!”
      电报捷讯传到千里之外的哈尔滨,彼时伊万诺夫正在费多罗夫的病榻边翘着二郎腿看战报。液体一滴一滴流进静脉血管,费多罗夫病得非常重,他肺部感染,浑身出现多处溃烂,已经到了不得不住院的地步,然而伊万诺夫倒是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显然,春燕先前把他照顾得很好。情况不需要多言,日军投毒,一周过半时间,不仅远东军内部,黑龙江各地都出现大感染。这毒蔓延严重,被感染者多咳血,身上起过敏反应,严重者甚至送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伊万诺夫是远东军里第一个中招的,如今竟然成了第一个康复的人。
      “我真是小看你,我原本以为你是病得最重的,没想到,咳咳咳咳……”
      “我要病死没那么容易,希望您保重,不要刚上任就死在病榻上。说回来,该如何处理日本投毒这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这个远东的旧人物会替你暂时行使职责的。”
      阳光明媚,伊万诺夫拉开窗帘,眼见着,医院里感染的病患越来越多了,而远东的钢铁枪炮与坦克装甲也越来越多了。
      “时代变了,当年还是骑马拿刀,现在径直用战机丢炮弹。中央通过《关于工农红军空军组织原则》,远东要加强兵力。TB3的远东首航意义非凡,所以我选了个远些的地方:长城上的某一个小关口。”
      费多罗夫瞪大了眼睛,伊万诺夫不以为然。
      “莫要激动,谁能污蔑说那飞机是苏联的,上面有画苏联国旗吗?就像飘在呼兰河上的细菌桶,我们怎么能污蔑那是日本投的呢?细菌桶上分明没有画日本国旗呀!”
      “不要擅自做援华之举,也不得干涉日本,咳咳。日苏条例里写清楚了——”
      “试飞而已,怎能叫援华?我们的飞机又没有飞到日本地界,怎能算干涉?这就像日本建立满洲国,安定邦民怎么能叫侵略呢?那部队又没把所有中国人杀死,反而叫他们都做日本子民,怎能叫残忍呢?费多罗夫,你有亲日倾向,但日本残忍,你还是好自为之。”
      “瞧瞧,我们高明的圣人伊万诺夫,咳咳咳……”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么多年了,伊万诺夫还是伊万诺夫。战机向日军扔下铁矢,他倒是一脸天真将人问个哑口无言,然而出医院的刹那,他便立即阴沉了。
      “通知TB3,不需按照原路线回航,从新京地界掠过去。”
      晴天的日子里太阳笼罩,远东军里无人敢和伊万诺夫的搭话。伊万诺夫顺着哈尔滨街边走,却见多了好些赤着脚板的尸体。穷苦的人们像薪柴一样一捆接一捆累在一起,而后由穿着防护服的人用布子把他们盖上。
      “又是中国人?”
      “不是,长官先生,都是日本来的劳工。”
      “日本官方没来通知你们?”
      “通知什么?”
      那负责清理尸体的日本人疑惑,他并不是大富大贵,只是个为了偿还债务而背井离乡的劳工,所以他和那些尸体一样都被蒙在鼓里,每日照旧饮用呼兰河流淌下来的水。当然,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是不被军国算作“人”的——他们只是东北这一摊炉火里的渣滓,烧完就扔了,所以关东军在投细菌桶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他们的死活。
      国家既然为其人民而存在,那为何连自己的人民都欺骗?
      “你为什么来哈尔滨?”
      “还债。”
      “还有呢?”
      “出劳力,建设落后和野蛮。”
      “这是日本教导的。”
      “是,建设共荣,中国的土地就是日本的。”
      共荣,真该死啊,这无耻,荒谬,讽刺,连同从上至下的一套战争运作体系,真该死啊!所谓伟大的征程,不过是基于一切民族特征和民族本身所构造的排他谎言,然而那些征程里的人又利用民族和民族主权的概念鼓吹“超民族的共荣”﹐欺骗殖民地的人同帝国主义实行合作,还要用民族虚无来压迫本国民族以为侵略他国民族服务。
      每个民族都有蠢人,每个民族都有罪人,他也必定是其中该死的一份子。虚无的死亡又一次胁迫伊万诺夫,他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呼兰河那里以后不要去了。”
      “好的,长官,你们是要在那里军事演练吗?”
      “总之不要去。”
      伊万诺夫离开了,他去军营巡查,四周都在做消杀,人虽少了些,但一切照旧;他去大使馆,诸多使官患病,好些事务都被积压。伊万诺夫有阵子没来大使馆了,他原先的桌子上层层叠叠堆满了东西,新的旧的有用的废弃的,他没有半分想要动手整理的念头。
      “叮铃铃铃——”电话响了,伊万诺夫接起来,听见豆子微弱的哭声,还有春燕的咳嗽声。伊万诺夫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瞬间脱离了麻木冷漠的状态。
      “咳咳,电话好几个,终于给你打通。我和豆子发低烧咳嗽,豆子又不会说话,就只能哭。你今早走后她醒了,不要我抱,哭到现在,咳咳。”
      “你们也发烧了?那我现在赶紧回去!”
      “现在莫回来,豆子爹,快些把你手头事干完,你回来抱她,你找个医生,咳咳——”
      伊万诺夫乃一具行尸走肉,但豆子爹总归是个大活人。挂断电话后他没有犹豫,把门“啪”一下关上,那工作劲头宛如刚来远东的那些年。时针一圈一圈转,桌上的待办事项一件一件少了,豆子爹脑门上急得直冒汗,然而时针刚一到七点,他就像上了发条似的直跳起来。他把手头没办完的事情往文件堆里一塞,穿了外套就直往家里跑。
      跑呀跑,豆子爹跑得慌里慌张,心急火燎,一点都不像一个高明的圣人。

      跑,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彩穿着球鞋往前跑,她跑得如此惊恐,如此踉跄,头发甚至都散了。她抬头,庞大的TB3轰炸机挡住太阳飞过天空,全新京响起长且尖锐的警报:
      “轰炸机群自华北过境,请大家勿要出门,作好防御——轰炸机群自华北过境,请大家勿要出门,作好防御……”
      十五岁的彩从没有见过如此混乱狼狈的景象,空袭警报响得太突然,街上的行人尖叫退缩回他们身旁的建筑物。脚步嘈乱错杂,哭声响亮又粗野,不想被炮弹炸死的人们涌到店铺前,把大铁门晃得哐里哐啷响。警报一直在响,而那TB3就像着了魔怔似的在新京上空盘旋,好像一定要从他们这些人里抓到几只死亡的牺牲品。慌乱间,彩被人绊倒了,她直直摔进一个脏臭的泥沟里——那泥沟是饭馆平日倒泔水的,所以她脸上头发上瞬时就糊满了恶臭。彩无助地匍匐在泔水沟里,一双手突然把她拉起。
      “如果少贪玩早些回家,就不会遇到如此麻烦。”
      是濠镜!濠镜拽起彩往自己住处的地下室跑,但他并不慌张。地下室窄小且漆黑一片,他打开手电筒为彩照了一片光明。彩惊愕,她将要说出好些战场厮杀的情节,却被濠镜打住。
      “那么庞大,也许是苏联的飞机。苏联不会贸然和日本在满洲国地界起冲突,至多是威慑警告罢了。”
      濠镜说的是对的,没过一小时功夫战机就走远了。新京的人们复又探头探脑出来,他们两个也从地下室走出去。
      “你浑身上下都摔脏了,想必又要挨骂。”
      濠镜瞥了一眼彩身上,彩瞬时想到了祖父和祖母手里的戒尺。彩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哀求濠镜能否去他家里借用地方洗澡。濠镜应允了,于是彩跟着濠镜去了他家里。烟灰缸,打火机,木头家具,黑色的大衣,黑色的帽子,黑色的鞋子……濠镜就像一只拖着长翎羽的乌鸦,而四周的竖条纹墙纸又把他的住处衬成了一个鸟笼子。彩出身优渥,所以天真幼稚,心思单纯,她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进了一个男人的家里。在她的眼里,她谨慎地跟在他身后张望,却掩不住目光里的大胆与好奇。
      “进来吧,我一人住这里。”
      濠镜话语总是亲切,他对嵯峨家的情况所知甚多。他知道浩总是被领去出席一些隆重的场合,还知道她功课遇到了老大难,真是像嵯峨家血亲的家庭成员。聊着聊着,彩就彻底把濠镜当成了高原。她毫无顾忌地讲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甚至说了前些天学校里撞到的尴尬。
      “我在卫生间前见一男一女搂抱,他们行为粗鲁急迫,不像在接吻,倒像在啃食对方。我被吓了一大跳,他们也被我吓了一大跳。”
      “那你可真是把别人好事坏了。”
      “哦,接吻,这事好吗?我们只不过是十五岁的学生。”
      “你以后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去浴室吧,衣服丢出来,我给你清洗。”
      彩进了浴室,理所当然把衣服脱下来丢到门外,却听见浴室墙外却传来笑声。那笑声混合着男人和女人的喉咙,躲躲闪闪,却越来越清晰。浴室里蒸汽弥漫,有人给浴缸灌满了水。水波荡漾,里面荡着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和咳嗽。他们的身体在水里剧烈地翻腾,彼此叠交在一起,发出原始野性的欢愉。男人和女人在叫,彩趴在浴缸里听着,听得心惊动魄,满脸羞红。那声音又悠扬,又久远,好像要把她和一个素未相识的男人捆绑在一起……
      “咚咚——”,彩听见濠镜敲邻居家门去了,那声音戛然而止。
      “对面总是这样,说了几次也不注意。”彩听见濠镜在外头拿肥皂块洗衣服的声音,他似乎要把湿漉漉的校服裙子挂在暖气边上,“刚才真把炮弹扔下来倒也好。”
      澡洗完了,彩摸索了一条长毛巾裹在身上走出去,濠镜叫她去卧室拿条被子盖着以防着凉。
      “我自己去拿?拿哪条被子?”
      “我这里没规矩,你怎么高兴怎么来吧。”
      于是彩就那么大咧咧地去了,打开衣柜拿了一条被子。她赤裸着钻进被子里,还舒舒服服打了几个滚。
      “我真喜欢呆在你这,什么话都能讲,什么事都能做!”
      “系啊,我冇所谓。”
      濠镜顺嘴回了一句,彩却来劲头了。她说自己现在自学粤语有些长进了,而后盖着被子坐起身问道:
      “你系边度人啊?”
      “我当系粤人啦。”
      “你离满洲几耐啦?”
      “几多年。”
      “你系满洲做野啊?”
      “谋生,轮到我问你。”
      两人隔着一间房的距离你问我答,彩并没有问得濠镜什么,濠镜却试探了好多彩的家庭问题,只是没多久彩就接不下去了。
      “我唔清楚我家里关系,总之,少老豆,少儿子。”
      “少老豆,少儿子,佢地系边度啊?”
      “我讲不下去,我好不好用日语讲?”
      “系啊,都冇问题。”
      濠镜装作漫不经心,然而在彩的叙述中,他发现了一段被刻意隐瞒的秘密。
      “我的亲生父亲因为抵抗日本的对华扩张政策被家族除籍,他支持已故□□首相犬养毅,据说是个叛国分子,可能在监狱,也可能死了。祖父在我们家行使‘父亲’的职责,他自作主张把哥哥高原送上了战场,但是高原的突击队被苏军俘获了,至今下落不明。”
      “你的母亲呢?我似乎也未曾见过她。”
      “生了我后便不堪折磨自杀了,因为她是一个叛国分子的妻子。祖母就是我的母亲。”
      “真遗憾啊,彩小姐。那么高原,是个怎样的人呢?他有怎样的爱好,又有怎样的性格?”
      血红的落日缓缓下坠,校服已经大半干了,一天也要过去。在彩的叙述里,濠镜逐渐拼凑出嵯峨家断断续续的碎片,也逐渐拼凑出高原失踪模糊的样貌。他分析彩和浩作为华族女儿的成长历程,分析她们如何在畸形,打压,森严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他分析高原,一个掩盖着好哥哥样貌的自负军国分子如何披上家族重担的皮囊迈向战场……
      “濠镜,谢谢你陪我聊这么多,我今天好高兴,我要回家去了。”
      “你以后还会来找我吧?”
      “当然!”
      彩换好校服,她走出门去。
      新京,一座新的城市。红尘气味涌进傍晚,里面有文明的芳香,野蛮的尸臭,荆棘的血腥,革命的淤泥,囚徒的脓血,它充满希望,又充满绝望。横七竖八的尸首堆在破碎泥泞的土坑里,上面偏偏长满爱情的野花与异邦的庄稼。晚风拂起彩的发梢,电线杆子边站的一排排乌鸦静默,倾斜倒在天边一滩黄昏里,随即盘旋在彩的头顶。她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干干净净踩着皮鞋回家去,照例编了个淑女的谎,却见浩在卧房里掩面抽泣。
      “溥仪那个半入土的死人,摸着我的手说要我与他成婚,可是他明明已经有了皇后……”
      “不会的,你再怎么说也是华族的女儿,家里人怎么舍得让你做小妾?浩,先别哭了,我给你讲件有意思的事吧!”
      浩又为未来的婚姻哭泣了,彩想要安慰浩,于是她用相当诙谐幽默的语调讲了自己今日如何被轰炸机吓得摔进了泔水沟,又如何见缝插针找了个洗澡的地方。
      “你在一个陌生男人家里,洗澡?”
      “濠镜不是陌生男人,他对我很好,就像高原一样。”
      “就像高原一样?你现在都开始直接称呼他名字了。”浩木然地推开彩,她几乎不敢相信妹妹说的话,“彩,你真的没有意识到王濠镜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完全可以奸污你的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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