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仙境》城市边缘的灯塔

5、第五章

　　眼前的食物与辰雾这几十年来吃过的并无二致。是她喜欢的蒜香面包配鱼香肉丝。而对面的瑚鸢用手帕抓起一份三明治，小口吃了起来。他每咬下一口，都会稍微低下头，腮帮子轻轻鼓动。

　　桌子中央摆着一壶上好的紫花酢浆草茶和一小碟卤大肠。在高雅的仙人面前吃这种东西真是罪过。

　　“时间还没有引进仙界的混沌年代里，这里的饮食文化若沙漠般贫瘠。每一位都是困了就睡，动辄就睡个一年半载，毫无规律可言。每次醒来，能遇见友人一起用餐的机会少之又少。”瑚鸢仔细地嚼完口中的食物，并且确保口腔中没有食物残渣后，开始慢条斯理地跟辰雾搭话。而后者则是一边应声一边埋头狼吞虎咽，“所以醒着的仙人就随便吃一些蔬果来充饥，不会去钻研烹饪。由于没有互联网，大家只能在醒着的时候去各大藏书阁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趣闻，或是喜欢的小说有没有出新的单行本等等。渊尘阁就是在那时建立的。”

　　“你那时除了收集书籍，还会做些什么消遣呢？”辰雾咽下一口白米饭配着鱼香肉丝，感到它们噎在了食管里，赶忙在打嗝之前喝了一口茶。她很排斥油腻的嘴在杯沿上留下的那圈油渍，不自觉地用手指抹掉，再蹭到餐巾上。但随即转念一想，这样岂不是更脏？对面的瑚鸢似乎把她这些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使她窘迫地埋头扒拉了两口。

　　瑚鸢抬手招来服务机器人，那个桶形的罐子顶端闪烁了几下暗淡的红光，片刻后伸出一只机械臂，精准地将茶杯钳入腹部的回收口，又从右侧的某个抽屉掏出了个新的。也许瑚鸢跟我的确是朋友的关系，辰雾思忖，如果不是熟人，可能会出于礼貌选择视而不见。

　　“我和朋友曾经约好，其中一位醒过来后可以直接到对方府邸把人唤醒。但几乎每次叫醒后都发现对方才刚刚睡下，虽说仍可以谈天说地，但总有一方是强打精神。没有被时间束缚的日子就如同没有参照物地行走，到头来发现是在原地打转。”瑚鸢忆起往昔，却没有老年人特有的神情，仿佛那不是千年前的事，只是去年而已。换做是辰雾回忆起三十年前的往事，总会表现出一副淡然的神情，深邃的目光像是要穿透时间的迷雾，历经千辛万苦回溯到某段记忆。“我明白了，人间的记忆会因为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而仙界因为没有时间的约束，任何记忆都不会被遗忘！难怪你能毫不费力地回忆那么久以前的事。啊，也难怪大家对阿兹海默症如此严防死守。”辰雾恍然大悟，而瑚鸢对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番话报以温柔地一笑，仿佛早已熟悉这样跳脱的思维。

　　“所以引进了时间概念之后，虽限制了一部分自由，但整个仙界不再死气沉沉了。”瑚鸢用一句话做了总结。

　　他们所处在的餐厅，比司命带去吃的街边烤串馆子要高端不少。门口的牌匾上写着【云味茶馆】，两侧还挂着像八彩螺旋蹦迪灯似的灯笼。跨过高高的门槛，内部竟是个旋转餐厅的构造。一桌桌食客围着餐厅中央的舞台缓慢地旋转。对比大部分的人间餐馆，这家座位与桌子的间隔非常大，大概是为了便于放置改装肢体。至少在辰雾去世之前，餐馆经常不考虑摆放义肢的空间，一直是个争议的话题。

　　往上看二层至五层每层都有矮矮的木质栏杆围着，同样也是旋转餐厅的设计——就像垒起来的旋转甜甜圈。食客稍微侧着身子就可以看到一楼的舞台。这场景不禁让她想起西藏的转经筒。屋顶正上方由四个粗木横梁支撑，围出了一个方形的天窗。清晨的阳光好比聚光灯，正好洒在舞台上。餐厅正中央刚刚结束京剧的曲目，演员在做谢幕鞠躬。他手持的红缨枪枪杆大概是用铝锂合金制成，这类合金抗腐蚀、抗疲劳还有延展性，很适合作为长柄武器。枪缨则是某种如蒹葭般蓬松的纤维。整个枪头连带枪锋和枪尖闪着银白色的激光，一抹阳光从云的缝隙中探了出来，些许尘埃在锋利的激光间无序地徘徊。

　　此时，桶形机器人慢悠悠地转到桌边，颤巍巍地端上了满满一盆莲藕排骨汤。辰雾用筷子指着它问瑚鸢：“既然你们仙人能随意地穿越人间的过去和未来，为什么从科技发展看来，还在使用这种老古董？我猜未来肯定有那种与人类身体、行为、智慧都别无二异的机器人。”桶形机器人甚至没有智慧到能反驳辰雾的歧视，只是收了垃圾盘子便离去了。

　　瑚鸢慢条斯理地抿完杯中的花茶，用方巾沾了沾唇，方才开口：“为什么要说【你们仙人】？我们是同一个物种啊。不采用比方说4035年的那些先进科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九重天没有丰富的资源。每一层之间都是可以用肉眼大致观测到的，你一定没看到哪里有化石和矿物吧？只有一重天是唯一能进行开采的，所以资源有限，无法承担高科技带来的压力。更何况科技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个附属品。”辰雾表面上表示明了了，但不禁腹诽：凭借这一天半的观察，我不信你们还能舍弃得了这个附属品。

　　接下来的节目是全息投影的个人脱口秀。虽说这个节目充满美式幽默，可演员仍是手持折扇，并在面前的桌上放了块醒木。

　　他们的位置离舞台很近，辰雾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但完全听不懂都是些什么梗。就像看古代名著没有译者注释一样难以理解。

　　“有一次我换上刚买的康威殿（*1），经过翡闪大宅。别问我一个仙怎么去的八重天，问就是我能去【可以想到的任何地方】（*2）。总之我走着走着，整个人就飞起来了。原来是这双康威殿被充能了。”脱口秀演员用折扇敲敲自己长衫底下的假腿，发出清脆的邦邦声，“我就对翡闪她家大喊：【您可真敬业啊！居然真的在家工作】。”听众们不明所以，我更是一头问号。

　　演员接着说：“我继续喊：【这电漏得可不比工厂的少】（*3）。翡闪的律师函还没到，康威殿突然说道：【您已经充满电了】。这回是康威殿赢了（*4）。”

　　（*1：康威殿公司的经典产品，无辅助充能飞型镁铝合金义足。提到公司名字就代指这个产品。

　　*2：康威殿公司广告标语：【Go to Anywhere You Want to Go】。讽刺虽然标语说能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但仙人去不了八、九重天。

　　*3：指前几年翡闪的电力公司漏电事故。翡闪一直标榜自己完美精英人设，因此黑料被很多人拿来嘲讽。

　　*4：仙界律师函发得最快的公众人物之一就是翡闪。康威殿标榜自己充电速度是最快的。）

　　全场哄堂大笑，拍桌子的有，吹口哨的也有。辰雾根本没有理解它的笑点，强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扭头去看瑚鸢，他满面春风地凝视着自己，仿佛她比脱口秀更逗。

　　要是在少女漫画的世界，每当他笑的时候，后面立刻会开满蔷薇、玫瑰或者百合花。

　　“这茶馆的菜式多种多样，可你怎么只点了份三明治？”辰雾随便找了个话题掩盖尴尬，顺手抓起面包塞进嘴里，又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尝起来是甜口的，看来这炒菜师傅不是川渝人。

　　“其实我不习惯在外面吃。这东西是营养师精心搭配的维生素合成三明治，比其他的这些菜色更有营养。里面还有我喜欢的蛋黄酱和土豆沙拉。”瑚鸢解释道。他告诉对方只有三重天种的蔬菜最好吃最健康。

　　“哈哈，我以为你们仙人最不用关心的就是营养问题。”辰雾揶揄道。

　　“营养会关系到仙法的效果，一个体质欠佳的人，仙法的质量也会有所下滑。为了追求极致的仙法，有的人会修身养性，从不纵欲；也有的人会偷食禁丹。

　　禁丹提供的暂时强大，会导致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崩坏。后期残破的身躯只能吃更多的禁丹才能维持这份力量。拥有力量，却神智不清，我们自古以来都管这叫走火入魔。”

　　对面的唐装青年端起雪白的茶杯，用袖口挡住半张脸，低头抿了口茶。待他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时，全场正在为脱口秀演员第二段表演喝彩。

　　在喧闹之中，他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这便是你工作的意义，不是么？”

　　辰雾呛了一口茶，压低声音说：“这可不兴在这儿说啊！这种身份难道不会被杀人灭口吗？”

　　“多虑了，你都上报啦。”他从袖口里变出一份跟人间差不多样子的报纸铺在桌上。图片上的场景如同动图一样循环播放。首先用排除法，肯定不是哈利波特魔法世界的报纸，她在心中吐槽。

　　巨大的标题跃然纸上：【仙丹药管控局副局长强势回归，首日便与代理局长发生争执！或与失联局长有关】。配图竟然是自己夺烟猛吸一口那段。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辰雾整个人痞里痞气，犹如老炮儿。看完报道，辰雾大致搞清楚先前那个暴躁男子正如自己所料是代理局长名叫非染，原本是正牌局长夹竹桃仙子的搭档。

　　报纸上没提名字，辰雾不禁寻思：平常我管她叫夹局还是夹仙子？她若是总局局长，是不是得叫夹总？哎，都是我那个年代的互联网回忆啊！也许是她不经意间念叨了些什么，坐在对面的瑚鸢掩嘴轻笑：“公事公办时你管她叫桃总，没事就唤作桃儿。”

　　报道称，在晨雾仙子跟夹竹桃仙子重伤之后，非染便认为是辰雾从中做梗陷害同僚。将她原本的搭档贬去昆仑山执行公务，现如今杳无音讯。

　　在代理局长的采访中他表示：“副局长现记忆受损，应停职休假，并接受调查。”

　　“看看，这是人说的话吗？同事一场，硬生生演成了宫斗戏！要我说，我今天就复职，副局长总比他更名正言顺担任代理局长。整顿完之后，看还有谁喜欢背后嚼舌根！”辰雾戳着报纸上代理局长的名字恶狠狠地说。要是她手上点着根烟，势必会把名字那块烫个洞。

　　“有时候我觉得你似乎并没有失忆。有点儿当年的气势了呢。”瑚鸢玩味地看着对方，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地划动。仿佛在揣测她有无露出破绽。在辰雾要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派来调查她的时候，对方突然收起了笑容，两掌一合说道，“出发吧！九点了，是该上班的时辰了。”说罢，他点了一下桌边的按铃，虽没发出什么声响，但服务员立刻就赶来了。

　　“记账上。以后她来，也记我帐上。”

　　坐在通往六重天的马车上，辰雾突然怂了。只会凡间那套话术，连仙法都不会的她真的能胜任吗？她紧张地掀开帘子，看向窗外。此刻他们已经飞到几栋摩天大楼最高点的位置。身边是稀薄的云海：“那个……说实话，我还是调到技术部门吧，权力的争夺不适合我。”瑚鸢端坐在马车的另一头，端详了片刻对面仙子的表情，轻叹一口气道：“你若是知道自己能说出这句话，会不高兴的。”

　　“难道有记忆的我是个爱争权夺利的人？”辰雾蹙起了眉头。司命曾说，灵魂就是不论记忆如何改变，不论经历了几生几世，都不会改变的那套选择和权重机制。可曾经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真的是同一个灵魂吗？自己真的能做出符合自己灵魂的选择吗？

　　“不要动摇自己的灵魂。她只是更好强一些。而且很有可能我其实根本不了解她。”似乎是意识到言语有些不妥当，瑚鸢面带歉意，“不好意思，我不该把曾经和现在的你分开说。这两个词是时间的枷锁，在仙界并不存在。你就是你。”

　　是啊，仙界引用了时间概念，其实根本没有时间存在。但时间已经在我骨子里打上了烙印，我还能摆脱得掉吗？辰雾更加郁结了。

　　马车底部有涡轮增压发动机的声音。前面拉车的也不是长翅膀的天马，是金属仿生马，有马的肌肉线条和动力，却是由人工智能控制的。

　　“仙人不都是会自己飞的吗？”

　　“仙法可以移除地心引力，剩下的靠机械完成就不必消耗太多力气。如果全靠自己飞，实在是吃力不讨好。就连那些反对改造都市的老顽固，都用上飞行器了。”

　　科技和法术相辅相成的世界还挺迷人。

　　通过四重天到五重天的衔接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就好像摸一个肥皂泡，还没感受到手感，它就消失了。大概就是穿透了薄薄的一层物质。

　　到了六重天的天空，瑚鸢指着一个模糊的小点儿告诉辰雾那是她的家。更近些了之后，她看见在一片宏伟建筑物中，有个青色的瓦房。那设计跟故宫某个大殿一样，屋外有个别致的园林。光用眼看没看出来它有什么时间的变化，一切都生机勃勃。院门上的牌匾写着【雾帐府】，门前有一只石狮子......啊不，好像是石头狼。

　　“你先去复职，我一会儿帮你把结界解开，晚上就可以回家住了。”说罢，瑚鸢打开马车的门，扭头冲她摆摆手后，从百米高空径直跳了下去。辰雾吓得趴在窗口，探头张望。

　　只见他衣袖翻飞，在冷冽的空中抬头对上方的仙子笑了一下。马车改了路线，向另一个方向驶去。这不禁让她想起《哈尔的移动城堡》里哈尔保护苏菲摆脱敌人围剿的场景。

　　仙丹药管控局的大楼前人来人往，晨雾仙子径直走去前台，纠结该如何措辞。前台小姐姐嫣然一笑：“晨雾仙子你来了，新的大楼没见过吧？你的部门在二楼左手边。”

　　前台仙子似乎是记起来代理局长提到过副局长失忆了，便补充道：“局长和副局长是下决策的职务，所有部门的任务报告都会送到您的办公室。但同时你们也隶属于仙丹药管控局的执行部门。因为这个部门需要强大的仙人来运作。具体出什么样的任务，你会跟同事一起抉择。工资每月十五号会按时打到您的账户。”

　　强大的仙人吗……辰雾心里更加忐忑了。如今，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比自己更弱的仙了吧？

　　左脚刚跨入办公室的门槛，就有一只蟑螂从脚尖大大咧咧地爬过去。没想到仙界的办公楼竟有如此脏乱差的环境。辰雾本着万物皆有灵，就算是蟑螂也是仙蟑的想法，没有踩死它，而是直接走了进去。办公室里文件堆积如山，高处那些泛黄的纸张与天花板之间居然结了蜘蛛网。几张桌子面对面地摆放，中间隔着几扇白板，白板上画着未知的人物关系图。头上的吊灯上挂着印有仙界、人界、冥界和魔界的四个纸板。

　　“还好你没有踩死它。我还以为你凡人的条件反射会一脚跺上去。”一个光头中年人从人界分区的文件堆中探出了脑袋，“它是我们在人间重要的线人。滥用仙药的事都是它们汇报的。”

　　辰雾意识到了一个大问题。她其实一直没机会注意自己的外表，因此不知道该称呼中年人大叔还是小子。她下意识摸了摸脸，似乎是年轻人的面貌。

　　“请问，今天第一天上任，我该做什么工作呢？”

　　“代理局长还在出入境航站楼盼着局长回归，我们现在也没什么棘手的任务。不如你先去昆仑山把搭档找回来吧。”魔界板块那边有个皮衣墨镜青年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支白板毛笔，他的这套复古皮质装束使辰雾不禁想起昨天的非染，“我们规定是两人一组出任务的，所以找回搭档的确是当务之急。”

　　“昆仑山？那里应该人杰地灵，四季如春，万物皆有灵性，是修仙的好地方吧？”辰雾搜寻记忆中看过的几本仙侠小说。书中主角一般都去昆仑仙境修炼。

　　那个墨镜青年面露尴尬，瞥了一眼身后。一个穿着绛红短襦，四喜如意云纹长裙以及凡间夜市摊上十块钱一条的普通蕾丝披肩，却留着胭脂色莫西干的女子从他身后挤了出来。她这一套集齐了唐代女子的搭配和前卫的造型，教人难以移开视线。虽然是狂野的莫西干，但她说话却很腼腆：“完全不一样，辰姐姐。我叫阿尔西·白夜崩解魔星，负责仙界这一块的，你唤我阿星就行。因为许多人打着昆仑神山的旗号贩卖禁丹，久而久之，它如今是著名的黑市。”

　　阿星手执团扇，仰头看着辰雾，嘴角两边的脸颊上用胭脂点着两点笑靥。她仿佛瓷娃娃一样肤白如雪。没想到同事里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小妹妹。不过根据辰雾对仙人的不完全了解，对方很有可能是个千年老妖精幻化成的。

　　“离烛已经一年半没有回复过消息了。派过去的同事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她举起团扇给晨雾仙子看，原来这个团扇是个显示屏，上面显示编号0010的离烛处于失联状态。

　　“那我就......去一趟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