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仙境》城市边缘的灯塔

4、第四章

　　辰雾毕竟活过了整整一辈子，这些活蹦乱跳、动辄千年岁月的仙人可不知道自己一辈子有多长。

　　人知将死，最会的就是沉住气了。

　　她踮着脚努力保持平衡，尝试扳开机械手的关节。手感是冰凉的磨砂，配着凌晨的风，心中涌现出秋天萧瑟的无助感。她强装镇定地说：“虽然我不记得之前的事，但从你的话中，我没有听到一丝一毫的证据，这些只是你个人的臆想罢了。我能飞升就说明老天爷认同我的努力！” 她不是很确定老天爷对于天界的人来说是否管用，“阿兹海默是可以从下凡的记录中追溯到的，甚至现在仍存在于在大脑中。我要是有手段干扰下凡系统的精密机器，何必使出这种伤敌两百自损一千的下策呢？”

　　但见对方没有松手的意图，反而有些被激怒了。

　　趁还能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辰雾想到了一个非常久远的解决之道。

　　只见辰雾忽然不再挣扎，平静地45度角望着横梁纵横交错的航站楼天花板，流露出看破人心冷暖的空洞眼神。她回忆起童年的那部电影——【当时那只冰冷的碳纤维手离我的喉咙有负0.3公分，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那义肢的男主人将会彻底放过我，因为我决定说一个谎话。虽然本人生平说过无数的谎话，但是这一个我认为是最有戏的。】

　　“实话告诉你吧。虽然我失忆了，但结束凡间这一世，神魂刚跟仙界的躯体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在混沌中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它虚无缥缈、形只影单，仿佛根本没有实体。在最后刹那间，它突然开口托我带一句话。”

　　辰雾刻意在此处顿了顿，瞥了一眼对方的反应。说实话，当一个人用无奈的语气说出【实话告诉你吧】这句话时，基本上就吐不出真话。

　　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被自己掐住脖子的女人，如果说曾经的她是城府颇深不轻易表达自己的心思，那现在眼前的这位就如同奸商一般油嘴滑舌，想尽办法表露出大量或真或假的感情。若不是竞争了数不清的岁月——不论城府能看懂几成，单论相貌是真的再熟悉不过了——非染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他没松手的意思啊。辰雾狠下心，准备来一剂猛料。她一把夺过了男人嘴上叼着的烟，一不做二不休猛吸一口。那苦涩的滋味瞬间侵入整个肺部。似乎是因为仙子的身体比凡人要结实，也或许是曾经的她本来就会吸烟，总之辰雾并没有呛到，反而在下个吐息很优雅地将那股烟顺了出来。随后她发狠地说：“你以为我想帮她带话吗？那句话压在我心中的份量你知道有多重吗？”

　　非染显然是被辰雾荒诞的行为给唬住了。在他印象里，对方还是那个遵守凡间唐代风俗的刻板女子，就算是直接大打出手数个回合，也不会夺去男子嘴上的烟。几经思索，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辰雾赶忙跳到一边，离他起码有两三米远。

　　“说吧，什么话。”

　　毕竟是知根知底的同僚，发疯的确比直接翻脸有效。辰雾稍微放了心，悠哉地又吸了一口手上的烟头——反正作为仙子，根本不用担心肺会出毛病。

　　在她的时代，大概是中年期往后，大部分人只要跟对方没有什么好感，根本不会去介意什么间接接吻的细节，也不会因为一句“今夜月色真美”就以为对方在表白。关于感情方面会说得很直白，封建的礼教在年轻人之间更是越来越淡。只有那些本身就暗生情愫的人们，才会纠结于任何细枝末节都是暧昧的暗示。

　　不知道仙界大改成了现代都市，思想上有没有与时俱进？辰雾后知后觉地想，总不能因为抢了他一支烟，就等同于我的贞洁就没了吧？看了看对方皮衣皮裤以及碳纤维的义肢，应该不是个老古董。

　　“你到底说不说？”非染显然失去了仅有的耐心。

　　“你急什么，这种大事我怎么敢不向上级汇报呢？不过……”辰雾一边踱步拉开距离，一边漫不经心地将烟头扔进手边的垃圾桶，“这不是带给你的话，你凭啥听？”

　　迅速说完这句话后，她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向大门，扒开稀稀拉拉的围观群众，逃离了航站楼，踩上租来的仙剑，七拐八拐躲进一个小巷子里。根本没敢往身后多看一眼，生怕慢了一步就被血溅当场。

　　待到肾上腺激素消停了，心情渐渐平复，她突然一愣，自己怎么没有个如此关心自己的朋友呢？经历了十生十世回来，居然只有个公事公办的司命引路。

　　抱着这份郁结，一路慢跑到了都市的主干道上。就算是在凌晨，四重天的主干道上空仍是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的仙人把飞禽走兽当坐骑，在空中穿梭。还有些仙人，他们骑着夸张的改装摩托车，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就算远得只看见一个尾灯，仍感觉地面在颤动。

　　辰雾往看上去最热闹的方向走，那边的天空绽放着绚烂的烟花。仙人们真的很奢靡，怎么天半亮了还在放烟火？

　　途中经过几家正规的义肢售卖店，橱窗里的线条优美的身体部件按照结构材料排列，最贵的是耐高温的碳化钽铪合金，其次是坚硬的耐火陶瓷材料氮化硅、钛合金与碳纤维复合材料等等。还有是镶着密密麻麻宝石的工艺品。橱窗角落的价目表上，最便宜的铝合金小臂就要七两铼。

　　而兜里只有司命给她应急用的二两碎铱。这一切都很有割裂感，明明是数字化的世界，可是却仍用着贵金属做交易。通过略微的观察，她发现主流的三种货币依次是铼、铱和金。金在凡间是硬通货，但在仙界却不怎么值钱的样子。在她印象里，铱和铼是类似的银白色，不知道这些普通的小店该如何区分。辰雾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试图目睹交易现场。但过了好阵子，甚至连店主都没见着。

　　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顿饭的时间，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市中心一家古色古香的12时辰书店。

　　三过而不入那些姹紫嫣红霓虹灯招牌的夜店，不是因为辰雾渴求书籍，热爱读书，而是因为实在是无钱消受。她不是夜店爱好者，就算里面在上演托马斯回旋御剑术，她仍对嘈杂的环境不太感兴趣。对比下来，书店是个省钱又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这家书店牌匾上写着渊尘阁，使人觉得这里是落满了灰的老古董。走进去竟是现代的装潢——浅色木地板配棕色巨型书架，每一层书籍都按偏旁部首顺序排列；特意挑高的层高配上充足的照明，使人可以沉下心阅读。两三台桶型机器人在书架中穿梭，它们的轮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一路按照标识找到了儿童启蒙专区。能提供从入门开始学习仙术的教程，只有这个地方了。辰雾可不想上岗之后被同事嘲笑无能。可万万没想到，那书架上的精装本全是纸壳子糊的，只留了个封面和书脊做装饰。一边地图货架上的卷轴也是一片空白。

　　那为什么还要营造阅读的氛围？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玲琅满目的纸盒。

　　“尊敬的仙子，您可以把电子书或者折扇放在这个平台，便可自动下载所购买的图书。您也可以用仙力授权登录您的书店账号.......” 一个圆柱垃圾桶模样的机器人在她身边停下了轮子，它的顶部是一个可以放置东西的凹槽。凹槽的下方是一个方形的投递口，大概是用来收集退货书籍的。

　　所以仙力现如今只起到了一个指纹识别的功能了吗？因为没有任何仙力，辰雾很难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书店的账号。更别说什么电子书、折扇之类的东西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上面仍有淡淡的掌纹和指纹，也许是因为性别都可以自由幻化，指纹就不可靠了吧？

　　“请问有纸质的书吗？可以直接看的那种。” 她下意识地掏了一下两侧的口袋表示现在两手空空，天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机器人做肢体语言。

　　“当然。凡间所有的漫画作品都有电子版和纸质版。” 机器人把眼前这个突然振作起来的仙子引到了一个靠墙的书架。书店有三层楼，这个架子从一楼的地板一路延伸到三楼的天花板，离它半米远的是一个同样直通顶层的旋转楼梯。书架上有古代的画本子，民国时期的连环画，目光所及的最远处，是全套的《名侦探可南》、《金魂》和《～激战！星际边防劲舞团～》（简称《战星团》）等等一系列她熟悉的名字。
　　《战星团》是辰雾临死前几个月才开始连载的漫画，可是书架上却有大概四十多部单行本。莫非仙界能看到凡间未来的书吗？她操作手边的触摸屏，那上面按年份排序出所有的漫画，而这个年份最高可以到487000年。点进一本3040年的热血少年漫，里面按照时间线细分出不同的版本。辰雾猜在不同的时间线，根据作者的经历不一样，故事的结局也有所区别。

　　这简直像人间天堂！不对，这本就是仙界啊！看到那么多赛博朋克的风景，差点忘了这本是让人类梦想成真的仙境。

　　她用触摸屏搜索到了《战星团》的第3卷，点击弹出，一本漫画就从高处的书架上轻飘飘地飘到手中。正想翻开第一页的时候，辰雾顿住了，突然有一种奇妙的压力感涌上心头——当她开始阅读，开始将故事内容存入识海时，就彻底打破了人类被时间禁锢的铁律。窥探到了未来，就会与前天还生活着的那个世界更加割裂了吧。难道身在仙界，她还在怀念那个被束缚的世界吗？

　　据司命说，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仙人，对于人间应该是抱有旅游或体验的心态，而不是把它当作家。就像当年热衷于玩操控二维生物的角色扮演游戏，消磨再多时间，也不会把主城当作自己的归宿。辰雾走了神，手在漫画的封面上无序地抚摸。

　　但我的家，在那里的确存在过啊。

　　“这年头，还有客官喜欢看纸质书啊？”一个颇具韵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就像唱旦角的公子，嗓音清亮又妩媚。辰雾心想他若是唱歌，一定比歌坛最火的GammaYi歌手更能驾驭古人的旋律。在她那个时代，人工智能GammaYi学习了数千年的人类语言资料以及上亿份优质嗓音采样，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普通人类可以比它唱得还要好。只有那些喉咙上移植了实时修音器的职业歌手才有得一拼。

　　一小片阴影正好挡在了漫画正上方：“小店照顾不周，客官我带您去一边的休息室看书吧。”

　　抬头往上瞧，正上方的旋转楼梯栏杆上，扒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唐装青年。此处所说的并不是唐朝人的服饰，而是在清朝流行的唐装——身前一溜盘扣，窄袖高领。

　　他的面貌就像精雕细琢的希腊雕塑上长了双丹凤眼，脸型没有西洋人那么冷硬，更有东方人的精致。与陌生人客套的样子有一瞬间感觉遥不可及。可当他对上辰雾的眼，他随即的浅笑，一下子拉近了她俩的距离。仿佛多年未见的故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样的貌美却没能一直撼动辰雾的老心脏。少女心的触动只产生了一瞬间，之后她便沉稳地如同博物馆的化石。仙人们可是会变化性别的，指不定眼前就是位大妹子。而且他这般望着她微笑，突然让她想到了狡猾的狐狸。谁会在意狐狸的公母，只需警惕它们是不是要从自己这儿骗取些什么。

　　“是你啊！那就不奇怪了。也就只有你喜欢在这儿看书了。”青年的儿化音稍微拖长了一点，还有些勾人。他缓缓地下楼走向辰雾。

　　“算算已经一百八十二年（人间900多年等于天界180多年）没来渊尘阁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里了呢。”他站在辰雾跟前，对方还愣在原地，看着他玳瑁色的眼睛倒映着不知所措的自己。

　　“唉，问就是我下凡了十世，脑子出了点问题，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不好意思把你给忘了。”刚经历了暴躁男子那一出，她语气中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唐装青年的衣服是紫色镶金线的，金色的线绣出一盏盏灯笼的样式。领口处是书店徽标的花纹——串起来的卷轴。青年并不惊讶，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辰雾斜后方的触摸屏，指甲敲击在上面发出咔哒的声音。

　　“你以前都唤我瑚鸢，现在也这么叫罢。既然失忆了，不如辞了管控局的工作，来我这儿当管理员吧？收集各个年代的完结书籍，是非常有趣儿的工作。”

　　“瑚鸢......先生，这等我先顺利复职了再讨论吧！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您是用预知未来的仙法获取各个年代的书籍吗？”辰雾在书架边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靠着。

　　“人间有个说法是二维空间是三维空间的投影。就像你把一张网格纸揉成中空的球体，投影到桌面上便呈现出平面的网格。”他从袖子里变出了一张餐巾纸，揉成纸团拖在手上。他指着一处阴影说，“虽然有些不太恰当，但材料有限，只能将就一下。凡界是这个投影，从仙界的角度看是一览无遗的。

　　凡间一直有一条主要的时间线在以5:1的时间流动。也就是所谓的下凡五年等于天界一年。这条时间线让天界的生物有个大致的时间概念，毕竟大部分的生物都经历过拥有时间的维度。

　　其实，仙界可以访问凡间所有的时间线，所有的时间点。人间就像网格纸投影下的光斑，你可以毫无障碍地走到任何一处。理论上讲，有无数条时间线。但其实真正去探索就会发觉，围绕着主线，也就那么几条轻微变动的分支。并且到最后，它们会回归主线。

　　每次仙人的下凡体验都是自动开拓了一条新的时间线。可以选择人间的任意时期任意地点。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跟下凡不同，我们是时间线旅行，不会影响任何一条的命运，在凡间不会存在实体。只会在各个时期获取出版的书籍，根据时间线的变化，推出这本书不同的版本。”他说了一大堆，最终望向辰雾，询问她的意见。

　　“啊......信息量好大！我得消化消化。”辰雾喃喃自语，怔怔地看着木地板上的漩涡，声音在空荡荡的书店显得更加干巴巴的，“也就是说与人间交互有两种方式，第一是下凡，新开一条设置好的时间线。我知道下凡系统明文规定，命运中不允许出现阿兹海默症。所以先排除这一种方式；

　　第二种是图书管理员，完全影响不了任何一条时间线的发展，同样也不会受到影响。

　　好烦！到底还有哪一方会使我得这个病？”

　　辰雾突然意识到还没有正面答复是否愿意当这个管理员，她赶紧对瑚鸢道：“不好意思，一时想得有些多。图书管理员的确很有意思，不过我的某个暴躁同事一定会更加怀疑我。比方说，辞职是不是因为良心不安或者是掩盖罪证。我可不想被他那样的人泼脏水。”

　　瑚鸢忽地扣住辰雾的肩膀担忧地说：“不论是下凡之前还是回归，你都显得这么累。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你的部门不是照样运作得好好的？索性就放下吧，九重天少了你不会崩塌，但那些鲜花少了清晨的雾气都再也不娇艳了。还有二重天的果园和三重天的农田，都需要你呀。”

　　她正想回答让他失望了，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掌控雾气，甚至连仙法都不知道是什么。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