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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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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流行唐代建筑的时候,用的不是这个称呼。让我想想……是刑部侍郎!好怀念呀!现在就叫局长反而没啥气势了。”司命在耳边念念叨叨,而他的听众早已被门外的世界惊呆了。
很难想象一直存在于古代幻想文学的九重天变成了现代大都市。潜意识里浮现的那些亭台楼阁统统不见,一座座摩天大楼高耸入云,街头巷尾装饰着各式各样的霓虹灯,还有全息投影的广告和小吃招牌。脚边流淌着污水,一直蔓延到不远处的下水道里。这与她几年前身体还算硬朗时逛街看到的城市有异曲同工之景。也许是因为天界缺少对建筑物的约束,有的楼层是重檐庑殿顶,可垂脊上的蹲兽却是说不上名字的现代动漫人物。再往上的十一层,又变成了扇面顶,前后房檐呈弧形,前短后长。本是用于将建筑物衬托得小巧可爱,可放在高大的摩天楼上,仿佛中世纪的拉夫领,使人呼吸一滞。而另一栋写字楼却是中规中矩的现代风格,外层嵌着各式各样的西方浮雕。
如今看到这中西合璧的现代都市,让人一时难以捉摸去世后到达的地方,到底是天庭还是天堂。
今天云层稀薄,如薄纱般飞速掠过似火的晚霞以及摩天楼顶部的巨型荧光屏。风却没有目测得那么强烈。她深吸一口气,心肺间满是青草的清新,可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草地。辰雾猜测是这个世界空气本身的气味,就如同地球的空气也有怪味,但生活久了就习惯性忽视了。
从云层得间隙望上去,隐约可见街道和灯光,仿佛有另一座都市建在更高的云上。这种感觉跟站在每一层都是用玻璃板修建的商城一楼向上望一样,有一种错位扭曲的空间错觉,但它却实实在在的在天上飘着。
“La……Laputa?!天空之城吗?!”
“是个屁的天空之城。我们在四重天,你看到的天上都市是五重天。你还能在五重天看到天上的六重天。以此类推,一共九重。”司命像看傻子一样看身边半张着嘴,脸上写满震惊的人,“你看脚下也能看到三重天。不过,八、九重天的边界充斥着浓雾,谁也无法窥探。”
“哇!底下的房子好迷你!”辰雾蹲下来仔细辨认,刚开始她以为脚下只是涂着不均匀发光材料的街道。紧接着她扬起头,问了个质朴的问题,“那这四重天路边流进下水道的污水,就相当于三重天的雨水?”
“你以为这是人界吗?趁早忘记那些小儿科的理论知识和生活常识吧。他们不配和我们相提并论。”司命漫不经心地回答,仿佛想赶紧与蝼蚁的世界撇清干净。
“那干嘛还用人界的下水道......”辰雾一边嘟囔一边起身左顾右盼。她心中对司命贬低人间表示不满,但潜意识里隐约察觉出自己的身份的确比凡人更为高贵。这份小小的窃喜使她感到羞愧,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她反驳道,“众生平等啊,你作为仙人,觉悟却不怎么高?”
“当然平等,但陋习你也要保留吗?”司命的态度不变,随手关上了身后的合金门。
那个金属窄门上略有一些刮花的痕迹,顶部挂着一个闪烁的紧急出口标识,嵌在一栋估算不出占地有多大的现代建筑上。它挡住了相当一大部分的阳光,又是向前倾斜的结构,辰雾二人站在它墙角的阴影处显得分外渺小。
这栋凹形建筑物的类似于电视柜上的音响,两侧窄而高,中间宽却矮。在中部的主要出入口以及门口的广场离他们有两百米远,那里倒是洒满了夕阳的余晖,将身着奇装异服的人们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吵吵嚷嚷地互相说着道别或是迎接的话语。
天界的仙人们居然这么多!在人界的传说中,这里一直地广人稀。
“就算按照人类每年一比一千万的飞升率,天上的仙人也是越来越多。就别提还有庞大的动物、植物飞升群体。而且都很长寿,这样积年累月,才形成了如今的九重天。将来人再多下去的话,还会加盖第十重。总之就是鱼龙混杂,难以管控。”
“恕我还是在用人类物理学的那一套来理解。”辰雾谦虚地问道,“地球上的物质都是由固定量的原子排列组成的。你说的飞升,是哪一部份?抓一把那个人脑部的原子吗?”
“我只能庆幸你这一世不是个科研工作者……”司命有些不耐烦地嘀咕道,他掏出电子烟深吸一口,在一个个小小的烟圈中缓缓地解释,“你知道我撰写了你每一世的命运,那是因为你比其他这些人要重要一些。一般的仙人下凡体验人生,就是通过一个拥有近一亿个变量的随机数生成机,随机骰出来的命运。那是一台相当完美的机器,由一个飞升成仙的人工智能运行。它一辈子都在追求人类所谓的自由意志,能操作这台命运的机器也算是得偿所愿……不过这些是后话。”辰雾忍不住想插嘴问为什么人工智能也能飞升,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听司命继续讲解下去。
“你的命运是在你由原子组成的那一霎那就按照既定的路线开始运作。不管之后做何种选择,都会指向相同的结局。是不是很像心理学上的决定论?人类是没有自由意志的。我们看中的是那套选择机制。命运是固定的,但中途几亿种大大小小的选择,是人类仅有的小小自由。那藏在大脑中发射电讯号的就是灵魂。不管轮回了多少世,碰到类似的事你仍会做出类似的选择。一个坚强的灵魂来到仙界,配上一个对于人类而言不老不死的躯体,过着由自己决定的命运,这便是飞升。”
“所以说抛开了一辈子的记忆和学识,九重天看中的是那套如何抉择和安排权重的能力?难怪人工智能也能当选,它们也只会这些玩意了。”辰雾尝试总结道。说到人工智能,她仍是带着不屑与轻蔑,她可不愿意与它们平等。
“你看不起人工智能是因为它们在你的时代还没有健全的。再推进个几百年,多跟他们接触接触,你的刻板印象自然就会改观。”
司命是个尽职的向导,他进一步解释这个飞升率其实是浮动的,生物要是想飞升,一定要历劫。这些劫都是需要复杂的判断和取舍才能度过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合格的都得重新修炼。但辰雾既然已经是仙了,就不用管这方面的事了。
“其实我比较关心的是,我参加十生十世大套餐出现了严重的副作用,你作为司命是不是得赔偿?一般赔多少钱?”辰雾靠着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树,故作严肃状。她的余光扫到自己穿着印着非常抽象画的彩色T恤,像是直接把乐队专辑的封面印在衣服上一样。
“的确是我亲手办理你的这项业务,不过这种事你不必赖我,直接找我律师就行。你看,不一定是我这儿出错了。因为你有一世是西洋人,这就会牵扯到出入境管理局和灵魂迁移研究所。当然还有冥界那套系统等等。
我现在主要是良心上过不去,我赔你......我陪你逛逛,看看能不能找回些许记忆。”他立刻甩锅,娴熟地好像经常跟人扯皮。最后居然还小声嘀咕了一句,“所以我不推荐去法制社会的下凡体验嘛……动不动就要投诉。”
司命所说的陪逛,就是给辰雾租了个御剑飞行的装置,让她在空中俯瞰整个四重天都市。他说第四层是最发达的商业城市,再往上几层就是天府的办事处。第八、九层,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上神、天神、和天帝住的地方。仙人是不可能去的。
而他作为一个有编制的神,是可以畅通无阻第八层的。至于第九层,他得有公事才能拜访。
“那我这上仙的身份跟上神之间差了多少?在这九重天是什么地位?”此时,她们停靠在某个路边摊休息。辰雾吃着天界特色小吃:云海章鱼串,辣得呲牙咧嘴地问司命。天界的路边摊跟人间无异,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了当年刚大学毕业的那段逍遥日子。
对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用他那合金胳膊上的修长机械手指指了指天:“你能在最高第七层吃香喝辣,混得很开。”他又指了指地,正巧这片地面没有被底下的云层遮盖,仍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底下很深的地方有一片树林和湖泊。辰雾心想:“这义肢可真带感,总有一天我也要弄一条。”在她来自2095年的世界观里,越来越多的人会对义肢产生不一样的情愫。就如同异性或是同性的漂亮长相对颜控是致命诱惑一样。辰雾的癖好是义肢。但她不敢过多表露,毕竟自己曾经在九重天的人设似乎是个相当硬核严肃的事业型仙子。
“以你当年的武力值,你在一重天可以横着走。不过现在你就在商业街转转吧。我一个写剧本的都能把你打得嵌在墙里抠都抠不出来。”
他嘬了一口罐装啤酒,辰雾看着罐子上凝结的水珠反射着淡紫色的霓虹的光。她尝试了一下云海牡蛎粥,难喝地差点吐出来。章鱼形状的服务机器人正巧过来续上了仙山矿泉水,她赶紧一饮而尽,掩盖失态。旁边桌的客人在推杯换盏一种诡异的蓝色饮料,人手一支二十公分的电子长烟管吞吐着荧光色的烟雾。
“不过,因为你的工作,可以让你自由进出第九重天。天帝给了EEA高层一把尚方宝剑,可以斩任何犯了天规的神鬼。”他压低声音,在这喧闹的环境中,她差点没听清,“记住,你叫辰雾,自千年飞升以来就是掌管清晨雾气的仙子。随后因为禁丹泛滥便被任命为新部门的刑部侍郎,再就是如今的副局长。”
她还问了问他为什么要装第三只手。他故作深沉状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如实告诉,他只是想在码字的时候可以有只手用来夹烟。司命还顺便补充道,现在的技术可以直接将神经连接电脑,用脑电波写作——只用在脖子后面开个槽,连根线就行。
但他还是拒绝使用这方面的高科技,他称之为西洋邪术。
把辰雾安置在一家天界连锁酒店后,司命千叮咛万嘱咐明天一定要记得等他过来接,不要擅自行动。有个叫非染的家伙在四处找她的茬。
他安慰道: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辰雾在六重天是有自己的房子的。因为她在大改之前就下凡了,所以那是九重天难得的几栋瓦房。但是房子设有结界,必须有足够的她本人的仙力才能进出——现在的她并没有任何仙力——至少能熟练操纵雾气才行。
“辰,我大概推测出了你为什么会失忆。我们部门有明文规定不可以让在凡间体验人生的仙人患上阿兹海默症。这是唯一一个会从凡人的躯体影响到仙界的病。它会迅速地吞噬魂魄,若是想修补,只能再多活个几世。但不知为何,你不光患上了,而且这一世结束就直接回归了仙人的身体。所以你的灵魂还处于残缺的状态,你的记忆也受到了影响。我会去调查看看如何解决。但——赔偿的事你还得找我的律师协商。”
等他离去,辰雾却没有听话乖乖睡觉。老奶奶时已经睡得够多了,此刻,她像《哈尔的移动城堡》里的年轻苏菲一样精神。第四重天是不夜天,灯光照亮了整个天空。她踩着租来的那把剑在天上漫无目的地转悠。剑的涂装是紫色、绿色和橙色,是司命按照她这个年代的记忆挑选的涂装——也就是EVA初号机的颜色。其实,这样并没有起到亲切的作用,反而带了些感伤。
飞行的方式就跟单板滑雪一样,扣上脚上的束带,做出起跳的姿势,飞行器就垂直向上,到达安全高度就不再攀升。重心前倾便是前进;重心移到脚后跟就是刹车;蹲下就是下降。跟蹬自行车差不多的体力消耗。
快黎明的时候,辰雾又回到了刚到仙界时的大楼。俯瞰发现它类似人间的航站楼,中间矮的部分像是堆叠的银色鸟巢,一根根钢筋参差不齐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在清冷的晨光中反射着类似珍珠的色泽。有些零零散散的人在门口的电子屏边等候着,屏幕上显示着一串编号、出口时间以及倒计时。大概从凡间回天上,就跟国际航班是类似的流程吧。辰雾仔细观察了一番,揣摩出开头的编号应该是指某位下凡的神仙,出于隐私考虑所以不显示姓名。倒计时是表示对方该结束凡间的人生,魂魄回归仙界的身体了。她还看到了延误和失联的字样,似乎下凡是件并不完善的机制。
她将御剑飞行器收好背在身后,慢悠悠地晃了进去。尽管司命提醒过,要找她麻烦的同僚非染经常候在这栋楼附近,但她仍是冒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在凌晨时来看看这栋神奇的大楼是很安全的。
水晶自动门内是磨砂金属材质的拼接地板,显示着候客厅三个字的仿霓虹灯电子屏悬挂在天花板的一根钢筋上。大厅正面对就是一个巨型的玻璃,窗外的巨型广场上紧凑地排列着类似于舱的不锈钢蛋型容器,壮观程度堪比太阳能发电厂。虽看不见壳的内部结构,但很容易猜出来是神仙的身体躺在里面。
她凑在窗前观摩片刻,扭头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男子孤独地坐在候客厅的长椅上等人。使用孤独这个形容词,是因为他那双忧郁的眼睛里,饱含孤寂,像深邃的星空,也像找不到家的小狗。是充满岁月痕迹的哀思,也是突然染上心头的惆怅。凭借这个眼神,就可以脑补出一本苦涩的爱情小说。可惜辰雾是肤浅的凡人,只知道世界上最难逾越的情感是爱情。除了爱情,还有什么情感,会让人流露出这样的寂寞神情?
这一天,她从未刻意关注过除了司命以外任何一位仙人的长相,每一位的面容都十分俊朗,但如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哪一张脸都记不住。但眼前的这位她却看了一眼又一眼,被这份忧郁恍了神。
“你当时下凡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借口了吧。说给我听听吧,不然岂不是浪费了你的一番苦心?”他突然张口,目光从未移开过窗户,但似乎没在看任何一只蛋,“那时她和你伤得一样重,你居然提议:下凡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来修补损毁的灵魂,而且抢救身体时也会少一些痛苦。我们当时都天真地信了。可没想到她至今下落不明。”
原来我是以这样的理由下凡体验十生十世的吗?虽然对方完全没有看向自己,但辰雾却很笃定他在跟自己说话。因为候客厅空空荡荡,男子身边除了正在全息投影的赛武圣健身房办卡广告什么都没有,连门口的工作仙员都偷懒去休息室打扑克了。
她犹豫地上前一步问道:“她是谁?你又是谁?为什么我们受了重伤?我下凡回来记忆上出了点问题。”对方没有立即回答,双手的骨节被攥得发白,气息也变得急促。
为了不显尴尬,她只好望向了落地窗外的天空。由于四重天光污染严重,星宿黯淡了不少,整片天空像是一个发白的液晶屏幕。
一阵凌晨特有的凉风从打开的自动门中涌进来,吹得她瑟瑟发抖。路上的行人均是身着外套的,只有辰雾仍旧穿着短袖和五分裤。
“阿兹海默症,就是你的把戏吧?这几百年里,我无时无刻都在猜你到底会以怎样的借口来搪塞。原来的确是用这个理由啊。”男子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站起身,步步逼近,“今天你必须把话说清楚,为什么那次执行任务,你找借口把我调走之后没多久,她就出事了?!”他一把抓住辰雾的领子,吼叫声震得她脑子嗡嗡。
一只机械臂从他右肋下伸了出来,棕红色皮衣被掀开,露出腰间别着的一个象征某种身份的玉制令牌。碳纤维制的手掐住她的脖子时,他原生的左手松开了领子,从口袋中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轻轻弹出了一根,右手顺势变出一团火点着了它。眼前这人全无刚才忧郁的神情,但仍旧是个比得过凡间所有明星的美人。明明在做暴力的事情,可是动作却十分优雅,仿佛被掐住的不是人而是一束紫罗兰。
烟熏得辰雾眼睛很疼,带着冬日雪天烧风滚草的气息。不知道仙人会不会被掐死,但是被掐死的仙人一定非常丢人。
“我来分析分析。你是个触犯天条、售卖管制仙丹组织的一员,用特殊的手段混入局子,陷害局长,伪造重伤,试图通过下凡以及失忆来规避身份调查。现在回来利用上仙的身份抢夺局长的位置!你得到的那些交易信息,应该是组织给你升官的烟雾弹吧?”他并没有给辰雾解释的机会,她也无法反驳,现在的她甚至没有他更了解自己。
《无间道》里的情节如洪水猛兽般占领辰雾的脑海。那句“以前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就在嘴边,随时都会溜出来。不会我曾经真是个卧底吧?她心里开始犯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