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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   纹月倚在树下的靠椅上,望着天空皎洁的明月。她手中捧着的桂花浆果酿,来自六重天支金照连锁超市的特价合成饮料。支金照是个很小的店面,里面塞满了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令她最满意的一点是,便宜型号的机械人店员从不用探究的目光偷瞄她。纹月并不排斥社交,她在吞下科学成仙的仙丹前,一度是学院里的交际花。她背下的那本《优秀人类行为手册》,给她提供了不少人际交流的手段。但在六重天,那些神仙能准确地分辨出她们之间的区别,并用疑惑、嫌弃、玩味的眼神打量着她。甚至连携带略微复杂人工智能的机械人,都能精准地将困惑的神情投过来。一旦被打上异类的标签,再强大的社交能力也无用武之地。

      她的打扮、说话语气、行为方式均与神仙无异,陌生仙人到底如何能一眼就能区分出她呢?这根本不是单纯的阶级之分!她恨这种目光,仿佛自己不再是高等智慧生物,而是从一个未经发现、已被自然淘汰的灵长类分支进化成的异类。

      不,这样的类比也不对。因为那头石头狼——一个早已灭绝的恐狼、不是人型而会人语的畜生,竟比她更能融入这个社会!还有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辰雾,明明失去了在仙界生活的记忆,却自然而然地上班、交友、出游。难道只有自己觉得这很反常吗?纹月怨毒地嘲讽了辰雾两句。却蓦然想起此人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呼之欲出的咒骂拐了一个弯儿,出口已少了几分战斗力。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了握陶瓷茶具,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副会使人不自觉地赞同其观点的顽固模样。

      生而为人的她,从未经历过“界门纲目科属种”里,种(族)以上的差别对待——在人界,人类能践踏蝼蚁,人类自身能分出高低贵贱,但再没别的生物可以轻贱人。自己难道能比一头恐狼更低贱吗?纹月一手执杯,一手挽起袖口,细细摸索小臂上的皮肤。触感与她接触到的所有人别无二致,至多是细腻与粗糙之分。她又鬼使神差地摸了摸柔软的头发,搓了搓绷得僵硬的面庞,十分确信这手感与辰雾的摸上去如出一辙。

      神仙与偷渡客之间,除了身份不同,物理上到底有什么区别?纹月细细思索了许久,手中的饮料渐渐凉了下来——温度在变?这种现象她平日里习以为常,加上之前活得浑浑噩噩,麻木吞噬了对细节的观察。现在找回了尘封已久的思考能力之后,竟发觉不太对劲。难怪辰雾总在她耳边唠叨什么时间不存在了、什么仙界特有物理学。速度是路程与时间的比,温度是分子平均动能的量度。如果这个世界的基本是“不存在时间”,那基于时间的温度真的存在吗?路上的那些人,真的还能走动吗?

      走动?这个词使她心神一漾,仿佛要抓到什么关键的东西,却从指缝丝滑地溜走。她感觉换气有些困难,心肺逐渐凝滞在一起……呼吸,为什么在仙界还需要喘气?纹月思绪越来越乱,陌生的世界像暴风雪般裹挟着她,漫天冰霜切割着她的理智。在这个维度里,连最熟悉的时间都不复存在,而她的胸腔却诡异地保持一起一伏的状态。她开始慌乱地喘息,生怕发现自己不必呼吸也能活着,随后,就像电影里的剧情那样,幻象被打破,在现实中被唤醒——以一个植物人继续活在23世纪。

      蹲坐在门口的石狼察觉到了庭院内的狼狈。可它毫不在意,甚至都不想从门缝往里瞥一眼。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它坚信对方的存在是个威胁。被淘汰的灵魂、来自一重天的风尘女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恶劣的代名词。在它的认知里,唯有在天帝那备份过的灵魂才是合格的。

      所有神仙的灵魂交融成一个整体,一个统一的意识,一个完美公正的裁决者!当这个集体是天帝的时候,脱离了任何个体会遇到的弊端,而成为了它、他、她、祂这样至高的存在。不过,目前而言,天帝仅仅是个未完成的概念。首先,神仙若不实时上传灵魂,天帝永远只是个被动更新的副本;其次,所有灵魂的数字信号均是单向上传,作为训练数据融入天帝。任何上神都无权访问任何个体。神仙共享认知的崇高理念,仍旧只存在于理想主义者舍不得点击清空的电脑回收站里。

      这些设想并不全是恐狼的臆测。它是从公开的书中得知,天帝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达到“共天合地,不辨毫厘”这一理念而设立的。简而言之就整个九重天共享神识认知,所思所想皆为整体,不分个人。然而此计划却因为神仙越来越注重隐私而受阻,天帝现今除了能做各种决策,监督各个部门是否违规,没有更多实权。

      换一种角度来讲——理想主义者同样也是乐天派——他们认为,在以天帝为载体的虚拟世界,已经达成了这个计划。其中显而易见的成果,便是诞生了名为天帝的智慧机械。他是仙界完完全全原创的产物,第一个在仙界训练完成的智慧机械。因此,有部分神仙狂热且坚定地拥护天帝,积极地上传自己的数据,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有条数据线将自己与天帝相连。毕竟若是相信这套理论,不论是谁,都将自诩为天界的至高决策者。更有甚者,提出了“谁上传越多,天帝行为模式越偏向谁”的奇葩论点,避而不谈那些成就大我,牺牲小我的大道理了。

      同时,他们骨子里又敬畏着上位者的威严。越是狂热,越是立下诸多规矩。不仅将天帝机房所在的第九重天设为闲人免进的重地,而且谁也不会当众喊出“我既是天帝”这样似乎符合他们逻辑,却充满幽默感,以及大逆不道的宣言。有些神仙无法忍受天帝和其追随者,愤然移居仙界之外,逐渐形成了魔界。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无论如何,当得知这个概念时,恐狼兴奋了许久,狼生豁然开朗。犹如突然得知自己继承了亿万遗产,手里仍拿着帮同事买的四杯咖啡,愣在原地张口结舌的打工人。天帝计划到底有什么不好,在几百万倍的快乐,几百万倍的知识量,最公正的裁决面前,隐私将无论优劣,因为它早已不复存在。最重要的是,自己就能和主人融为一体,再也不会分开百年。产生这样高尚的心境后,它便更加瞧不起那些被淘汰掉的灵魂。“屋里那个劣等又在矫情些什么呢?”石头狼啧了一声后,继续望着洒满月光的广场发呆。

      如果有资格购买一柄正版折扇就好了,或者在哪找一本百科全书。略微调整好心态的纹月挣扎地想,据辰雾说只有神仙才能使用官方认证过的折扇,访问仙界官方搭建的网络。而她从一重天带来的那把折扇,只能连接偷渡客私自搭建的局域网:渡网。它的信号在经过二重天时如同丢入池塘的烟头般,被瞬间掐灭。

      一旦打开了回忆就停不下来了。记忆追溯到自己的出生地,位于一重天的垂怜仙窟。顾名思义,是被神仙垂怜的神圣洞窟,所有的偷渡客都是从那个幽深的洞穴一步一步、面带茫然地走出来。一定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大发慈悲,给了他们一个能成为半仙的机会。

      她站在洞口的边缘摇摇欲坠,空气中弥漫着熬煮中药的气味。视线的最远端是一座掩映在薄雾间灰突突的大山,山脚下有数条激光大灯在无规律、也无意义地扫射厚重又粘稠的乌云。纵横交错的缆车像蜘蛛网般遍布山巅。近在眼前是连绵不绝的土坡。她努力想抬起手揉揉眼睛,可惜无论是手腕还是臂膀都软绵绵的。只好垂下头,用肩部的衣物胡乱地擦地了几下眼眶。

      啊,那不是土坡。她眯起眼睛,看清楚了那些棱角分明的边缘——原来是垃圾山,层峦叠嶂的垃圾山。她没有想象中手足无措、心脏咯噔一下地震惊,实在是太疲惫了,疲惫到双手只愿垂在身体两侧。心脏就像一个打工人,只做最低程度的工作:“啊?您要我表现一次咯噔吗?不好意思,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想请问有额外的奖金吗?没有就别让我无故慌张了,垃圾山又没危险。”

      她努力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也许是被拐卖或是绑架到了某一处山区?四肢沉重地仿佛无数双隐形的手在拖拽自己,拖入身后那个宛如黑洞般吞噬所有光线的洞窟。对漆黑的恐惧渐渐浮上心头,激励了些许肾上腺激素。她一鼓作气迈开腿,跃下一米多高的台阶,跌跌撞撞走到了垃圾堆前。借着昏黄的灯光,她没看见熟悉的品牌包装纸、吃剩的果核或是沾满油渍的外卖袋,甚至没有任何一个认识的垃圾!

      难道,科学成仙是真的?我真的飞升了?可仙界是这么残破的地方吗?一连串的问题从她脑海中冒出来。此时,她左边的手臂突然感受到了真实的拉扯。有人在边上拉拽她,嘴上说着与中文类似,但有些许变调的话:“这边来,这边来,跟我走。”语气就像在敷衍地哄小孩子。

      “请问,我们要去哪?”她条件反射地甩开对方的手,尽量保持镇静地问。

      “当然是去学堂啊……”那人随口回答,但立即扭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我看你是从仙窟出来的,怎么,不是新生的半仙吗?”他上下打量着她的衣着,表情愈发凝重。突然破口大骂:“什么玩意,大晚上跑来这种地方拉客,就这么不要脸吗?你就没点自尊吗?”

      就在纹月——因为她没透露给任何人自己的名字,所以仍是用如今的称呼替代——百思不得其解,作为上流社会大小姐的傲气正要发作时,一个打扮在地球上称得上是端庄的女人从垃圾堆的犄角旮旯钻出来,又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是啊,仙窟里刚出来的人钱也没有,记忆也没有,根本就是个巨婴。你这种人的心思真恶心,一开始让他们尝到甜头,等到他们能独立生活了,自然而然就成了你的常客。真不害臊啊!”见纹月站在原地狠狠地瞪着自己,脸被气得通红。端庄女人即烦躁又疑惑地想,怎么明明犯法的是她,她还委屈上了呢?于是语气更加恼怒,还带着几分威胁:“还不快滚!难道要我报警抓你吗?”

      尽管早已身经百战,麻木不仁,纹月每次回想起这段记忆仍旧又气又羞。很久以后,某次跟同事们聊天才知道,学堂的那些人说得没错。风尘女子的确会偷偷跑到仙窟附近,亲近那些刚刚飞升的偷渡客,就像郊狼猎捕羔羊。“他们完全没有记忆,全凭本能行动。一定要赶在学堂之前让他们记住你,尝到甜头后就十拿九稳啦。就像……就像男人对待初恋一样。”某个同事毫不吝啬地分享经验,用词十分露骨,“不过最近管得越来越严了,好几次我都差点被仙警抓走……”纹月并没有发表见解,仅仅淡淡地一笑了之。在别人最无助的时候加以利用,就算她已沦落风尘中最卑微的一粒沙,仍旧不齿这样的行径。在未来几年的职业生涯里,她再也没去过垂怜仙窟,甚至坐在高高的缆车里眺望远方时,都刻意避开了那个方向。

      “不过我利用的人还算少吗?”树下的她喃喃自语,指尖不自觉地刮擦着树皮的纹理。脑海中浮现出坂田魔方和辰雾重叠的两张傻脸,“真是个傻子。”

      学堂则是她最后悔的事之一。如果自己假装失忆,与其他刚刚飞升的偷渡客一起被顺利带入学堂,现在也许是另一种人生吧。她想象着自己穿着朴素地坐在一重天的某个办公室里喝茶;又或许会住在二重天的某个农庄种种蔬菜水果。或者干脆找一个像坂田魔方那样老实的半仙结婚过日子。但不得不说,怎么样的人生都比不上如今六重天的生活。

      此时,门口响起了哗啦啦的开门声以及恐狼殷切的问候。辰雾裹挟着浓浓的都市气息闯入了前院。她看到坐在树下茶几边的纹月,咧嘴一笑,张口便是:“阿月,今天有什么好吃的?”纹月一如既往冷淡又疏离地回答:“我以为你在外面应酬,就没做你的饭。” “那好吧,我随便吃点零食。”她们之间的对话常常这样无疾而终。没多久,辰雾端着食物凑到茶几的另一端,边吃边抬眼瞥一眼纹月。对面这个比六重天精心布置的繁星还要绚烂夺目的女子明显想视而不见,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可耐不住炽热的目光、耳畔传来不堪其扰的细碎咀嚼声以及晨雾仙子明显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最终还是松动了,仿佛融化的冰川,微微转动星辰般璀璨的眸子,将星辰般璀璨的目光移向仙子:“看我做什么?” “越看你感觉饭越香。”辰雾毫不掩饰自己的赞美,“你是我这几辈子见过的最下饭……啊不,最好看的人。”

      “这个皮囊是我捡的。你应该知道一重天的垂怜仙窟吧。能得什么样的身体全凭运气。”纹月声音冷淡,一般把外表视为身外之物的人,都用这种虚无缥缈的语气说话。

      “这算什么话,哪个人生来的长相不是全凭运气?身体捡到就是赚到,别人可没这好运得到如此好看的躯体。”晨雾仙子咽下一口似饭似面的糊状物,大大咧咧地喝了一口纹月杯中的果汁,“今天我不光被科普了垂怜仙窟,还有一重天的特色之一,焚化炉。所以才加班到这么晚。”

      “焚化炉?你是说【再渡六道】?”

      “没错,离烛派我去参观一重天再渡六道景点。这回我不用易容,直接以仙子的身份下去。”辰雾一脸骄傲地甩了甩脖子上的调查员工牌,“我打算带你和恐狼一起去。恐狼的武力值你是见过的,我们绝对能在一重天横着走。不过在我调查案件时,你还是得呆在旅馆,或是在周围自己转转。但是话说回来,有专门的探长负责调查,我只是在旁边学习他们的处理方式,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闲的。”

      “我不想去。”纹月干脆利落地拒绝。

      “别呀,你不是说六重天过得很压抑,受不了别人的眼神吗?我也是呀,就算当了回新闻主角,到头来单位的同事还是不服我,在背后总称我是个打杂的。我也想到别处透透气。”晨雾仙子真诚地劝说,甚至推心置腹起来。语气仿佛一个曾经名声大噪,人到暮年早已被大众遗忘,去菜市场买菜都没人奉承两句的明星。可她万万没想到——又或许是料想到了的,纹月心下早不屑地想:你本来就是个打杂的,堂堂一个副局长,出差居然是去参观景点,说出去也不怕人笑。

      “听恐狼说,你今天又是气呼呼地回来了?”晨雾仙子略微观察了一下纹月的表情,埋头吃了一口。她指了指桌上足以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以及沾满粉尘的卸妆棉,“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没能给你底气?”她以为纹月是不想被曾经的客人认出来才改变了妆容。来到六重天之后,打扮风格渐渐从狂野变成端庄。高贵端庄的确更适合她,辰雾心想,语气亲切时眼神却带着冷漠;眼含笑意时却面带嘲弄;好不容易等到眼眸和表情都在笑时,说出来的话却毫无温度——这简直是上流社会的标配。仙子自知再怎么打扮也达不到这个境界,于是将住院时期同僚们赠的慰问品、天帝赐下的服饰,全部塞进了纹月的房间,美其名曰:“雾帐府的门面就靠你撑着了!”

      “打扮出来的高贵算什么底气?”纹月白了仙子一眼。辰雾心说,不得了,这句话可以在今年的人生感悟百大金句里占一席之地。她用坦率的赞赏回复了那个白眼。纹月早就准备好了用面无表情来面对辰雾突然的傻笑,她从容地一边从手边的零食袋里拈起类似薯片的片状物,一边想起今天在路上遇见的怪人,应该是辰雾的某个同事。这让她坚定了再也不在下班高峰期出行的想法。

      那个男人在人行道上拦住了乔装打扮的纹月。他死死盯着纹月的双眼,一脸恼怒,仿佛怀揣什么必须得找人发泄一顿的深仇大恨在路上转悠,随便选中了眼前这个倒霉的女子。占了大半张脸的太阳镜只能反射出街景和男人的面孔,纹月很确定他绝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那目光仿佛刺到了骨子里,使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隔着厚厚的深茶色镜片,她第一印象竟是觉得对方有些英俊。这不单单指外表,主要是指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那种阴沉冷酷,忍辱负重、背负百年家族复仇计划,经过时间和社会的磨砺,狂野生长出一股狠戾的落魄贵公子的角色背景。加上这样一层滤镜,纹月的表情有所松动,可惜对方张口的第一句,便打破了这个小小的幻想。

      “你就是辰雾包养的女人?”男人问。没有留下任何回答的空隙,他冷笑一声继续道:“当然是了,除了你,这里没有谁会散发出一重天的恶臭。”臭?纹月气得大脑空白了片刻,难道神仙是靠气味来区分的吗?可辰雾总会夸自己香香的,就连关系一向不好的恐狼也未曾发表关于难闻的观点啊。

      一重天这样的风尘女子,最爱做的事就是围堵那些失去记忆的新生之人。利用他们对陌生环境的惶恐,抢占先机制造一个温柔乡。这是整个仙界皆知的事实。尤其是那些需要跟一重天打交道的部门,每年都会有防范灰色地带伎俩的培训,加强神仙对一重天复杂人心的提防。非染心想,他虽不是为辰雾找理由,但不得不说,仅保留一世人生记忆的晨雾仙子,在眼前这样的女子眼中,完全就是待宰的羔羊。他甚至想象得出仙子被拿捏得死死的样子。非染不禁冷笑一声:“报应,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你说什么?!”纹月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可从嘴中吐出时,却苍白得有些可笑。非染双手插兜,斜倚在路灯杆上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转告你主子,把一重天的脏东西带上来,就等着全家搬去一重天住吧。”说罢,一个潇洒的转身,抬脚便走。

      也许是“人”这个重音咬得太死,又或许是对方将辰雾当成纹月的主子,也可能是脏东西这个词,抑或是之前的那个臭字,总之几石激起千层浪,内心勃然大怒可面上云淡风轻的纹月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他,扯住他的衣袖,大声道:“仙人大人,当时我们不是好聚好散的吗?您钱给得足够多,又非常温柔,我到现在都很感激您……” “你在说什么?”这回换非染听不懂对方的话了,但他很快便警觉地皱起了眉头。神仙的听力极好,好几个路过的仙人都放缓脚步,侧耳倾听。

      “可是我如今已是晨雾仙子大人的人了,您再纠缠我也无能为力。”纹月脸颊红扑扑的,嗓音婉转略带委屈,嘴巴勾勒出优雅的弧形。她压低声音,但其实分贝依旧很大,“要不…等哪天辰雾不在家,我俩再续前缘?”非染听到远方有压抑不住的喧哗,有人幸灾乐祸,有人直呼不得了,还有细碎的折扇打开的声音。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这个装模做样的女人,用偷渡客难以企及的速度挣开她的手,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

      自己早该在第一句话时就离开的,非染后悔地暗想,不,自己就不该冲动地过来挑事。防范灰色地带伎俩的教学内容竟被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以为跟傻子辰雾住在一起的都会是傻子。傻子辰雾在面对自己的挑衅时,像个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逃跑了。而她带回来的人,八成也是这样的货色。万没想到对方会以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主人再损一千的全范围攻击,把他们三个人一起抬到风口浪尖。

      出于职业素养,非染开始像做阅读理解似的分析自己的心理与行为。他对辰雾的恨日益滋生,他恨她跟科学成仙纠缠不清,害死了夹竹桃仙子;他恨她居然当作无事发生,去一重天出任务都能寻欢作乐,顺便带回来个玩物;他恨她就该继续这样默默无闻,当一个无害的废物,却阴差阳错搞了个大新闻。但在这些恨里,是否还有对作为同僚的晨雾仙子的担忧呢?他是否想去敲打一下那个一重天的女人,警告她老老实实地呆在那个破院子里,别控制辰雾太过火,不然她六重天的梦就破了,到头来还会回到一重天那个鬼地方……

      非染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极致的恨意支撑,自己是否还能在没有夹竹桃仙子存在的世界继续活下去。他摇摇头,不再去想辰雾或是那个女人,大步走向员工宿舍。

      舒服地躺在自己公寓里听着电胶唱片,刷折扇的离烛,早就收到了第一手消息。六重天毕竟是个办公地,各个部门挨得也挺近。作为靠情报吃饭的离烛,这件大新闻简直是第一时间送到她折扇里的。她却没有直接转发给辰雾,而是在网上商城选购起了下次去仙子家做客的礼物——符合二十一世纪风俗的礼物——一顶淡绿色的帽子。

      每个人都心怀叵测,仍蒙在鼓里的辰雾还乐呵乐呵地劝说纹月一起去一重天。纹月细细琢磨着非染的话,怎么可能会再去一重天呢?要是一家三口都去,还真被扣留在了一重天,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更何况她不跟晨雾仙子出差,一个人留在家里照顾花花草草,非染会受到一波又一波舆论上的压力。

      她通过之前跟离烛聚餐间的聊天了解到,有个叫非染的同事最看不惯辰雾,原因是他认为辰雾害死了他暗恋的仙子。所以当非染在路边警告纹月的第一句时,她就明确了对方的身份。归根结底自己是在帮辰雾出气呐——尽管仙子的名誉也会受影响,但管她的呢,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一想到眼前大口巴拉饭菜的辰雾还什么都不知道,纹月不禁洋洋得意起来。

      哈,想塑造一个情圣的形象又何必来招惹我呢?纹月愉快地勾起了嘴角,丢给辰雾一个冷酷的:“不去。”仙子撇撇嘴,不再多言。抱着空饭碗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厨房。而那个狠心的女人只留给了她一个婀娜的背影。

      纹月兴致勃勃地抿了口饮料,她忽然皱起了眉头——这杯饮料自从辰雾回来之后,温度几乎没变化。明明已经聊了很久的天,可它居然仍是温热的。她扭头望向辰雾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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