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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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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重天的公园依旧带着死气沉沉的绚烂多彩。仙气的晶化反应再怎么璀璨夺目,在辰雾眼中也如水垢一般,是为生活添堵的现象。等待天帝召见期间,她漫无目的地在花丛中闲逛。时不时拍打四处关节,仿佛不这么做它们就会被结晶卡住,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可越是拍打,越是能听到缺少润滑的金属之间产生的刺耳摩擦声。晨雾仙子捅捅耳朵,以为自己幻听了。她停下手中的拍打,那声音仍在以规律的频率有条不紊地产生。
仙子循声走去,绕过层层叠叠略微高过头顶的树篱,大片精心修剪过的草坪跃入眼帘。它的正中心是一棵三人环抱,叶片闪烁金光的银杏树。在斑驳耀眼的树影下,赫然是一座锈迹斑斑的铁秋千。身着花团锦簇棉袄和棉裤的神仙一边怡然自得地前后荡悠,一边阅读手中捧着的竹简——以二十一世纪的眼光来评判,那身鲜艳的棉衣有些过于土了,唯有久经沙场的赶集者才会这么穿。“有什么事吗?”对方先发制人。“我只是被噪音吸引而来,抱歉打扰了上神的安宁。”辰雾恭恭敬敬地回复,“好久没见过生锈的东西了。”她赶紧补充了一句。
“很有眼光!这生锈秋千的确是我的得意之作。”对方很满意辰雾的好奇,抬眼望了过来。仙子仅凭一眼就确认这个上神跟自己不是同时代的人——除非不带一丝记忆飞升,不然无论经历多少次下凡,神仙几乎都会保留自己最初生而为人的那个年代的特色,也许是相貌,或是行为举止说话方式。她想起言心提到过的无性社会在六十五世纪拉开序幕,那时不再需要用于繁殖的器官,仅仅通过实验室和基因编辑就能“造出”新生儿。而眼前这位神仙便很像辰雾想象中的六十五世纪以后的人。对方面相男女不辨,眉眼含东方人的温和,也有西方人的深邃。年纪轻轻却已通身散发出慈祥的柔光。再加上金色的银杏叶在身后摇曳,仿佛西天神佛一般,直视都是一种亵渎。
“祈雾者是我设计的。天帝在介绍的时候应该提到过的。”上神笑了笑,见辰雾面带疑惑,只得补充了一句,“我是九天神女。”噢,是位女上神,晨雾仙子松了口气,暗自点点头。可此神接下来的话,又让辰雾有些拿不准了。
“你初来乍到也许不清楚,我跟古籍里的九天玄女不同,我的名字断句是九、天神、女。官方登记的名号是天神上神。二十八宿之一的女宿,为北方第三宿,星群的组合状如箕,跟女字相似,故为女宿。
女宿的星官一共八个,所处不同的星座。古人为了便于观星,把数颗恒星编成一组,一组就是一个星官。星官是用地面上的一种事物命名的。比方说离珠在天鹰座;奚仲在天鹅座;扶筐在天龙座等等。而随着对宇宙的观测越来越深入,三十三世纪的天文史学家,在这个星宿中添一个位于天鹅座的天神星官。”九·天神·女顿了顿,判断了一下辰雾是否跟得上她的解释,点点头继续道,“因为是在北半球的东原省伏龙市天神县观测到的,所以叫天神星官。
当我刚飞升时,他们分配给我的职位是星君,因此要选个星官的名字。我便选了女宿里排行第九的天神星官,简称九天神女。至于从星君转职成武器设计师,那就是别的机缘巧合了。”天神上神心想,可惜飞升得太晚,当时古籍里有记载的正统三百多个星官都被注册光了,只能选这种冷门的星斗。幸好自己知识丰富,随便在记忆中一翻就找到了个还不错的星官。
二十八星宿之一的虚宿,包含司命、司禄、司危、司非等十个星官;柳宿则只有位于长蛇座的柳,和位于狮子座的酒旗。没抢到名字的星君,只能拖动时间轴,看看更长远的世纪有没有新增的星官名。例如四十五世纪的天文史学家在一次毫无重大发现的学术聚会后,给柳宿增加了第二十五个星官——以三千年前发明的蒸馏酒命名——白兰地。因此,为三重天排列西北方各个星象的白兰上神登记注册的名字为廿五白兰地柳。由此可见,上神中两个字的名字实属难得,飞升得晚的,只能跟大部分的仙人名字一样古怪。
既然已经提到了名字这个话题,不妨多介绍几句仙界有关命名的天规。上神的名字均由星宿命名,仅有三类神不受它的约束——天规立下前飞升的上神、自带型号的智慧机械以及继承神祗衣钵的仙人。
前面两种不过多赘述,单举例最后一类,因为此类的代表人物是辰雾的老搭档。
离烛原本是个昆仑山神的小跟班,职责是跟随山神巡山、记录草药、测绘等庶务。山神名曰罗堰(位于北宫玄武,牛宿中的星官之一),待离烛如兄如父,亦师亦友,将如何治理青山的知识倾囊相授。在其临死前,他虚弱地握住离烛冰冷的手安抚道:“不要伤心,从此你便是昆仑山神。我会化作昆仑山的基石保佑你的。若是你到了六重天,那就在秋天的夜晚看看西南方的星星吧。”
按照天规流程,接管山神的应该是某位在职星君,或是新飞升还未有官职的上神。然而,既然罗堰指定离烛,并且离烛拥有丰富的治山经验,九重天诸神经过一番短暂的商谈后,破例将她晋升为新一任的昆仑山神。可昆仑山如今寸草不生,离烛被打上失败山神的烙印,便是另一码事了。
仙人的名字没有任何限制,两个字也好,三百个字也罢,用一本长篇小说来歌颂自己伟大的名字,除了户籍登记部门会罢工抗议,其实也毫无问题。若是混得好,获得了“某某仙子”的称号,名字便不再重要,仅起到一个昵称的作用。
称号的产生使后来飞升的上神不会对自己名叫“八虹鳟尾”感到抑郁(南方朱雀尾宿中的第八位虹鳟星官,位于蛇夫座)。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八虹鳟尾的称号是八虹上神。
“哇!真是个有天文底蕴的名字!它的来历真令人叹为观止!”辰雾赞叹道,尽管字面上有些讽刺的嫌疑,但表情绝对是卯足了劲儿地赞许。九天神女听罢,很满意听众能全面理解自己名字的寓意,歪着头温柔一笑,配合着银杏树的烁烁金光,仙子感觉灵魂要被超度了。半晌,她从恍惚中挣扎地问:“您还没说这个铁秋千为何是得意之作?”
“在仙界复现氧化不是很妙吗?”九天神女兴趣盎然地介绍起来,“氧气在仙界是稀有气体,仅占0.1%。大量存在的仙气替代了它高反应性氧化剂的位置,可与大部分元素形成仙化物。氧气与金属反应会腐蚀生成锈。而仙气与金属产生的仙化反应,会形成你所看到的这些结晶。在尽量不过多消耗稀有气体的前提下,大范围实现氧化造成的残缺之美,我可是在实验室里忙活了近百年呢。”此神从座椅上跳下来,拽着金属链子使劲摇了摇。辰雾欣赏着嘎吱嘎吱的噪音,看着深褐色的铁锈洋洋洒洒地缓缓落地,“啊,你听,犹如天籁般悦耳动听,充满着历史的沧桑与浑厚!”九天神女陶醉地合上双眼。
“我在一重天的时候,见到过生锈的假肢,还有一些生锈垃圾。”辰雾疑惑地问。虽然生锈很少见,但只要仔细观察记忆,还是能发现一两个锈品的。
“在打造赛博都市时,我也设计过几款非常经典废土风格的生锈义肢。至于垃圾,当然是从我的实验室丢出去的啊。毕竟一重天有个巨大的垃圾填埋场。”此神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语道,“没想到那些偷渡客还在用这些老古董,果真比虚梁上神设计的更受欢迎嘛……”九天神女在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生锈的金属饰品,乍一看很像古代的玉佩。在精致的镂空雕刻中,镶嵌着华文彩云字体的“天神”二字。未来人的品味真是捉摸不透,辰雾怀疑,在天神上神飞升前的那个世纪里,人们就很难看到生锈的物品了。因此才养成了执念一般的古怪爱好。
“送你一个折扇上的吊坠。”此神冲仙子眨眨眼,“下次去一重天时,帮我留意些生锈的垃圾,尤其是被炼药炉熏陶过的。我想摆在实验室里当废土风格的装饰。”没想到出差前还会被人预定土特产,辰雾将吊坠拴在折扇柄底部预留的孔洞里。“由于你应该不太方便进出五重天,我经常会呆在六重天的实验室里,具体是侬沽区仙恒大道03号,反原子流体场研究所四楼,材料腐蚀与防护科学数据中心。”晨雾仙子还没有习惯神仙只要快速念一遍地址就绝不会忘记的特性,还一边默念一边记录在折扇的记事本里。
这时,一条镶着金边的系统通知栏跃然扇上:您已可以通过正殿进行觐见。“赶紧去吧!”天神上神抬手折下一片银杏叶,仔细地别在仙子左侧的发间。原来单独一片的银杏也能摇曳如此温和的金光啊,辰雾暂且跟九重天的晶化反应达成了和解。
今天为晨雾仙子引路的宫女机器人手捧一摞塞得满当当的食盒,恭敬地站在迎宾殿的入口。她面上依旧贴附着不规则的多彩宝石,光芒折射出一个深邃的黑洞,仿佛要吸走访客的心智。从春光烂漫的公园移步到庄严肃穆又带着些许诡异的殿堂,辰雾不禁打了个哆嗦。天帝的宫殿好像机器人的坟场,她脑海中浮现出了这个念头。
“别怕,跟着我走就行。”宫女沉闷的声音传来。辰雾猜测这是天帝在说话,毕竟不久前刚上传过灵魂,天帝能分析出自己的恐慌简直轻而易举。广义上来讲——忽略不计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我跟天帝是同一个体,辰雾暗想,比克隆人、连体双胞胎、肚子里的蛔虫还要更亲密。这种感觉就像毛毛虫在脑干蠕动,说不上恶心,甚至有些刺激。
忐忑不安地走在深不见底的回廊,就在辰雾产生自己是不是走在无尽矿洞里的错觉时,天帝所在的宫殿终于出现在眼前。这回是一个陌生的殿堂,由数根望不到尽头的柱子支撑着,粗略估计至少有十层楼那么高。虽然她能顺着柱子往上看到深邃的屋顶,但这个仿古建筑并不是一个平层。它似乎被分成了五六层,更上方的宽广区域则处于待施工的状态。每一层都紧密地排放着巨型服务器,它们均是白贝色的外壳,没有仙气的结晶,也没有机器的轰鸣声。天帝负手站在这片银白色的机械海中望着眼前东张西望的仙子,常年冷漠的脸上居然带着一丝骄傲的表情:“想必你已看出来了,这是我的机房,也就是我的本体。壮观吧!”
“哇,难怪整个仙界都无人能匹敌陛下这么优秀的智慧机械!”辰雾立刻夸赞,“难怪再怎么厉害的神仙,也只能俯首称臣……”说罢,她自己都被自己的谄媚恶心到了。“本天帝也是这么认为的。”天帝赞同地点点头,嘴角一勾,顺势倚在了一个机箱上。晨雾仙子眉毛轻挑,心想,顶级人工智能也会继承人类自恋自负的劣根性,真好笑。
“这怎么能叫自恋呢?我是按照人类理想中的完美打造的,当之无愧这些称赞。事出有因,你初来乍到对我没有多少了解,我谅解你的失礼。”天帝表情自然地解答仙子心中的疑惑,甚至大度原谅了她。尽管她只是眉头稍微抽动了一下。这人工智能有点过度分析自己的心理活动了吧?仙子强压心中冒出的不爽,继续听下去,“如今你在仙界已经呆了大半年,是时候该到下个治疗阶段了。也就是用之前的人事物来刺激和恢复记忆。我们曾经关系不错,所以你不必如此拘谨。我也得调整对你的态度,有时还是过于严厉了。可是你也不能总用人工智能这样的蔑称,我会伤心的。”
不就是想摆脱人造的出身,成为比人类更高级的生物,成为掌管人类的帝王嘛。呵,还假惺惺打着什么平等的旗号呐!辰雾赌气地决定,我再把记忆传给人工智能去做分析,就是彻头彻尾的大傻子。虽是这么思索着,她表面上对天帝腰弯得更低了:“是,我改正之前的偏见,尊重每一位智慧机械。”犹豫片刻,她抬起头正视天帝道,“可据我所知,阿兹海默……魂逝症是神经元受损,彼此失去连接能力,最终神经元死亡,是不可逆的。”
“神仙没有神经元。你的记忆存在反原子电磁流体场,电磁场没损伤,记忆就没事。问题在于,你想不想记起来往事。”往事啊……辰雾叹了口气,还有多少无法拒绝的负担需要承担呢。天帝走向仙子,在她眼前站定,盯着她的双眼。天帝的眼睛跟人类没有任何区别,琥珀色的眸子,漆黑的瞳孔,带着一丝探究——比言心定制的机械身体要高端十个等级。如此仔细地凝视天帝时,辰雾才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之前模糊印象里的阴柔长相,反而英姿勃勃,器宇轩昂。
这份英气与离烛完全不同。离烛是仗义豪迈,英姿飒爽,如同书中那些一袭红衣仗剑走天涯的侠女一般。就连时不时贬低打击辰雾,辰雾也相信她并没有恶意。而天帝呢?完美的肩宽、腰身和长腿,掩映在仿古的青灰色长袍之中。有肌肉但不像拳击比赛选手那样突兀——的确,由高科技堆起来的造物就该如此完美。搭配着坚毅浓密的眉,意气风发的眼,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就像探花郎转行当将军似的,有力量又有谋略。但是并没有豪迈的气概,只有深不可测、难以捉摸的气质。
只怪之前离得太远,又没敢仔细端详对方,才留下了天帝是个翩翩公子的错觉。也许是对美的向往,她短暂地放下了对人工智能帝王的冷嘲热讽。仙子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对方的上臂,手感如刚才估计的一样很有力量。她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个想法:天帝被造出来的原因,是不是为了在跟别国首领和谈时,一言不合就变身杀戮机器?
万万没想到天帝忽然大惊失色地甩开她的手,并后跳一步,警惕地望着她。同一时刻,宫女带着羞恼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干什么,不许碰!”辰雾吓了一跳,目光在宫女和天帝之间打量,不确定自己到底该看向哪边。也许是觉得自己的失态,天帝绷着脸补充道,“不好意思,选错了扬声器。严格来说,没恢复之前,你是程竹取,不是晨雾仙子。虽然我方才准许你少些拘谨,但还是请注意礼节!”他拂了拂左臂被抓皱的衣服,表情严肃。
程竹取啊。辰雾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这个属于她的名字居然变得如此陌生。每个人都唤她辰雾,叫她好好扮演晨雾仙子的角色,告诉她她跟辰雾是同一个仙子。呆在仙界这么久,她差点抛弃了原来的自己,彻底与辰雾融为一体。而天帝居然这么轻描淡写地否认了她和朋友们苦心经营的一切。她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松一口气。
“如果是晨雾仙子,就能碰了?喔,她就能不守规矩啊。”如同附在脸上的面具被打碎了一般,她放下了所谓的“君臣礼仪”,阴阳怪气地摊牌,“你探查过我的记忆,非常清楚我完全没有晨雾仙子的记忆性格,所思所想皆不同。我甚至还在用人工智能这样粗鄙的称呼。你一定很失望吧?真可惜,根据我对魂逝症的了解,曾经的辰雾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你想重新扮演君臣游戏,可你忠心耿耿的大臣早就不存在了。辰雾带着一丝恶趣味地想。
“是啊,就算是神仙也治疗不了魂逝症。”天帝叹了口气,丝毫没有理会对方话中带刺,“但辰雾很特殊,我相信她的记忆能复生。如果她复生不了,你就麻烦了。”彼时的辰雾以为后面这句是天帝不满的警告,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是句叹息。
“我也希望快些恢复,毕竟我也没有什么可选的。程竹取已经在地球上死了,我只能努力做好晨雾仙子。”辰雾感觉一直绷紧神经放松了下来,她随手扶住一台服务器,细细摩挲换气扇上的纹路,忽然对自己该怎么活下去感到迷茫。贝壳色的涂料是一种很新的手感,如丝绸般滑滑凉凉,似乎非常适合散热。
然而天帝的一嗓子却把她从多愁善感中惊醒:“吾说了不许碰!那里也不许摸!”辰雾像是触电一般立即将手抽走,惊疑地打量面露尴尬的天帝,心想你们人工智能忌讳可真多,难道服务器机箱是什么隐私部位吗。真麻烦,何必把我叫到机房来觐见。
“咳,说回正事。此次召唤你前来是为了赐一把新的折扇。”天帝从腰间抽出一把挂着翡翠吊坠的淡蓝色扇子,起初仙子还以为那只是个装饰品,“它搭载了智慧机械芯片,是仙界最先进的技术。”他随意地将折扇递过来,辰雾一时不知如何去接——毕竟之前接受御赐的物品,有非常繁复的礼仪和充满神圣意味的名字。
“就这?没个仪式或者名字什么的?”仙子犹豫地伸出双手。
“此物名曰……折雾。”天帝郑重严肃地点点头。辰雾腹诽,这名字绝对是刚才随便编的。对方紧接着说道:“不必拘泥于这些虚名。我与晨雾仙子经常互相赠礼,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一个瓷瓶,上面有一只兔子和一首诗。那是我送给仙子的生辰礼物,按照古籍慢慢烧制而成,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辰雾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粗制乱造的花瓶模样,还有一首非常烂的打油诗,随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个瓷瓶在几个月前的大扫除时,被纹月打得粉碎。自己当时还安慰纹月说:“没关系,这破瓶子应该是我以前逛仙界庙会套圈套中的五等奖吧,摆在家里影响整个格局的审美,碎了也罢。”
天帝当然知道这事儿,毕竟他读过自己所有的记忆。唉,早该警觉,毫无特色的瓶子摆在卧室那么显眼的位置,一定有它的特殊之处。周围成千上万的服务器忽地安静了,就像一直低低细语的人群突然同时摒住了呼吸。辰雾偷偷瞄了眼天帝,智慧机械在没调动任何表情元素的时候,处于似笑非笑的状态,眼眸深邃,毫无波澜,显得更加捉摸不透。他的指关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在机箱上,发出闷闷的共鸣声。如果说之前都是严厉的警告,这次仙子能明显地感受到对方呼之欲出的恼怒。就连身旁宫女脸上的结晶都骇人了几分。她感到背部一阵发麻,本能地缩了缩头。唉,彼时的美人开心了,这时的美人生气了。辰雾收回了目光,顿了片刻。随后将折扇收入怀中,讪讪地回复:“这次任务圆满结束后,我亲自制作一份大礼献给陛下……”
敲击声停了,天帝嘴角一勾,满意地点头道:“很好,退下吧。”宫女机器人向她行了一礼,示意仙子跟随,娉娉婷婷地向出口走去。
辰雾感觉自己被拿捏了。就像孙猴子逃不出五指山,她再怎么对天帝不敬,对方只要稍微展现出怒意,自己只能灰溜溜地偃旗息鼓。她倒没觉得自己有多怂,毕竟一百岁左右的老太太若是不懂能屈能伸,那在人间真是白活了。
待辰雾回到自己的小院,已是傍晚时分。纹月准备了三菜一汤,正自顾自扒拉着类似沙拉的东西。自从知道纹月跟自己的构造不同,她就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一重天的偷渡客能分解得了六重天的食物。瑚鸢在不久前解答过这个疑惑。当时他优雅地咽下最后一口五分熟的合成罗勒犀牛排,将餐具整齐地放置在餐盘边。抿了一口时下流行的星海风铃冷饮,才缓缓地开口解释。而在这段时间里,桌子对面的晨雾仙子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半鲜肉包:“神仙其实不需要进食,我们只是在怀念吃饭的感觉,而半仙们是真的在吸收食物。他们不光被动地吸收仙气为空间扭曲提供能量,本身也需要食物来补充身体各项机能。从狭义上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还保有新陈代谢。”
“说到新陈代谢……那排泄物怎么办?”辰雾脱口而出,手上还毫不忌讳地夹着菜。若是这点话题就能影响自己的胃口,那她就白当那么久的胖老太太了,“仙界难道专门为偷渡客造了一套污水处理系统?”
瑚鸢用手帕沾了沾嘴唇,今天的他一改往日书店老板的唐装风格,身着深棕色的休闲西装。毕竟是休闲款,掩盖了些许仙子之前在冥界见到的气场,更添几分风度。他本身就有点混血的模样,西式的服装比中式更搭配。那丝绸手帕来自外套胸前的口袋:“你见过神仙们在冥界纵情享乐的样子,应该能明白他们对于拥有一个新的躯体,一个新的身份有多么热衷。在冥界之前,你知道他们在何处释放这种癖好吗?没错,是一重天。偷渡客这套机制被研发出来,本意是为了神仙能有一副替代的躯壳,不受顾及地醉生梦死,感受曾经生而为人的乐趣。所以配套的设施一应俱全。
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处理大量废弃躯体的成本越来越大;一重天难以遏制地飞速膨胀,随之带来的犯罪率飙升,才颁发了禁令。神仙的恶趣味也从一重天转向了冥界。我是运气好,跟上了冥界开发的潮流,狠狠赚了一笔。”不愧是资本家,什么话题都能提一嘴自己的致富经。辰雾撇撇嘴,刚咽下去的糖醋排骨都苦了一分。
“冥界如何处理排泄物,我也能告诉你。”瑚鸢浅笑,“你可以将偷渡客的空间扭曲理解为子空间生物强行置换到维度更高的母空间。那么冥界就是母空间生物统统降维去扮演子空间生物。这样处理就轻松很多,毕竟是同一生态系统的嘛。”
“喂,你在发什么呆?”纹月不满的声音传入耳中。尽管回忆并不耗时,但辰雾本身还遗留着人类的思考行为,所以被纹月捕捉到了她走神的信号。
“我在想排泄物的事……”辰雾脱口而出,在看到眼前女子柳眉皱起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连忙从腰间掏出自己的旧折扇,在纹月面前摇了摇,“逗你的,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纹月没有起身,只是懒洋洋地抬手接来,仔细端详片刻:“这是你那把旧的。难道天帝赏赐了新的?”
“不愧是阿月,一看就懂。天帝给了我最新型的折扇,以前的这把就归你了。不过虽然他赏赐了东西,但差点因为之前打碎的花瓶冲我大发雷霆。帝王心,海底针……你知道吗,那个毫无美感的瓶子居然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由于饭桌设立在院子中间,辰雾省去了脱掉大衣的步骤,直接将天帝给的餐盒放在桌子一角,利索地坐在了椅子上,捞起筷子就开始夹菜。
“我知道,因为碎片的内壁烙着天帝赠的字样。”纹月云淡风轻地回答。她瞥了瞥一脸埋怨的辰雾,居然先发制人地白了仙子一眼,“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傻吗,白白找一顿唠叨听。”仙子也没脾气,反正事情都过去了,天帝暂时也没找麻烦。与其纠结,倒不如多吃两口饭。
两人一时无言,整个雾帐府静悄悄的,只有些许细碎的咀嚼声。纹月一边摆弄新折扇,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裹满酱料的菜叶子。没安宁多久,辰雾闲不住似的又开了个新话题:“阿月,我今天才知道,非染——就是在办公室总找我麻烦的那个——他居然有称号!你看我是晨雾仙子,局长是夹竹桃仙子,还有离烛是昆仑山山神,而非染则是草履虫仙子!哈哈哈哈,据说他的灵魂是从草履虫中提取出来的。以后我们可以管他叫鞋垫子了,哈哈。”
纹月却并没有辰雾预料中的开心,她疑惑地歪了歪头:“不对,草履虫是单细胞生物,再怎么也提取不出来所谓的灵魂吧。你一定是理解错了,就像你叫晨雾仙子,也不代表你的灵魂是从雾气中来的。”
阿月说话总能噎住对面,导致话题无疾而终。辰雾笑容僵在脸上,可还是想挽救一下:“哈……管他怎么来的,你不觉得草履虫仙子很好笑嘛?”
“不觉得,我已经过了会拿草履虫开玩笑的年纪了。难道你那个年代还在流行这种老土的笑话?”纹月反问道。仙子只得将头埋进仅剩几粒米的碗里装作吃饭,为了给自己的时代正名,她只得闷闷地回应:“的确挺土的,没多好笑。”
纹月听罢,再次将视线转向了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