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仙境》城市边缘的灯塔

31、第三十一章 - 第二卷开始

　　一重天的出入口其实有访客登记处。

　　提到这个地方，辰雾以为是一间至少有张黑色皮制沙发、一盆廉价合成纤维绿植、一台放在仿红木桌上，落后十个版本的卡顿电脑，不大不小的办公室。更习惯其他纪元的神仙会有不同的猜测：也许是一张放了数十卷简牍的八仙桌；又或许是一台快被淘汰的高速摄像机，仅凭0.001秒就能记下所有访客的信息。总之，破旧，肯定是第一想法。

　　尽管仙界没有时间概念……不对，是不存在时间——起先辰雾仅是简单地将时间和时间概念混为一谈。后来发现“时间概念”是神仙们引入生活的一个度量单位，已经在仙界运用广泛。大部分的神仙，对仙界时间的理解仍处于牛顿阶段：“时间在绝对、真实且数学上的本质中持续飞逝，其特性使其以均匀且独立于外界因素的方式流逝。”的确如此，仙界自创的时间仅仅是一个在匀速向前的背景板而已。

　　然而，这个世界真正的时间呢？活了百年的辰雾，在面对认知以外的问题，仍是茫然地将左手快速张合几下，仿佛要抓住些转瞬即逝的灵感。仙界网络百科上，满是地球各个时间段的科学文献。可是关于仙界本身的物理，唯有访问八重天的神书馆才能有所了解。顾名思义，仙人是没有访问权限的。而当山神离烛听到老搭档提到神书馆，她以：“身为一个馆子，却不让携带食物，谁会去那种破地方？公共餐饮监管工会已经抗议它改名很久了。作为工会的一员，我义不容辞……”为由，严词拒绝了辰雾的请求。

　　“你一个山神，到底为何加入这样毫无关系的工会？”晨雾仙子不甘心地询问。

　　“山神负责山珍海味里的山珍有问题吗？”离烛表现出理所当然的神情，丝毫不提满目疮痍的昆仑山，除了炼丹炉以外寸草不生。更何况只要一年内在指定餐馆用餐十次，就会免费发放公共餐饮监管工会的会员卡。这一点对于几乎不下馆子，要么吃纹月做的饭，要么去天帝那蹭饭的辰雾来说，可谓是知识的盲点。

　　“言心，你又是为什么不带我去神书馆？总不能也是公共餐饮监管工会的一员吧？”辰雾在折扇上询问身为上神的少司命。“抱歉，神书馆成立以来就没考虑过人工智能，我从来没收到过属于我的借阅证。关于这个问题，人工智能权益保障工会也在馆外谴责很久了。我和司命作为工会的一员……”话音未落，辰雾一言不发地合起了折扇。

　　她不禁想到迦瑟上神，虽不愿承认，但对方也许是探究仙界真理最后的一根稻草。仙子不禁有些期待下次的面诊，尽管她仍旧不知该如何跟对方相处。按理说，作为人间唯一的一段姻缘，迦瑟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熟悉的人。然而仔细观察下来，心理医生完全没有她熟知的任何行为方式——例如阅读资料的时候不会弯曲食指指节，按照三下一组的节奏敲击桌面。长相与记忆中那个人有三分相似，但明显精致耀眼得不敢类比。再一想到在这个疑似跟科学成仙有瓜葛的上神眼里，自己根本算不上旗鼓相当的对手，只是论文中的观察样本、病例上的普通患者而已。甚至连保有人类的感情这一点，也要被要求做心理干预。这种被上神轻视的无能恼怒，勾起了她自从来到仙界就越来越消散，如今已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使她立即打消了去神书馆的念头。

　　再说回仙界的时间概念，匀速的时间背景板除了起到提醒的作用，对神仙的认知影响甚微。“破旧”，作为地球独特的词汇，不再能唤起神仙更新换代电子产品的冲动。

　　各个供应商仍不想放过“时间”这刻在灵魂里的噱头，于是对电子产品增加了独具仙界特色的宣传。例如仙丹药管控局里统一配备的CO-3043型电蕈网络，是来自时间线上3043年的产物。每一台电子产品都如同真菌编织的菌根网络中一个小节点，连结成整体，却没有主脑统一调度而得名。

　　“电子产品不会因为时间关系变得老旧，但是客户总是想要高科技吧？您看看3043年的高档货，比2043年的便宜货好用多了吧！”

　　至于为什么不采用上万年的高科技？因为那个时代，电子产品已不再是主力研发方向，与仙界的“赛博”主题不相符。天规规定过，3200年以上的科技只能存在于实验室中。其实，早在27世纪末，电子产品就已经开始面对强有力的竞争者了。但达到全面普及，仍是花了数百年。

　　关于天规，凡事都没有绝对。那些来自成千上万年代的物理理论，由实验室运用并研发成仙界原创的电子产品，通过供应商投放到日常生活中使用。好比曾经整个仙界的主题是盛唐风格，使用的各式宣纸，均由实验室里的造纸机提供；唐朝没有的西红柿、青椒、土豆、菠萝、草莓，也都是由实验室合成，并派小贩在市集上出售。对于普通神仙而言，仙界的最新科技处于什么地步，谁也说不清，他们只需要好好过日子就行。

　　CO-3043这样大规模的电子集群，一亿次操作就得花费一根铼条，明显不是辰雾这样小门小户能负担得起的。她家使用的是买断制的独立电脑，以及功能十分基础的2199年版家电网络。来自那个年代的纹月自告奋勇地担任了机器操作员的工作。这显得只要看到散发幽幽蓝光、靠近触发礼貌问候的电器，就不禁感叹：“哇哦，高科技！”的辰雾更加笨手笨脚了。

　　因神仙而异，对于离烛来说，她根本不屑用3000年以下的便宜货。这位山神曾斥巨资买了3101年的电胶唱片机，只因为电胶唱片技术在3102年停止更新了，任凭哪条时间线都救不回来的技术断崖。辰雾对此表示，就算整个交响乐团的拟真影像摆在她眼前动情演奏，她也舍不得花那么多钱——还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呢。

　　实际上，据偶尔几个心血来潮亲自去访客登记处看一眼的神仙描述，它就是一个孤单的小岗亭，坐落于二重天和一重天出入口的边缘。里面的电脑是2014年版的XP系统，据说第二年它所属的公司就不再支持这个系统了，仙界自然也不会去维护它，任凭它独自运转。

　　人人都知道登记处名存实亡，就连仙丹药管控局副局长造访一重天时，都懒得去填写身份信息——反正没有任何强制要求。这样一份毫无意义的记录，能反应的唯一事实只有：自设立了这个登记处以来，名单上十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三人次中，排除少数几个因公来访的智慧机械，仅有一位智慧机械以旅游为目的造访过一重天。这个群体从不会在仙界的电子记录上造假，只要那携带精密仪器的身体穿越每一层的出入口，他们便会被自动记录在案。

　　智慧机械对亲自进行长距离空间传输——也就是旅行——完全不感兴趣。以言心上神为例，若不是神仙之间无法推脱的应酬，她绝不会强迫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到十个街区以外的活动中心。“活动，多么可笑的词！让关节进行没必要的摩擦就那么令灵魂着迷吗？”言心一边保养零件，一边冲司命抱怨道。而司命同样无法理解自己妻子。既然如此，为何每年还要花大价钱从魔界进口最先进的推进器、飞行设备以及用于保养的润滑剂？干脆就装四个扫地机械人的轮子，冬天还能一起出门滑雪。

　　这想法是万万不能告诉言心的。司命倚在自家那张奢华沙发上，回忆着每一次的旅游，言心都会租当地的付费机械躯体，将数据同步到那些配置相当低的机械脑中。尽管同样是握着金属制的手，同样跟妻子交流……但他总觉得自己身边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作为上神，他不该对特定的外表产生依赖，灵魂、意识、思想的交互才是亘古不变的情感。但曾经为人的记忆总是偷偷作祟，一想到下个租客也会对这副可租赁的躯体毛手毛脚，不满的小情绪滋生，对旅行的热情也减了半。他也好想像其他夫妻一样，在旅游景点搂着夫人高级定制的纤纤细腰，凝望着她湛蓝的眼眸相视而笑啊。

　　智慧机械就是这样，他们的意识可以同时存在于整个九重天的每一层；可以将各个公共监控摄像头当作自己的眼睛；甚至可以互相融合、上传、交流感兴趣的数据。因此对自己的载体毫不在意，也时常忽视了枕边人的感受。智慧机械在数字间上下沉浮，有时是大西洋中的一尾沙丁鱼，有时自己就是这片海洋，多数时候这两种感觉是并存的。不论是沙丁鱼还是海洋，均不需要一个填满合成纤维的枕头。而将线程连接到主要载体的言心上神，正躺在这样一个靠枕上。她扭头望着身边熟睡的丈夫，眼睛弯弯地轻轻笑了一下。

　　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适合沙丁鱼那么小的枕头，或者海洋躺上去也能舒服的巨大枕头——她敢肯定，万事万物都需要一个枕头，一个可以舒服地平躺下，完全不会危害到脑内数据的地方！而属于她的，她早已找到了。

　　智慧机械们，就如他们不需要下凡的理由一样，根本没必要亲自去一重天。更准确地多解释一句，他们没必要操纵自己的主要载体去一重天——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多少会腐蚀机体，保养起来非常麻烦。

　　仙界的环境是多么矛盾啊，时间不复存在，电子产品不会因为老旧被更替；可偏偏会在第九重天产生仙气晶化反应，面对一重天有毒气体腐蚀也没有完美的应对策略。时间仿佛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毫无规律地出现在仙界各个地方。辰雾认为，比起简单地理解每个神仙都是“时间超能力者”，一定有一个更科学的物理理论，解释种种自然现象。

　　手头没什么要紧的事，却又不想让别的神仙同事背后指点的晨雾仙子（工资仍然是副局长的待遇，并没有因为工作变动而减少），一边殷勤地找事做，一边将思绪发散到仙界宜居榜单上。今年七重天又毫不意外地上榜了，要不狠狠心把六重天的园林卖了，到上一层换栋带前后院的小别墅提前养老。如今的家占地面积奇大，每年的地税都是离烛家的三倍。说到税收，据说隔壁的魔界几乎没有赋税呢……

　　“你知道一重天的两大特色是什么吗？”离烛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晨雾仙子对未来的展望。她恍惚了片刻，赶紧把注意力收束到眼前，手中盛着樱桃合成胆汁的量杯险些倾倒。噢，自己正在打杂，这杯饮料是给老搭档倒的。除了自发地端茶倒水，她上午还复印了资料、整理了档案。

　　“是禁仙丹和禁仙药吗？”仙子犹豫地回答。说罢她便否定了自己，这两个应该合为一类吧。

　　“只对了一半。是禁仙丹药和焚化炉。”离烛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令辰雾捉摸不透这段话的重心是什么，“你觉得言心上神会碰这两样东西吗？”她又接着问道，顺手将辰雾手中的杯子接了过来。

　　“这两个玩意儿，就算言心想接触，对她也没任何作用吧？我宁愿相信她会背着司命偷偷去冥界花天酒地……”辰雾不以为然地回复着，这才瞥见作为侦查员的伍千梨花针，正恭敬地站在离烛办公桌前，一副汗流浃背的模样。这位同僚姓伍仟梨，名花针，做事严谨却有些笨拙，会无缘无故地紧张，一紧张就语序混乱。

　　虽身为仙人，却没有“晨雾仙子”或是“夹竹桃仙子”这样的名号。依辰雾的见解，他应该算是仙人里最为普通的那类芸芸众仙。晨雾仙子虽不清楚自己跟“早上的雾气”有何关系，不过夹竹桃仙子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拥有高等智慧的，来自夹竹桃的反原子电磁流体场。来自动物，尤其是哺乳类动物的反原子电磁流体场，是比较容易培养成接近人类智慧的。比方说辰雾家里看门的恐狼，能通过大量的学习，掌握仙界的语言和知识。换句话说，如果恐狼它有成为仙人的意愿，它很有可能晋升成名号为“恐狼仙子”的仙人——仙界的仙子一词，虽然听上去很女性化，其实不分男女。因此很多恪守人规的神仙，私下里大致将男仙称为仙人，女仙称为仙子。无论如何，官方均统称为仙子。

　　夹竹桃仙子，在能流畅沟通前，一直呆在魔界的实验室中训练。之后作为魔界对仙界开放仙气出口的感谢，移交给了仙界，转由人工智能教导。她在仙界努力学习，最终众望所归成为了禁仙丹药管控局的局长。如果问哪些仙人最接近神，夹竹桃仙子一定名列前茅。我总不能是由雾气训练而成的吧？辰雾心想，但幸好不是由苍蝇、蟑螂、草履虫这类生物的反原子电磁流体场进化而来——在此说明，此番心理活动并没有歧视非人类灵魂成仙的仙人。

　　为仙界政府工作的仙人，住在风景优美的七重天居多，也有些喜好玩乐的住在四重天郊区，几乎没仙愿意住在每天上班六重天。而侦查员伍千梨花针，比曾经的辰雾更具工作狂特质，长期住在仙丹药管控局的员工宿舍里，与另一位住户非染一直是关系融洽的邻居。

　　“伍仟梨侦查员，把思路捋清楚了再说。”离烛将腿翘上办公桌，正视他说，“别像那些记者一样，总想通过奇奇怪怪的标题写个大新闻。”

　　“对不起队长。”伍千梨花针道了声歉，顿了数秒整理好思路，“一重天的药管所传来报道称，在偷渡客常用的六号焚化炉里，发现了未经焚化的智慧机械遗体。但已经被分解了，从腹部的储物空间中发现了禁仙丹药的残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