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仙境》城市边缘的灯塔

30、第三十章 - 第一卷结束

　　没过多久，离烛和辰雾回到了四重天，躺入机器，稍微输入几条指令，便来到言心上神提供的那条子时间线中。秦谦伟正值20岁，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出任何关于写作的端倪。“不如我们往后多推一些时间。”辰雾建议，“这个时候言心才刚刚问世没几年呢。”

　　“你知道这条时间线吗？”离烛的声音幽幽地在耳边响起，仙子不明白这么问的意义，若是早就知晓，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她如实回答，在少司命告知之前，记忆中从来没有存储过这串编号。山神沉默着将时间往后推移，她操作摇杆的手偶尔会稍微过界蹭到辰雾，触感冰凉。仙子紧握着自己的摇杆一动也不动，她总觉得离烛语焉不详，意有所指。

　　时间跨越了五年。

　　25岁的秦谦伟正在一座公寓中独自维修设备。本来是两人一组的。搭档入职得比他早两年，处处都要当老前辈，好处自己捞，累活借口逃。今天出外勤也是如此，前辈将工作统统丢给秦谦伟后，一溜烟地跑到几个街区外的虚拟高尔夫球场逍遥自在去了。

　　被撇下的青年一边抱怨一边摆弄着手中故障的监控摄像头。毕业后直接进入了这家大公司，本来以为会在四季空调控温的舒适机房摆弄设备，没想到是个经常出差的岗位。若不是补贴高，他恨不得年前就撂挑子了。

　　埋头苦干至下午时分，青年稍微舒展开僵硬的四肢，忙里偷闲地看向窗外。这里并不是大都会，脚下的楼房已是这片区域最高的建筑，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全是平房。小城市唯一的优点是树多，夏天郁郁葱葱生机盎然，适合看惯了灯红酒绿的都市男女在这里找回本心。但如今是十二月，光秃秃的树杈显得整个城市惨淡萧条。他看了看被投影过的天空叹了口气，没想到连这里也看不见蓝天了，居然需要用人工的滤镜遮掩。

　　审视完一圈环境后，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摄像头上——三个小时之内他必须弄清楚为什么整栋公寓的监控系统都瘫痪了，不然简报又得熬夜写了。秦谦伟将长满浓密中长发的脑袋从寒风中缩回房间时，楼下突然像闪光灯似的晃过了一个刺眼的光点。他眯起眼睛向下望去，只见浅白色水泥地停车场中，有个身穿过时白大褂的男人正将刀抵向面前老者的咽喉，那闪亮的光芒正是来自刀刃的反光。

　　青年心中一惊，迅速权衡利弊后，他举起手中断电的摄像头准备大声呵斥。

　　一片快速掠过的乌云挡住了头顶的阳光。整个公寓以及后门的非公共停车场区域，完全被笼罩在阴影之下。突如其来的光影变幻使秦谦伟稍微顿了顿，一鼓作气的正义冲动转眼间泄了气。他吞了吞口水，整理好紧张的心情，用力将跑掉的勇气再次积攒起来。

　　霎那间，比刀刃反光强烈数百倍的强光占据了青年整个视野。在几近失明的光斑中，一道紫红色的闪电自上而下劈开整个天空，能将呼吸凝滞住的热浪扑面而来。辰雾好像再次体会到被烤焦的刺痛——没错，当初刻骨铭心的记忆被这一雷劈得浮现在眼前。她忍不住想远离镜头，但不论怎么向后躲，刺眼的光芒仍近在咫尺，灼热仍炙烤着她的皮肤。天雷的紫更偏向红色，仿佛雷电中包裹着烈焰，风暴中夹杂着怒吼，无情地审判着楼下那个衰老的灵魂。

　　它在带来巨大能量的同时又相当精准，手术刀明明紧贴着光柱的边缘，医生却完全没有受到伤害。水泥地上仅留有浅浅的雷电纹路，空气中的灼热没多久便散了干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手心冒出了许多汗，辰雾心想，果真是这条线。

　　从言心那儿听到编号时，离烛的表情就略有些古怪。

　　仙子不用猜老搭档接下来会问什么问题，非染早已审讯了不下十次。他从没有具体提到哪条时间线，只是一遍遍让辰雾详细描述在凡间失踪时做了什么。仙子一口咬定自己因为第五界者的药物影响，已经记不清许多事了。她对非染说：“不必再问了，除非你想再听一遍绿色果冻唱歌的故事。大不了问问天帝，他扫描过我的灵魂了。”从苏醒开始，晨雾仙子就一刻不停地从幻觉中抢救回忆。而这段是她唯一一次主动放任幻觉侵蚀记忆。

　　没过多久，她从其他同事那儿偷听到自己的这段凡间之旅，居然有几十条干扰时间线，其中九条被当作病毒永久折叠了。此后，再也没有类似的问题继续纠缠她。一切顺利得就像自己有意和凡算委内部的卧底打配合战。非染看她的眼神愈发厌恶，辰雾十分理解他安排离烛在身边监视自己——除了打持久战，代理局长已经没有别的手段了。

　　山神稍微倒退了一段时间，并缓缓地移动镜头，将屏幕中央的主角换成了程竹取。辰雾看着老态龙钟的自己还有身份不明的医生，两者的嘴部都打上了厚实的马赛克。她不禁在心底感谢言心上神推进完善了隐私法的政策。医生的刀在冬日毫无温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攥着它的手骨节泛白。程竹取仍穿着养老院单薄的制服，不需要任何人动手，寒风很快就能将这把老骨头刮散架。但她仍然坚韧地站在风中，一点都不畏惧眼前的凶器。

　　“没想到这个医生居然试图用手术刀捅死我。”仙子明知言多必失，但还是忍不住评论了一句。她在心底嘲笑自己，不说话会显得心虚，难道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就不心虚了吗？

　　第三次近距离观看闪电时，辰雾已经不再战栗，她麻木地欣赏着仙界在凡间创造的大胆艺术，这是令人类束手无策的绝对力量。天雷带走了老人后，医生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惊诧，只有隐忍的怒火。他将那片锃亮的金属收回大褂的口袋，转身匆匆离去。辰雾不明白他为何生气，无论如何自己的生命都会被终结。仙子长舒了一口气，坚定了下一步的目标：再次与庄佩秋取得联系。她曾以为庄佩秋给的暗示非常明确，但没想到这个狡猾的家伙提供了两条相当宽泛的线索。凡算委的体量过于臃肿，迦瑟上神的心理学课程也有非常多的学生。更何况凡算委为了巩固社会工程学知识，几乎每年都要去心理医生那里集训。

　　如果硬要提到师徒，整个凡算委都算是迦瑟的徒弟。有关庄佩秋的头绪又回到了原点。

　　秦谦伟慢慢从震惊中清醒，眼前的光斑逐渐消散。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意识到静悄悄的时停保险公司合作者公寓楼里，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位目击者。那个医生呢？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该下楼拦住医生，这似乎是刑事案件也应该是灵异事件。

　　待他一路小跑到后门的停车场，只剩下冬日里的残叶在寒风中扬起丝丝尘埃。他匍匐在闪电降落的地方瞪大眼睛仔细观察，水泥地的裂纹中嵌着许多沙砾，与其说是雷击的痕迹，倒不如在冬夜里冻裂更有说服力。他用指甲抠着缝隙中的沙石，喃喃自语：“是热的，是热的！”随后他又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根本没在意工装上沾满了灰土。青年边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边向登记处跑去（长时间屏蔽人声导致辰雾开始产生幻听，她仿佛能听见脑中臆测的话语。这是虚拟现实交互综合症中，有关时间轴软件特有的症状）。

　　他在电脑前扫描了员工卡，载入了今日的访客记录。镜头前的青年和镜头后的仙子同时困惑了——怎么什么也没有？“这是天帝的技术。只要是电子留档，他都能快速改写。养老院那边也是如此，在数字组成的档案中，你已经在三个小时前被火化了。这就是为什么专案组经常邀请天帝参与的原因。”离烛解释道，辰雾仿佛能看见她漫不经心地将红色发带缠在右手食指上，再慢慢解开，“你的几十条干扰时间线，着实增加了几十倍工作量。”

　　接下来的几天里，秦谦伟搜集了各种新闻媒体甚至小道消息，没有老人也没有医生，更没有诡异闪电。他的浏览器搜索记录中充满了幻觉、灵异、不可思议等字眼。辰雾有些心疼这个年轻人，希望他不要再钻牛角尖，穷尽他一生都无法参透其中各种势力的纠缠。

　　两个月后，处处碰壁的他在涂鸦得乱七八糟的记事本上写下：只有我能看到的世界？和神秘医生世界的交融？

　　之后的日子，他又回到了往常的生活，越来越长的发呆时间是唯一反常的地方。有段时间突然迷上了旅行，踏遍了全球许多地方。又有几年他四处寻访各地民俗，根据当地人的说法，进入一些几乎无人的区域，盯着自然景观陷入冥想。

　　在摇杆的推移下，青年很快衰老成头发稀疏的老者。秦谦伟的后半辈子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一开始辰雾以为他只是在等待下一次灵异事件的到来，用来佐证自己的哲学观点。

　　这个可怜的人被永远困在了2095年的那个冬天。

　　大概在他98岁时，人工智能团队发布了言心36.3版本，它熟练地掌握各种自然语言，仅凭一句中心思想，就能流畅地写出辞藻优雅的中短篇小说。不久后的新闻报道称，有人用言心生成了一本长篇小说，并成功出版，畅销全球。人们再次开始争论几十年前就出现过的议题：这样的人是否真的能被称为作家。

　　迟暮的秦谦伟眼中迸发出年轻人才有的活力，他知道自己等了大半辈子的帮手终于出现了。辰雾不理解，2095年就已经问世了许多便于写作的人工智能，何必等到2168年，衰老到不知明天是否就会去世的时候才开始写这本书。况且言心36.3版本并没有比其它人工智能优异许多。

　　“他可能觉得若不是过完足够长的一生，写出来的人生感悟不足以撼动大部分的人吧。言心并不是契机，只是恰好出现在他给自己规划的时间节点上。你看，他会在107岁、书籍出版的时候寿终正寝。”离烛一针见血地回答了辰雾的问题。有时候仙子怀疑自己可能白活了95岁，憋不出多少感悟，甚至也悟不透别人的想法。就算未曾换上阿兹海默症，她也不是那种会从往昔中寻找真理，归纳经验教训的人。程竹取没心没肺地活了近百年，对昨日的悲痛只会总结一句下次注意，然后继续享受眼前的生活。

　　而离烛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其他所有神仙都不一样。他们通过多次下凡，积累了许多不同人生的故事，晨雾仙子的95岁相对而言就像初中生的履历。

　　“在其它的时间线里，你和医生随机分布在停车场的各个位置。只有这条线中的这个角度，出现了唯一一个目击者。那本书没有其它版本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它是一连串巧合的幸运儿。而你，晨雾仙子，是这本书诞生的主要原因。”离烛迂回了许久，终于说到了正题上，“我所提到的巧合，并不指它是所有时间线中唯一有目击者的。正相反，它在那些线中才是必然的事实。

　　设计干扰时间线的家伙，目的不是扰乱时间轴，而是给仙界带来多余的工作。所以在那七十六条线中，你和医生的位置全都刻意避开了各种生物和摄像头的视线。”

　　“按你这么说，是我启迪了第五界者制造禁仙丹药，是作为元凶的我在折磨那些服用过丹药的灵魂？是我将那些药丸递进自己嘴里，是我将匕首捅入自己的腹中？”辰雾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回忆种种，她害怕极了，对离烛接下来的指控本能地抵触着。如果我按计划早早死去冥界，如果我不自作主张地跟科学成仙组织有接触……就不会引火上身，令这一切苦痛越烧越旺。

　　然而对方却否定了。离烛说，不必妄自菲薄，无论如何晨雾仙子都是仙界的功臣。书不能控制读者的想法，药丸无法左右自身的用途，匕首无力拒绝手刃的对象，辰雾只是无意间成为了一个思想的契机。

　　“你一直都知道秦谦伟是谁，只是在陪我演戏？”

　　离烛这回没有否认：“不光是我，专案组里所有的神仙都知道。但我没有演戏，是在引导你回忆。”

　　“幕后黑手何必折叠九条无用的时间线，却没有将真实的那条算进去？”辰雾曾了解到，如果想使时间轴软件折叠某条时间线，只要在其中添加一些明显恶意的脚本，软件的防卫程序就会自动将其归为不可访问。既然对方可以添加以假乱真的干扰时间线，误导这个软件几乎等于初级黑客行为。

　　“因为有神仙参与的时间线无法被折叠。你别忘了，言心上神就是从这条线被打捞的。折叠只会带来短暂的混乱，引导我们忽略真实时间线中存在目击者这一点。对方一开始就很清楚我们终归会找出真实的那条线。但当时整个专案组没有哪位神仙能考虑到这一层。下决策的天帝，要冒着七十七道天雷被凡间观测到的风险，并且要修改七十七个世界的电子数据。

　　待调查挖掘得越来越深，我们才渐渐得知，那道天雷是无法撼动的事实，秦谦伟一定会看见它，《自然为我而存》一定会问世，言心也一定会将它带到仙界。多么可笑，对方用既定事实戏耍了上神们。

　　不论是几十条干扰线也好，折叠也罢，我们是否知道事实并不重要，他们目的是为了挑衅。只需在其中稍微晃晃手中的刀片，就能扰乱仙界至高的权威，何乐而不为呢？”

　　“我……只是一个用来挑衅的工具？”辰雾曾以为自己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没想到只是个小丑，一个几乎无用的棋子。她一时难以接受，羞愧和愤恨刺激着她将隐瞒了许久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他，庄佩秋说我和科学成仙组织是朋友，他来自凡算委，我们同为迦瑟上神的学生。还给我提供了放在舒鬼储物柜中的3D打印枪。”

　　“庄佩秋？迦瑟的学生？下回他联系你的时候，记得及时反馈给我。”离烛长长舒了一口气，语气也不再沉重，她关掉时间轴软件，拉开了座舱的门，“关于《自然为我而存》的报告，我前天已经提交了。今天单位还有些事就先走了。下个星期记得来支队报道。”

　　“等一下……就算我可能跟科学成仙存在联系，他们为我提供支援，帮我打掩护。你还能信任我吗？不怕我背叛吗？”辰雾仍蒙在头盔中，握着摇杆的手微微颤抖。她看不见，也不敢看离烛的神情。

　　“背叛？不，你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背叛。”山神顿了顿，辰雾听见折扇被打开的声音。离烛快速浏览了折扇上的消息，继续说道，“对了，非染让我转告你，他批准你在支队挂名，并且感谢你一直以来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