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仙境》城市边缘的灯塔

24、第二十四章

　　“那个作者……叫什么来着，哦对，秦谦伟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对写作感兴趣过。”离烛在浏览遍了主时间线后，下了这个结论，“他出生于理工世家，从小到大都是数理化为主。语文成绩一直处于中下水平。成年后进入一家科技公司工作，平时的兴趣是打游戏和看球赛。退休后收集邮票和钓鱼。最后在107岁的时候寿终正寝。他写过最长的文章只有述职报告。”

　　凡算委为图书管理员专门提供的时间轴软件，不光可以自由载入所需的时间段，还自带统计功能。只需锁定一个生物，就能通过人工智能将它这一生的行为模式分门别类地统计出来——大到获得多少次国际奖项，小到平常用几节纸上厕所。

　　此软件当然不是免费的，它每月要收取五斤铱的订阅费。除了可以半价使用的政府机构以及科研院所，只有为数不多的大型书店才负担得起图书管理员这一岗位。

　　“那么渊尘阁是怎么收录这本书的？既然它是轰动仙界的人类杰出著作之一，应该不难找才对。”辰雾从电脑座舱里立起上半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今天再不完成任务就超时罚款了。不如直接跟客户说没找到别的版本？”

　　“这本书来自个人捐赠。要不我们去问问最初持有它的人？”离烛倒是好奇心和兴致都很充沛。

　　辰雾摇了摇头说：“我想亲自去他的主要时间轴看看，你去找瑚鸢问问捐赠人的情况吧！咱俩分头行动。”说罢她又躺回了座舱，闭上双眼，却迟迟没有让精神与电脑相连。

　　与电脑同步是一件很劳累的事情。连接的时候一切的感官都被电脑接管了，它会使人处于设定好的轻快感觉中。一旦断开同步，意识又回到了沉重的身体，难免就会因为落差产生巨大的疲惫。

　　晨雾仙子回想起第一次跟电脑连接，也就是几天前发生的事。

　　她最近的行程排得很紧凑，见完心理医生的第三天，就被天帝召见了。是关于完善禁仙丹药数据库的事。晨雾仙子盯着天帝那张与真人无异，但有些许缺乏表情的面孔，眼神中多了些研究的意味。如果没有神仙的影响，他的那些电脑应该停滞在无时间的世界才对。

　　由于被隐瞒了理论知识，辰雾就像封建时代的人一样，朝怪力乱神的方向猜想。作为一位完全依赖于时间的机械主宰者，为了持续运转，他可能会抓几个神仙关在第九重天的地牢里，再将服务器和机器人放在他们的影响范围内。她幻想自己是个英雄，解救了那些被囚在晶化角落的可怜神仙。面对天帝的阻拦，她大公无私，正义凛然地回答：“如果一定需要牺牲才能维持这个世界的运作，就让我替代他们永久地守在第九重天的机房吧！”

　　“晨雾仙子，你是在发呆吗？”天帝疑惑地问，语气中有些好奇，“发呆是生物灵魂特有的一种状态，这种情况出现时，你具体在想什么呢？它又是怎么触发的呢？”

　　“对不起，我不该在觐见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辰雾吓了一跳，赶紧道歉，“发呆通常是由一个记忆点开始发散思维，联想到别的稍微有关联的事物。就像病毒蔓延开来，最后会停留在跟一开始完全不同的想法。”

　　“根据神仙的反应速度估计，你发呆的时候一定联想了很多。”天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晨雾仙子有些拿不准他到底是在讽刺自己，还是真的在探寻灵魂的奥秘。

　　辰雾将存有自己归纳出的禁仙丹药名单的移动硬盘递给天帝。对方在召见她的时候叮嘱过，不要将文件直接上传，要储存在加密硬件中带上来。

　　值得一提的是，人类所有的非对称数字加密在仙界都算是被破解了。黑客可以创建一个有时间概念的子空间，放置一台性能最差的超级计算机对数字加密进行缓慢地破解。只要维护好电脑的持续运转，就算十万年才能得出结果，对于神仙而言也就是瞬间的事情。这也是仙界很多公文和合同坚持使用纸质签名的原因之一。

　　妖魔界根据每位神仙散发的仙气都有独一性，研发出了仙气加密法。但局限于必须通过特定的硬件设备进行分析和加密，所以并没有被广泛应用。

　　“我把能写的都写了，但实在画不出这346种药丸的具体模样。”辰雾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只画出了舒丹的例图，就是红色光滑球体……”

　　“这个红色具体的编号是#8D0505，你确定吗？”

　　“这倒是很确定，我花了六分之一个时辰才选择了这个最相近的颜色。”辰雾支支吾吾地回答，“但是有些五彩斑斓的多边形是真的找不出来了。”

　　天帝挑选了一个名叫清风入梦的禁仙丹药，让辰雾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番。仙子绞尽脑汁把认识的词汇都用上了，硬生生讲了将近二十分钟。

　　一位被晶化的仙子机器人捧着放有笔墨纸砚的托盘缓缓走了过来。天帝略微思忖后，捋起袖子，提笔便在宣纸上勾画出仙丹的外观。辰雾本以为他握笔的姿势会跟21世纪的机械臂一样，呈钳子状。没想到他居然是标准的握毛笔姿势，纤长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栩栩如生，甚至能看到手背上淡淡的青筋。

　　“您水墨画画得真好看。”辰雾对着纸上那颗，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禁仙丹药赞叹道，“不愧是一个集体的智慧，总会有一位学过美术的。不过您是要我把余下的三百多种都描述出来吗？”她心想不妙啊，这得讲到猴年马月？简直是仙界版一千零一夜……

　　“是啊，对于我来说，语言能表现出来的信息太贫瘠了。你想不想尝试一下上传灵魂？”天帝担心辰雾对陌生的技术产生抵触心理，补充道，“记忆上传在人类2486年就已经实际应用了，未来的几千年里一直都在更加完善。所以对于仙界而言是相当成熟技术。”

　　“可是我没有脑机接口……”辰雾紧张地摸了摸后脖子，生怕对方一时兴起给她开几个洞。

　　“脑机接口已经是淘汰的技术了，大概只有一重天的偷渡客才会使用。你只需要坐在这张椅子上就行。”天帝把自己身后那富丽堂皇，纯金打造，镶满宝石的龙椅让给辰雾。她小心翼翼地坐上去，生怕触犯了天规戒律。

　　那把椅子是为机器人打造的，对人而言没有多少舒适性，硌得骨头疼。她刚调整到一个略微舒适的位置，天帝的双手便轻轻地覆盖住她的头顶。晨雾仙子本以为那双手会如同钢铁般冰冷，但没想到居然带着些许温暖和柔软，让她不禁伸手碰了碰——跟人类皮肤类似的质地，可能是某种硅胶改良而成的。

　　突然间，她的记忆开始飞速读取，仿佛回忆了从出生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这不禁使辰雾感到头晕目眩，灵魂仿佛被磁铁吸到了半空中，荡来荡去。大脑和脊柱的神经传来了酥酥麻麻的信号，这种轻微的麻刺感一直蔓延到她的四肢末梢。

　　她并不排斥这种潮水一样席卷而来的异常感觉，甚至产生了愉悦和放松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辰雾似乎跟天帝那几百台电脑融为一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效同步。

　　似乎是提取告一段落了，头顶传来天帝的声音：“以往的步骤是将你的反原子电磁流体场提取出来，扫描备份里面作为记忆的电信号。但目前没有这些设备，我就用诱导回忆的方法，引导你回忆一遍所有的记忆。再获取你灵魂产生的电信号，将它们备份起来。”

　　晨雾仙子感到非常疲惫，毕竟被强行回忆了将近一百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气喘吁吁地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天帝：“您倒是先提醒一句啊，我感觉被榨干了。”

　　“不好意思，读取了一个时辰的数据，中途应该休息一会儿的。”天帝充满歉意地扶住差点栽倒的仙子，“你曾经都是这样更新灵魂的，我一时疏忽，忘记你有阿兹海默症，回忆凡间已经被遗忘的事会有阻碍……”

　　“那您获得了禁仙丹药的那部分记忆没有？”

　　“我已经生成好所有的图片，并且进行了三维建模。都存储进禁仙丹药的数据库里，并通知仙魔冥三界的管控局进行紧急培训。晨雾仙子在冥界的任务也完成得相当出色。”

　　“谢谢天帝的认可，只要能帮上忙我就很开心了。”辰雾客套地回答。

　　“那你愿意替代地牢里那些神仙，永久地守卫机房吗？”天帝突然幽幽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辰雾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问：“您、您也能读取到发呆产生的记忆吗？”

　　“当然了，灵魂上传是一个整体的操作，如今你已经成为了集体的一份子。从宏观上，我等于天帝，等于你，等于集体。微观而言，我与你对话，还是两个个体在交流。”

　　“那您也能知道我接下来想问什么？”

　　“是的，那我就直接回答你，天帝这个集体已经知道，你跟迦瑟上神在凡间做夫妻的种种往事。他在集体中的灵魂备份当然也在同一时间知道了。

　　但是我无法回答你他是怎么看待跟晨雾仙子再续前缘的。对于我而言，迦瑟和辰雾谈恋爱，就如同自己和自己谈恋爱一样，根本无从分析。你能明白吗？”天帝很认真地回答她还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辰雾心想自己能给出的几种回复，天帝应该也了然于胸了吧。但出于礼貌，她还是硬挤出了一句：“您不必说得这么明白，我也只是好奇而已……”

　　“我倒是有个好奇的地方，你短暂下凡的记忆中，为什么是个绿色果冻唱了三个小时的歌？还有被第五界者绑架期间，经常出现毫无逻辑的回忆以及莫名其妙的想象？”

　　晨雾仙子一时语塞，回忆起那些不堪入目的幻觉，她尴尬地低下头，望着脚下的琉璃台阶：“那些都是禁仙丹药产生的幻觉，全是无意义的记忆，用不着为了它们占用线程。只要那些关于禁仙丹药的记忆没问题就行。”她在下凡期间发生的事情上撒了谎。与天帝同步记忆的时候，真实的记忆并没有被忘却，而是被掩盖在了禁仙丹药产生的幻觉之下。

　　超出想象的魔幻画面，往往比复杂的对话更容易被回忆起来。如果用时间来详细描述，回忆“绿色果冻”幻觉所需的时间是0.012秒；回忆真实发生的事情是0.016秒。天帝进行读取的瞬间，她自然而然地先回忆起幻觉的部分。紧接着天帝又发起了对冥界记忆的诱导信号，她就没再回忆凡间的事，而开始调取冥界的种种往事。

　　但如果通过扫描反原子电磁流体场来获取记忆的话，那她跟庄佩秋之间的对话可就无处遁形了。

　　还有一点辰雾未曾想到的是，迦瑟上神的心理疗程也起到了作用。在她离开心理分析室的前十分钟，迦瑟治疗了她手上的烫伤后，曾叮嘱她：“不要执着于那些禁仙丹药产生的幻觉，它们全是无意义的电信号。只要关于禁仙丹药的记忆完整就行。

　　其它的记忆就算被覆盖了又能怎么样呢？重要的记忆是不会被影响的。而那些被篡改的，肯定是你潜意识里觉得它们无关紧要，才开始思维发散的。

　　而且伤疤是英雄的勋章，精神上的也是如此。作为管控局一线成员，就该直面这些伤痕，而不是被它们束缚住。”

　　听完这一席话之后，晨雾仙子以为是心理医生惯用的安慰人的伎俩，并没有听进心里去。但其实仍起到了暗示的效果，它使晨雾仙子注意力集中在禁仙丹药上，而不是幻觉。因为不再排斥那些副作用产生的错乱，它们被回忆起的速度便快了许多。

　　每当她透过重重残留的幻觉影像，回想起那一抹真实的记忆中，庄佩秋最后莫名其妙地叫她“取取”，她对迦瑟上神的怀疑就更深一分。

　　辰雾在事后很久，才后知后觉心理医生暗示的作用。但对方既不知道她是哪段记忆受损，也不知道她会给天帝上传记忆。总不能通过子虚乌有牵强的小事，就质疑迦瑟在帮庄佩秋打掩护吧。

　　此时，天帝虽不清楚辰雾到底在凡间的三小时经历过什么，但他却清楚地感知到晨雾仙子对迦瑟上神的疑心，以及跟庄佩秋的过往相遇。他告诉辰雾仙界没有人叫庄佩秋，以及迦瑟上神的下凡记录很干净，没有疑点。面对认真的天帝，辰雾感觉有些良心不安，她有好几次都想把事实告诉对方，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你有事情隐瞒我，对不对？真是奇怪，第一次出现上传了记忆的神仙仍有事对我保密。是不是那些幻觉隐藏了真实的记忆？早知道就用深度扫描了。”天帝懊恼地问道。辰雾感觉他才是仙界最强的心理医生，自己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传感器。

　　“天帝您就放过我一回吧，等我独自调查清楚事件的始末，一定会把灵魂完完全全地献给您，任凭您扫描。”辰雾赶紧拜托对方高抬贵手，别再揪着回忆不放。

　　“好吧，发呆和幻觉这两种让思维随机发散的样本，就足够我分析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我会加强体外扫描灵魂的算法，就不深究你真实的记忆了。”天帝说完便打发仙子离开，辰雾巴不得滚得越远越好，赶紧道别开溜。

　　在她刚跨过大殿门槛的时候，门口的引路仙子机器人突然开口道：“你可能知道我是在开玩笑的，但我还是得解释一句，并没有神仙被关在第九重天。”

　　辰雾打了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她狼狈地笑笑：“您也会开玩笑了。”最后她再次战战兢兢地问机器人那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我想的所有事你真的都知道？”

　　“是啊，包括你记忆中对我的机器人本体产生过人类特有的繁衍欲望。但对于我来说，就是自己对自己产生好感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啊，那是禁仙丹药的副作用，不是真实的记忆！”辰雾苍白无力地解释。她就是在担心这部分记忆被天帝窥探到。

　　“可是我分不清哪些是幻觉哪些是事实，对于我来说它们都是电信号。”天帝的语气中带着疑惑和求知。晨雾仙子想起来他这个集体是不带记忆的灵魂备份，平时依靠数据库进行演算。确实有神仙上传过记忆，但应该没人会跟天帝同步大量的幻觉。

　　“好吧，关于我的样本，你先从感情开始学习。首先爱情就是在凡间跟迦瑟上神谈恋爱时的那种感觉。幸福和快乐等等都可以从那段时间分析出来。

　　你会发现我的感情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幻觉则是毫无征兆突发的，是无法掌控的。尤其是被强迫食用了禁仙丹药后的记忆中，产生的任何好感你都可以过滤掉。”

　　还没等到天帝的回应，就听到迦瑟上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还会对凡间的事物持有浓烈的感情？这是神仙典型的下凡综合症，需要心理干预。”辰雾心想，天帝这个日程表排列得真有问题，怎么每回都把迦瑟的觐见排在我的预约之后啊！

　　她只得僵硬地转过身向心理医生问好：“迦瑟上神早上好，我刚把记忆统统上传给天帝，为他分辨哪些是幻觉，哪些是事实。正好你这位专家来了，就靠你帮他看看了。”

　　天帝演算出辰雾会这么跟迦瑟说话，辰雾也本想这么回答。但话到了嘴边，她转念却说出了另一番话：“迦瑟上神，大部分神仙下凡，不就是为了体验短暂一生中的悲欢离合，浓烈的爱情和醇厚的友情吗？

　　也许你觉得那一世只是论文和样本，但这并不妨碍我非常珍惜那份爱情。更何况是你强行介入到我的命运的，据我所知我当初根本没有选择过爱情线。

　　如果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要进行心理干预的话，那个人应该是你才对。”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了。留下来跟心理医生辩论完全是自讨苦吃。

　　“生物灵魂还是比数字灵魂有意思多了，看来我还得改进算法才行。”天帝喃喃自语。

　　“她把记忆上传给你了？”迦瑟上神开门见山地问，语气中听不出他的态度。

　　“是啊，她已经是集体的一份子了。不过我能感受到那时下凡的记忆有被刻意掩盖的痕迹。”天帝望向不远处的迦瑟，“你不会动了什么手脚吧？”

　　“我连她哪段记忆受损都不知道，该怎么篡改？”

　　“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三个小时？”

　　“她潜意识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就算没有被幻觉覆盖，也会被别的想象敷衍过去。我猜你并没有用流体场的扫描设备吧？诱导记忆法的确会被钻空子，比方说你对一个被洗脑的人使用，就只能获得特定的记忆，而不是更深层的。”迦瑟上神表现得很从容，完全没有想要遮掩什么的样子。

　　“喔，根据你的意思，晨雾仙子下凡前经常积极地通过诱导记忆法来上传灵魂。是因为可以通过心理暗示，定向隐藏脑内某些关键信息。”

　　“我可没这么说，这是你自己理解的。”心理医生谨慎地回答，“不过灵魂一致性这个理论还是有它的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