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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忘川学院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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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眠在人间时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可是在成为将军之前,她也只是定远侯府备受疼爱的小孙女儿罢了。定远侯早年随□□征战四方,家中一双儿女均为战而死,老侯爷年过花甲依然披甲上阵为□□开疆。□□感念于怀,许定远侯世代执掌十万铁骑,守护大梁。
说是世代,其实定远侯周牧野也仅余下两个孙女而已。后□□崩殂,长子继位,封了定远侯长孙女周雨晴为后,周家的戍边的职责自然就落在小孙女周雨眠身上。
周雨眠七岁起习武,勤读兵法,多年未曾荒废一日,十五岁首次随军出征,屡战屡胜。同年,皇后诞下皇长子。
两年后,北方金国犯境,老侯爷战死,周雨眠临阵接管大军应敌血战,虽得胜却折损周家军过半。从那日起,周家遮风挡雨的大树轰然倒塌,十七岁的周雨眠以纤细的躯干撑起摇摇欲坠的侯府,她成了周家军最后的将领,也成了姐姐宫外唯一的依靠。
后来,燕赵国富兵强,金国屡屡进犯,大梁独木难支,帝都长平陷落。皇帝随亲信大臣迁都临安,途中崩逝。那时皇长子——她的小外甥仅有四岁。新都形势诡谲,皇后立刻手书周雨眠领军回朝,拥立皇长子为新帝,以这种方式保全了自己的孩子,同时也付出了为先帝殉亡的代价。此后,年仅四岁的新帝就是周雨眠唯一的亲人。
回溯至此,周雨眠轻叹了一口气。好像小皇帝的恨意浓墨重彩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中,时不时会想起,却几乎忘了他也是曾向她求救过的。
眼前的场景随她所思所想,转换为幽深宫廷。
小皇帝面色严肃地秉退宫人,招周雨眠上前,隔着一张棋桌,恳切地注视着她:“姨姨,你这次可以在临安住久一点吗?”
“一直住在临安,就没办法保护大梁了呀。”
“保护大梁?”小皇帝抬起头,迷惑地看着她,“为什么不保护我呢?我一个人在宫里很害怕......”
“保护大梁,就是保护陛下呀。不必害怕,有姨姨在,没有人敢伤害陛下。”
“那姨姨今日可以留下吗?”
“......”周雨眠看着那时候的自己,一阵无言。小皇帝的童言童语如今再听,竟听出了几分道理。是啊,她保护的大梁究竟是什么?一人之力,难挽狂澜,跳出那个位置来看,只是一个即将走向终点的王朝。她只是不希望是周家后人亲手葬送它,背上千古骂名。于是她让她小小的、唯一的亲人独自面对看不见的狂风骤雨,让他沉浸在危险、权利和杀戮和阴谋里。
皇家猎场。
周雨眠蹲在地上,用手托起小皇帝的手肘。
“陛下,眼睛从羽箭上方看靶上描红,手需得稳,弓弦拉满。像这样。”
啪,正中红心。
小皇帝眯起眼睛,轻声道:“谢周将军指点。”
宣和殿前。
他拿着同样一张弓,亲手射杀了周雨眠的亲卫。她立即抬手,制止身后的亲兵上前,随后殿门紧闭。她只身一人跪在那里。
皇帝身旁的太监高声念道:“镇东将军周雨眠拥兵自重,无诏返京,持利器上殿,大不敬。”
她解了刀剑,扔在地上,听见小皇帝开口问她:“周将军,你可知罪。”
周雨眠无声无息地看着他,听他用还未来得及变声的、稚嫩的声音说道:“周将军常教诲朕,社稷为重,要守好大梁。可是朕现在却不知,这是朕的大梁,还是周将军的大梁。”
落在亡魂周雨眠耳中,和以前那一句姨姨可不可以留下是一样的声音。她顿时有些恍惚。
那日,进殿之前,她以为自己是来救他的。岂料小皇帝早已暗中布下重重杀机,把剑指向周家军。曾经,她的小外甥觉得有她在才会安心,到了此刻,恐怕只有她不在了,他才能安心。
“你都看见了吧。”她看了看旁边的谢浔,轻声自嘲道,“我是不是很失败?我以前每一步都走得很难,想保护大梁的黎民百姓,想守护陛下的江山社稷,想保全我周家一世英名......也许是太贪心,力终有所不及,到最后事事事与愿违,什么也没能守住......”
谢浔摇摇头,温声道了一句错不在你。他轻轻拍了拍周雨眠的肩膀,“眠眠此生为国为家,却唯独没有自己。”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头顶,带着几不可查的悲悯,接着说道,“人生在世,各有命数,哪能管得了那么多。唯一要负责的便只有自己。眠眠在这一场大梦之中,可有片刻是为自己而活?”
周雨眠蓦地睁大眼睛。
眼前,帝王站在高处,声音朦胧而压抑:“周将军见过许多大场面,料想今日为了大局,也是生死不惧的。”
不惧?怎么会。
殿下跪坐的周雨眠,眼中看到这个被佞臣所惑的孩子,怕她死后他再也无人可依。她看见身后的万马千军,怕他们因她一时心急葬送性命。她看见爷爷沙场纵横,风雪穿行,看见父母热血难凉,九死不悔。她岂能不惧,她只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心中的诸多畏惧。
可是现在,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她」脸上还带着因跋涉而染上的灰,手心的茧又起了皮,因一直策马持缰肿了起来。「她」风尘仆仆,神色苦楚,纵有千百种难处,却只是跪在那里,不发一言。
周雨眠有些恍惚,这个人,竟是我吗。她的手指渐渐收拢,紧握成拳,第一次生出想保护殿上那个孤身一人的「她」的心思。耳边传来谢浔流水一般空明的声音,“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眠眠当惜此身。”
一瞬之间,周雨眠只觉万物于心映照清晰。殿上的「她」举起长刀,周雨眠在心中对「她」说了再见。这一刀之后,周雨眠与此间尘世互不相欠。若死亡不是最后的终点,她周雨眠此后会为自己而活着。
霎时,鲜血飞溅。
“眠眠。”
她大梦初醒。
眼前还是那个冥市酒肆,她从桌上爬起来,谢浔正关切地看着她。
“......”周雨眠静静看着手心发呆,那一柄长刀刚才的手感那么真切......她摸了摸脖颈,摸到那一条被缝过的细细的线。
等等。线上似乎有灵力涌动?她又摸了一下,好像又没有了似的。
“刚才……那算是告别吗?”她问谢浔道,“好像确实对冥界的流动敏锐了许多......”
“好事,那等下咱们回去再试试推木门?”
“为什么是等下啊?”
“这......因为在下还得在这里卖一阵酒。”
“啊?”周雨眠讶异道,“卖酒?不是,好好的咱们上着学呢,怎么又开始卖酒?”
“不卖酒怎么有钱给眠眠买香火?”谢浔挽起袖子,站起身来。“眠眠若是无事,便坐着等我一会儿,很快。”
……真的是很快,周雨眠想,这个人刚才才围观了她的人生起伏,转眼就开始做生意。不是说她的人生波澜壮阔吗?没什么别的想问,也不用回味一下吗?
大概……为了养伙计真是操碎了心吧。
等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自打谢浔站出去之后,酒肆逐渐排起长队......花枝招展的女子带着酒壶相携而来,一边看谢浔,一边偷偷交头接耳,有说有笑。
“......”相处久了,有时候就是会忘记他还可以靠脸吃饭。有两个娇俏的女子向周雨眠走来,笑吟吟地问她能不能拼个桌。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刚才还门可罗雀的酒肆,现下竟然要坐满了。虽然本就没几个桌子吧......
周雨眠伸出手,让了让她们。“当然,请坐。”
正对她的女子梳了一个堕马髻,上面插着一朵浅粉色的牡丹,看着娇艳欲滴。她随口笑问她是不是也来买酒,眼神却忍不住飘向门口,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买酒?”周雨眠顿时有点震惊。不会吧,这种酒还能量产啊?她迟疑地问:“他们是在买那种叫「醉生梦死」的酒吗?”
堕马髻的姑娘这才回神看了她一眼,疑惑道:“什么醉生梦死呀?不过只是普通的稠酒罢了。”
她的同伴也用团扇遮住脸嗤嗤地笑,她凑近周雨眠悄然道:“醉翁之意,不必多言。”她用眼波指了指谢浔的方向,“那人是什么来历,姑娘可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周雨眠刚才经历了太多,有点转不过弯,只能跟着笑了笑。
那堕马髻的女子闻言,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小心思,笑得更娇了,发髻也跟着颤抖,看着十分柔软,散发着千娇百媚的风情。
“姑娘真是有趣~我倒是听说此人是忘川学院新来的弟子。昨天来时,听有人喊他谢师兄。”
拿团扇的女子歪了歪头,显得活泼俏丽,她转了转眼,狡黠一笑:“是与不是,待我试试便知啦!”
“哎~~谢师兄~~”她转身娇声道:“排到我们了吗?等好久啦~~”
“快了,先结账吧。”谢浔手上拿着舀子,愉悦地应道。
“好呀,那你可要快些。”
“好。”
“嘻嘻嘻。”团扇女子又掩面偷笑,小声和她俩道:“果真是谢~师~兄~呀!”
“......”周雨眠无言以对。谢师兄?他才入学几天啊,就能被喊师兄了?料想他在斩术学堂也表现不错吧。她呢?练不好灵力,又不会赚钱,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废物过,顿时心情有些低落。她想了想,走过去和谢浔打了个招呼:“谢师兄,我资质愚笨,要先回去练习了。”
谢浔将水舀放在一旁,歪着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好。“
他冲排队的那些人笑了笑,“抱歉,我今日有些事,剩下的酒就先交给掌柜来打了。”说罢,他将水舀塞入掌柜的手心,然后对周雨眠道:“走吧,一起。”
“哎~谢师兄!怎么走了啊?”身后叫他的声音此起彼伏,随着他们离去,人群也很快散了去。
两人朝着白玉楼的方向并肩而行,也并没有走得很急,但都很久没有说话。谢浔忽然忍不住,笑了。换来周雨眠一个嫌弃的眼神,似乎在问,“你没事儿吧?“
“眠眠。”
“干嘛?”
“再叫一声谢师兄来听听?”
“……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