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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菩萨蛮·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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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大业已成,再无后顾之忧,父亲将我从栖霞小镇风风光光接到京城。
二爷如愿当了皇帝,还不忘我的终身大事:“朕若没记错,凝儿也是时候找婆家了。”
父亲谢过恩,不久便告老还乡,带我回了南京。
他同我深谈一次,有关他的垂垂老去以及膝下寥落,大意是告诫我作为他唯一的后嗣乃至亲人,只须好好活着,享享清福,反正银子有的是,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说好,但是长日恹恹,闲得发蔫。
他便专程请了人来督我课业,哪家的一位幕宾,听说是个才子。
我说:“哎,才子好,我最喜欢才子。”
其实还有后半句,混吃混喝的小白脸,本小姐最喜欢欺负,当即兴冲冲跑过去瞧。
才子正在西厅候着,一袭白衣,背对我负手而立,果然是人模狗样,闻声转过身来,浅浅一笑:“在下顾浪。”
我怔住:“顾浪。”
风尘的名,风尘的人,风尘样貌,却起了正儿八经的字,玉书。
“孟凝?”西厅里另一人急急上来扯了我道,“真是你?好些年没见了!”
我措手不及,惶急间用袖子挡了脸,甩开他扭头就跑,却听那人还在背后喋喋不休:“我小时候与她很要好,哥儿们一般的,这会儿却要装着不认识,难不成大了还害臊?哦,许是因为你在。”
我听不下去,跳脚冲进去骂一句:“秦叔梅你大爷!”
叔梅当即愣住,顾浪却撮着眉头大笑起来。
这日我存心素面朝天地去,本意是吓吓什么才子,自己却后悔了,只能悻悻地巴望他就算没认出我这张脸来,也应该记得我这个人。
话说回来,原也怨不得他,业已过去五年多,牡丹花开时节,我一个人去洛阳玩,正是年少轻狂,锦衣束腰,妆成翩翩佳公子,自以为也是根葱了。
起因是一把壶。
我知道沐意爱茶,便想送这么一把给他,一眼扫过去,皆是差不多的圆咕隆咚,就数它样式最奇特,正好壶铭也有意思:北斗高,南斗下,银河泻,阑干挂。
不想一手伸过去,却被抢了先:“我要了。”
我顺势撞开那只胳膊:“我先看上的!”对上一双清俊眉眼,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店主见状愈发得瑟,说这个合斗壶,是谁谁谁制谁谁谁刻,什么什么泥料,怎么怎么难得,顺道把价钱抬得离奇。
其实再往高了抬,也终归有个价,我又不是出不起,只是硬同他杠上了。
孰料才辩驳几句,他便放手:“归你。”转身走了。
我付了银子,沾沾自喜拎过那个小壶,却险些将壶盖摔出去。
旁边有个老者哧笑一声:“顾公子是个风雅人,方才不与你争,想必是不愿夺人所爱,可你若不懂爱惜,就别糟践了这些物什。”
不留情面,却实在说到点子了。
我嘴上嘟囔着敷衍几句,抖索着在店里再踅摸一圈,当即追出门去。
直追了三条大街才追上,将壶硬塞到他怀里:“送你了,横竖我不是个懂行的,方才不过争口气,兄台见谅。”
他一怔,随即笑了:“寒舍距此不远,可愿赏光?”
我尚沉吟:“嗯……”却被拽着袖子去了。
他请我喝茶,喝的是贡眉:“在一个庙里借宿,偶然喝着,那行脚僧过得十分落魄,自己只存了一两,通通送给我,又不肯收钱,只好将个随身的玉扳指偷偷塞给他。”
我皱眉:“这树叶子一般的,值那么多?”
他笑道:“你这话可说的没意思了。茶这东西,本来就讲个缘分,况且世间万物皆天生地养,本没有什么贵贱,就是那样一片树叶子,你说他值便值,不合意的也不必强求,只别糟践了。”
一天之内,连着被人说了两遍糟践东西,这么一来,倒显出我俗气得慌。
索性饮尽杯中茶,搁了杯子道:“说句实在话,小弟我就是个粗人,也不喜欢虚头八脑的,好东西既不会欣赏,只能替你省着点,承蒙兄弟抬举,干完这杯便罢。”
后来才听说品茶十分讲究,斟至七分满,得分三口以上用心细品,叫什么听味品趣的,可他那日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然后跟我一样,当酒一样一口干了。
那日两人在榻上促膝而坐,聊得十分开怀,只是后半夜我开始眼皮打架,撑不住便睡过去了,醒来时他也闭着眼睛在打盹,却仍端正坐着,任由我靠在他肩膀,手臂搭了一角薄被,其余大半盖在我身上。
其实那五官生得并不出彩,皆是小小巧巧,甚至略显秀气,可是奇了怪了,怎么合在这脸上就这么顺眼。
我脸红心跳,拼命按捺下凑过去的冲动,没留意胳膊肘一抬,愣把他撞醒了。
我结巴起来:“我我我小弟有事得先走了。”
他也没挽留,只说自己叫顾浪,字玉书,本家在京城。
我当场惊了个半死,他竟然就是顾浪,父亲嘱咐我私下探访的人,当朝丞相之子。我故作镇定踱步出门,才发现忘记自报家门。
回南京后,父亲便问我秦不欢举荐的这个人可否用得。
我同父亲提了一句:“此人且不论才学,品性就是极好的,坊间又有声名,倘使不愿作幕客,招在门下养着也好,放出风去,咱们也有面子。”
后来父亲将此人举荐给白二爷,二爷也特别留了心眼去笼络,却听说顾丞相本人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万不愿意让儿子涉险,二爷的人未吃到闭门羹,却连顾浪的面也没见到,只得着顾公子被招作驸马爷的消息。
我当着父亲的面,只淡淡说了句可惜。
洛阳毕竟路途迢迢,京城更远,何况他要成亲,那日邂逅,便只当作好梦一场。
再后来天下越发大乱,民不聊生,皇帝又荒淫无道,不问政事,二爷与秦叔谋划,打算乘势起兵,孟家出银子,暗中做后盾。
父亲道:“你母亲去得早,嘱托我保你安稳度日,如今却要委屈你些,倘若来日大功告成,一定接你回来共享荣华富贵。”于是将我送去栖霞小镇,托给一对老夫妇,每日风吹日晒,捕鱼为生。
谁料五年后竟能再见着。
我还是孟家唯一的大小姐,他却不再是堂堂宰辅之子。听叔梅说,是前朝那个昏头皇帝听信谗言,将顾家株了九族。
“谨慎了一辈子,落得这个下场,我爹只来得及救下顾浪一个。”叔梅笑笑,“他是我爹从前收的大徒弟。”
我听后十分诧异:“秦不欢的大徒弟,那不就是你大师兄?难道顾浪也会武功?”
叔梅道:“你才见他一面,怎知他不会?帮着二爷打天下的,我和陆尘都不够格呢。”
话说我小时也跟秦不欢浑学过些招式,算半个徒弟,可这个师兄,又从哪里冒出来的?
叔梅道:“你那点耐性,才学了半年不到就不肯来了,顾浪和陆尘便是那之后的,两人挺要好,不过顾浪学几年就回去了,我爹还总念叨他。”
我只知道陆尘,自小便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到如今也统共见过四五面,还是因着沐意绍介,都没怎么说过话。这么性情的两个,按说毫不相干呀。
脑子一转,第二天就同顾浪说:“你教我功夫。”
“可以,”他头点得倒干脆,“月俸加十两。”
我当自己听错:“啊?”
他扯着嘴角笑:“教大小姐功夫得多累?我还没收过徒弟,十两便宜你了。”
仿佛兜头浇来一盆冰水,我怔怔抬眼,只见他整一派吊儿郎当,却还是咬了牙道:“十两就十两。”
暗地里潜了心观他,果然锱铢必较,一派穷酸样,笑不唧儿地帮着下人搬书挪东西,忙帮完了却照样跟人要报酬;磕裂了一个水晶方砚要丢,被他讨去,说拿回家搁瓜子壳儿正好。
隔天问他家瓜子壳儿安好,他一怔,转瞬便笑嘻嘻地说拿去北街当了。
然后继续低头教课,紧锁眉头一脸正色,简直判若两人。
不久学着一个词,叫作孟浪,我说很好,这才该是你如今的字。
顾浪大笑:“怎么,要我撇了本家随你姓孟?”
我倒一下红了脸,却还顶了一句:“怎么你不乐意啊?”
顾浪道:“乐意,你给银子,我卖命都乐意。”
同样的一张脸,我却茫然,不知当年在洛阳,那个可以敞开了清谈拥眠共期白醉的人到底哪去了。
南京城的书肆酒楼,处处挂着他的回文诗,还有他抄的经书墨卷,正草隶篆都精通,其中一幅裱起来高高挂着,却空落落的只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颜体写的,学得尤其好,十分有九分像,署名顾玉书。
叔梅陪我挨个看过去,只听人扼腕道:“笔法是对的,可惜全无神韵,卖不出去了。”
另有人附和:“用笔贵在用心。”
可惜全无当年灵气与心思,又何来神韵之说。
心底狠狠一抽,当即冲上去:“本小姐全要了,锦盒一个个装好了给我送过来。”一摸口袋,却是空空如也。
旁边叔梅早已递过银两:“孟宅。”拉了我转身离开。
都不用说是哪条巷子,背后便有人议论开来:“原来是孟家大小姐……”“啧啧……”
其实江湖上关于孟家大小姐的许多传闻都掺水,比方我的雪肤花貌,绝代风华。
也许从前是,可五年时间,为掩人耳目颠沛流离,市井中与人破口对骂,如今的孟凝虽正当芳华,脸上却有斑有皱纹,无论什么面脂香膏都不管用,须得涂脂抹粉才遮得去。大多数时候我在家,索性就不搽粉,反正也没人敢说三道四,所以孟家下人心里都清楚,孟凝不过是个凶巴巴的男人婆。
想必他也清楚。
细想自己头两回见顾浪,一假一真的身份,都是拿真皮囊示他,却相差甚远;五年他变得厉害,我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