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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尾声 ...

  •   二十八、

      那年世道昌明,却也江湖寥落,各派奇人异士英雄豪侠,大多无处叱咤。早时还有不死心的几个,四处搜寻什么宝剑秘笈,到后来除了一个南京的莫愁谷勉强撑着台面,其余那些,也都渐渐地消磨殆尽了。

      也有说莫愁谷如今亦是十分萧索,连带着江南会剑也一回不如一回,虞王爷终究年纪大了,烂摊子便作了顺水人情,送给神通广大的宋家打理。

      有一次听见沐意闲话道:“秦叔梅这个老糊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当年我费尽心思帮他把儿子调养得好好的,非要他回去,还敢用什么续玉散,定是苏浣跟着撺掇的,不要命了。”

      我低着头在帮他煮水,手一抖,差点没洒到地上去,只听陆尘淡然道:“莫愁谷是秦家历代辛苦撑持起来,师父在时更是费了大心力经营,叫他撒手,已是极难了。”

      沐意挺不以为然:“到头来弄得没骨气,还不是摊给别家?”又喃喃几句,“可惜了那孩子,被他爹折腾的,性子又别扭,如今连个音信也没的。”

      “若看得开,倒是好事。”陆尘道,“只是他那根筋,旁人勉强不得,也只等他自己扭回来。”有意无意侧过脸来,竟像是对我说的。

      我仍是垂着脑袋只管煮水,听见沐意幽幽叹道:“反正灸疗断了五年,我也无能为力了,总归不是练功夫的命。”默了一阵,声音骤然响起来,“小青山不是病了吧?手抖得这么厉害,过来我瞧瞧。”

      这下可好,一炉子沸水都撞翻在地上,幸好没伤着谁。

      那日后来下了大雨,便重新煮了水,留在沐意寓处喝茶,仍是南屏芙珠,存的那些老茶喝没了,还剩下几筒新的。

      新茶滋味霸气,劲道十足,出汤又晚了些,愈发冲得我龇牙咧嘴,却还是吞下肚去,齿颊间回甘生津,倒也很有些快意。

      沐意却搁了杯子叹道:“非得冷暖泉水才泡得出味,不喝也罢。”扯着嘴角冲我笑,“瞧小丫头小眼睛小鼻子的,其实也耐看,哎,怎么还没找着婆家?”

      我脸一黑,却听陆尘不喜不惊,将他这一句顶回去:“慢慢挑,别挑走了眼,做师父的总还养得起。”

      那之后有一日,他终于谈到顾浪:“其实无影剑法早就毁了……最后一个练过的,是你爹。但是秦家一直将这件事瞒着。”顿了顿,“他很聪明。”

      我仰着脑袋,想不出那个聪明的爹,该是个什么样子,于是说了句玩笑话:“师父,你那时会不会认错了?那石头坠子谁的脖子上都套得。”

      陆尘却认真道:“你脖子后边有一道疤。”

      “啊?”我闻言立马伸手过去,他抓着我的手抚上后颈,果然有疤痕,却是极浅的一道。

      陆尘道:“拂云剑最后一招点腕,同无影剑法里的双吃很是相像,只是无影里那一招最难学,需借着小指尖上力道,顾浪当年是瞒着师父学的,很得其中要领,他的剑法因而突飞猛进,只是自此也十分好认。你脖子上这一剑,便是他自己留的。”

      我纳闷:“他要杀我吗?”

      陆尘点点头:“你娘因他而死,他心中有愧,本意与你同归于尽,最终没下得去手。”顿了顿,“青山,你爹当年做过一些糊涂事,也惹过仇家,但如今也都过去了,为师一直没告诉你,是希望你简简单单活着,往后也是一样,从来跟你没关系的事,不用你来担,你明白么?”

      “我明白的,”我说,“可是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可别一个人担着。”

      陆尘只是淡笑。

      我说:“师父,好歹要让我知道。”

      他摸摸我脑袋:“嗯,以后。”

      这年我好容易探听得陆尘生辰,送了他一样礼物,是一个小小的素色锦囊,自己偷偷跟紫枝学着绣的,一针一线捣鼓了好些天,总算是规整的,就是针脚起得太长,大概也装不了什么东西。

      颜朱看见过一回,只说我越发贤良淑德,不知是夸还是骂。

      咳,横竖是片心意,豁出去当众就给了。

      沐意不留情面地挖苦:“这么女气的东西敢送给你师父?”

      紫枝便抿了嘴笑:“你想要还没有呢。”

      其实算不得女气,上头也没有花草纹饰,只十个小字: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是早先在香市见着一个白玉水洗,跟从前我磕坏他的那个挺像,底上錾了这样细细巧巧的一行,说是照着姑苏台上一块石碑拓下来的。

      我想这个送给陆尘真是最合适不过了,可惜当时没带够钱,便没有买成,回头凑够银子再去找,已经叫别人买走了,心下十分遗憾,只好想了这个法子弥补。

      陆尘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淡淡笑了一笑,接过去握在手里。

      隔天见那东西居然栓在他剑上,走远了看却是干瘪瘪地蜷着,虫子一样,其实真是挺丑的。

      我犹犹豫豫地:“师父,不然这个我先收起来,下回再绣个好的给您。”说话间便试着探手去拽那锦囊,却被陆尘一拂袖挡个正着。

      “做事别总想着下回,当前的尽力做好就罢了。”然后递给我一封书子,是姑苏寄来的。

      我看过便道:“师父我速去速回。”

      陆尘依旧神色淡淡:“为师不着急,六月天气正好,你就好好玩罢,够了再回来。”

      我听着有点怪,又说不出是哪里,便没多想,高高兴兴跟颜朱小秋启程去苏州了。

      师兄弟们又聚了一次,仍由八师兄揽去作东,却不是在他府邸,而是轰轰烈烈包了整一间酒楼,也算践行,因当年这位青涩的小师兄官运亨通,一封关书竟要调去京城了。

      六师兄笑八师兄大腹便便,是官场上生生拿酒灌出来的。

      八师兄闻言,反倒感伤起来:“想当初那些套路练死练活的,如今还做个文官。”

      大师兄笑道:“少不更事时,能学点什么总是好的,况且功夫嘛,谁想哪天会派上用场?能护着想护的人,也就够了。”打个酒嗝儿,“小九今天也得喝,颜朱你小子管好媳妇就行,别的忙不准帮!”

      颜朱笑笑,唤堂倌温了鸡蛋老酒来,小秋接过去给我斟了一小杯:“放心喝,这个醉不了。”

      一口下肚,也没尝出个滋味,只寻思大师兄方才那半句话。

      少不更事,说得真他妈妙。

      记得有一回颜朱与小秋吵架,闹得惊天动地的,开始我还不明所以地帮着劝,结果小秋怒冲冲拿了那个招火的东西来,我就彻底傻了。

      “你看吧!也不知道哪个狐狸精给他的!”

      叠得挺难看一个小纸鹤,半边翅膀已经给剪了三刀。

      “我就想拆开看看,要他命似的,”小秋整张脸都是绿的,“肯定写了什么肉麻话!”

      我回过神来,干笑:“消消气,我帮你拆。”不就是当年八师兄的那张请帖?

      小秋一把夺过去:“说不拆就不拆,老娘就剪了这对妖精翅膀,留着给他好好瞧!”拿起桌上剪刀又咔嚓两下。

      我看这阵仗厉害,暗想自己还是别去承这晦气事了,横竖是那小子神经兮兮,没事儿也被他弄出这点破事儿,还累我背个狐狸精的骂。

      谁知小秋剪着剪着,忽然抱着我哇一下哭起来,剪刀尖儿还正对着我胳膊肘。

      我战战兢兢安慰她,觉得自己特像街坊大婶:“哎呀何苦!颜朱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芝麻点大的事儿。”

      小秋边哭边道:“师姐你不知道,他心里根本没我,呜呜,可我好容易遇见个喜欢的,从他真心诚意救我那回起,我就想着以后掏心掏肺对他,呜呜,四年多了我都没搭理过别的哪个男的,还巴巴地跟紫枝姐姐学药材,可是那个混账……”

      师姐都喊出来了,我也只好附和她:“颜朱果然是个混账。”

      小秋继续哭诉:“我第一回赠他的珠花,在胭脂楼自己平日一点点攒钱买的,他转手就送给你,”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师姐我不是说你啊,我晓得你心里头早有人了,我是说他不在意我,呜呜……”

      这要老命的,不是说我还说谁?

      我不动声色地抵开身边那把剪刀,继续很殷勤地给小秋拍背脊递帕子。

      当晚赶紧从木头匣子里取了那枚翡翠珠花去找颜朱:“少赌气了,你媳妇不是傻子,好好儿道歉去。”

      颜朱撇撇嘴:“又没成亲,就凶成这个样子。”

      我告诫他:“女人心海底针,越对你凶,越是对你真,小秋挺好的姑娘,别负了人家。”

      颜朱默了一阵,抬头:“陆青山,你也是这样么?”

      这话够狠,将得我当场语塞,真真尴之又尬。

      颜朱笑笑:“能问你句话么?关于柳迟的。”

      我故作潇洒地叉腰:“你尽管问。”

      颜朱道:“到底喜欢他哪里?”

      结果双手垂下去,还是答不上来。

      柳迟于我,好像是太遥远的事,但是掸掸灰尘,一切又都历历在目。喜欢他哪里?心中自然想到几个缘故,又觉得不单是为那些,最终讷讷地来了句:“少不更事。”

      大抵那时情窦初开,注定或者碰巧,都说不清楚,总之当时认准了,没法儿回头,少不得拿这句搪塞。

      “要有个人也这么喜欢过你,是不是觉得痛快些?”

      我还没回过神:“啊?”手里珠花却被颜朱拿回去了,小子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了,其实谁对我好与不好,我心里明镜似的,”笑得一脸释然,“这样挺好的,既然过去了就索性忘干净,刚才当我没说。”拍拍我肩膀,“淡豆鼓!”

      我愣愣地说谢谢,谢谢。说来说去的,还是这句。

      当然万幸只是这些,却也实在是屁话。什么过去了忘干净了,又不是任贩子乱喊的白菜价,如何能忘干净?全是扯淡。

      颜朱自打进了顺天镖局做事,人倒是踏实不少,算来这还是头一趟回姑苏,正好带小秋去看他的杜嬷嬷,撇下师姐我一个,终于按捺不住去了趟澹台湖,将那管翠绿的三孔笛取出来别在腰间,并且大白天的,没怎么费劲就找见了那株老梅树。

      六月二十三,仍是个寻常日子,那小老儿果然还在,却不认得我了,拎了一大把银光闪闪的同心锁,挤着一对小眼睛凑上来道:“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说辞都不带改改的,最后念诵完了见我没动静,左右打量一番,只好再添一句,“一个人也好求姻缘的,你看,这个,还有这个,许个念想在这里,菩萨神仙瞧着听着呢,都替你做主的。”

      我打断他:“卖我一个。”

      三两银子爽快递过去,却被他推开:“姑娘你弄错了吧?这可是五两一个哩。”

      居然涨价涨得这么离谱。

      本来此行不过偿个夙愿,可年纪长了些,越发确信老天是不好糊弄的,我迟疑着要不要买,眨眼工夫小老儿又不知去哪了,只好站在树底下看那些挂着的同心锁。

      一阵风过,叮叮当当地响了一片,风铃似的,索性伸手去拨弄。

      我绕着树干走,每条枝桠按次拨过去,小巧玲珑的银锁凉冰冰地往胳膊上擦过,又挨个掉下去,顺着丝绳来回晃荡。

      手忽然顿住,一根红丝绳就从眼前呼啦一下荡过去。

      底端悬了一枚血红的小石头,上面三个字,我看得一清二楚:陆青山。

      只三个字,再没别的。

      我怔了好一会儿,也解了发绳,将三孔笛挂在另一边的树杈上,只是那管笛子很有些分量,总是滑脱下来,干脆往虬枝间寻个缝隙塞进去,正好架在当中,色泽碧绿。

      远处山头又传来撞钟声,一阵叠着一阵,悠长渺茫,回看日头正沉西,晕开一片醉红,想起一句挺应景的话,也不知是沐意诌的还是小秋唱的,日落西山看不见,水流东海永无回。

      边想边骂,如今这唱词怎么都这种调子,怪伤人心的,却冷不丁听见有人叫自己。

      “陆青山。”

      我踉跄起身,正冲着西边,眼里红彤彤的一片,只看清一个轮廓。

      只好再走近两步,仍是那双清明的眸子,盈盈笑道:“我是柳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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