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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菩萨蛮·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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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书卷送到家里时,顾浪正练拂云剑给我看,顺道拿我当靶子。
拂云剑大名鼎鼎,只有十招,最后一招双吃,用的是个点腕法,剑锋贴着身子急急游走,却是点到即止。
“一剑横挥去,四海云烟散,”他顺势揽了我腰,在身后轻笑,“如此推贴下去,再一个揭力,断人手筋,无迹可寻。”
正好丫头抱了厚厚一摞锦盒来,问我要搁在哪里。
顾浪笑:“什么宝贝,弄了这么一堆。”
我一时语塞,那小丫头却急巴巴应道:“我家小姐外头重金求来的墨宝,一个叫什么玉书的。”还一脸得色,自以为替主子做的这件雅事很长脸。
腕上骤然刺痛,顾浪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收了手,冷冷道:“抱歉。”
我沉了脸,却是冲着那个大嘴巴的:“东西搁我房里,去柴房站一个月。”然后指指顾浪,“你给我包扎。”
包扎完留他吃饭,喝了点小酒,开始浑话连篇:“顾浪你怎么这么没种。”
他掂着酒杯:“何以见得?”
我说:“你处处跟我计较钱,你处处恶心我。”
“身无长物,才知道节省,”他笑得浑不在意,“学会过日子没什么不好,能有几个投胎在孟家这样的?”
我听最末的一句倒来气:“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投在孟家就好?你看我这脸,你都认不出来了。”
他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我借着酒疯继续叨叨:“也对,我要不是生在孟家,没银子请你,得你多看一眼都难……”被他狠狠一把扭过脸盯了半晌。
我苦笑:“要认这么久?怕是早忘了吧。”
“没忘,”他倏然松手,淡然道,“不过从前那些荒唐事,如今也不再惦记。”
我当白日梦一场,他当荒唐事一桩,倒也默契。
“后来我等着,你再没来过。”他自嘲般笑笑,“那把合斗壶专为你留着,还剩了半两贡眉,便也没动过,最后瞄一眼,就被关进天牢。”
我咬着嘴唇道:“我何尝没想过找你?二爷专程派人去请,你却宁可做驸马爷。”
他错愕:“二爷?请我?”
“是啊,秦不欢在白二爷面前举荐你,我便从旁担保,哦,如今该改口叫皇上了。”我说,“你们顾家强撑着不肯招惹是非,到头来还不是一样。”
他却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原来如此。”仰头又饮一杯酒,“白二爷,原来如此。”
后来还稀里糊涂地说了些,也不记得哪句讲错了,之后他开始莫名其妙地躲我,每日来两个时辰就借故离开,再连着三天,我根本找不到顾浪,不在孟家,也不在莫愁谷,只知是父亲亲自准的假。
叔梅含糊其辞,被我一通臭骂,悻悻道:“你自己跟去看看。”末了加一句,“可别后悔。”
第四天顾浪终于晓得回来了,却是道别:“再教你五天,到月中我便不来了。”
“你要走,”我说,“找着别的事做了?”
“肥差呀,”他嘴角弯弯,面上依旧漫着一个笑,“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人扶都是假。”
我一把握了他的手,却被他躲开,只好装模作样地半空划个圈回来,拱手讪笑:“那,后会有期。”
他也笑得有些不自然:“说早了吧。”
是啊,剩下敷衍的五天,还不知来不来呢。我果然一路尾随而去,却见着他家中结发妻子,颠颠地出门来迎他。
叔梅在身后幽幽道:“前朝的公主沦落至此,陪他做一对苦命鸳鸯。”
吓我一大跳:“你何时来的?!”
叔梅苦笑:“走路也不看着身后。”
沈无崖。
浪迹天涯的涯,去了三点水,加一个山字,正好成就一山一水,所以顾浪戏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沈无崖已经怀孕,大着个肚子,只帮他做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我便动脑筋差人雇她妻子来府里,拿线照着一个针眼儿穿三百下,每天三吊钱。
我在窗外观赏他娴静朴素的妻子,闻见她身上淡雅的瑞麟香,同时告诫自己,顾浪小眼睛小鼻子,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况且他有妻,将来也会有子,正好借此走远一点,何必惹得大家尴尬。
结果失策,走时忘记关窗户,被侍卫看见房里有生人,手里银光闪闪的一根针,一下一下,像极了扎小人,当即拿下。
待我赶到时,沈无崖已经趴在院中挨了一棍子,眼泪扑辘辘滚下来。
我急得大喊:“住手!”自己却被推了个趔趄,顾浪不知怎么寻来,一个箭步冲进门,弯腰抱起他妻子,冷冷道:“我不过养家糊口,你别欺人太甚。”
这下要命,大概在顾浪眼里,沈无崖的眼泪比我的命值钱。贫贱夫妻,他会不离不弃:“孟凝,你别逼我。”
临了自己没事找事,让他觉得我羞辱了他妻子。
可我何苦逼他?那么些年,虽然我们在一处也不过这么些天,我以为他应该明白几分。可他就这么,毫不犹豫带着沈无崖走了。
眼睁睁看他衣角一晃,顷刻间消失在院门,一帮丫头侍卫还跪着,我撑不住,一屁股坐下,当场就很不争气地哭了。其实哭得有点矛盾,既不希望别人看见这脓包样,可是我偷偷摸摸地哭,好像白哭一场,仍然没有人体会我的苦楚,因为真是挺委屈的。
“小姐……”
其实我都听见看见,只是不肯起来,继续赖在院中央号啕。一干下人急得团团转,却哪个也不敢上来劝我,父亲又不在,最后丫头无法,便有胆大的拿了主意,去莫愁谷请了叔梅来。
叔梅大概还在练功,扛着剑就急冲冲赶来:“孟凝……”被我一把夺了佩剑:“教我双吃。”手一颤,暗骂这剑实在太沉。
叔梅伸手托着:“你没事吧?我听说顾浪要走,怎么这么突然?”
“我要学双吃。”
“什么双吃?我没听过。”一脸茫然,确不是装的。
我懈气:“你大师兄就会。”
叔梅闻言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认真道:“你等着,回去我问问爹,明天来教你。”
我说好,隔天早上却等来莫愁谷主秦不欢本人。
我怔住:“师父,”想了想,恭恭敬敬地喊,“秦伯伯。”秦叔梅你这个楞子!
秦不欢摆摆手,面容还挺和蔼:“听叔梅说你想练剑。”
我心虚,点点头:“好久没练,手都生了。”
秦不欢道:“哦,不是说这阵子有顾浪教你?”
我说:“是啊。”却不知怎地,应得更心虚。
秦不欢道:“你可知双吃这招,出自何处?”
我说:“拂云剑啊,最后一招,什么点腕揭力的。”
“拂云剑,呵呵,”秦不欢冷笑,略比了个手势,“一剑横挥去,四海云烟散。”
我忙说:“就是那样。”
秦不欢沉吟半晌:“口诀对了,名字和招式却不对,拂云里从来没有双吃这一说,就叫作点腕。”
我听得半懂:“哦。”
“若是想学,我可以好好教你。”秦不欢收手,“别同顾浪走得太近。”
当晚他与父亲在西厅用过饭,一直吃茶聊天,直至夜半三更。
“原念他是可造之才,资质也在叔梅之上,不想他竟怀着这般心思。”
“难怪前阵子魂不守舍的,可是当年顾家那件事,按说做得慎密,不至于走了风声。”
“如今想着,留着他总是个祸患,纵使不为这件事,这般野心也不得不防,况且莫愁谷终归是秦家的,岂容他兴风作浪。”
我在窗户底下猫腰蹲着,他们商量计策,如此这般,听得一清二楚。
当年顾家被二爷视作绊脚石,既不肯帮忙,索性暗中使了手段踢开,滴水不漏的嫁祸,面上却卖力帮衬,最终丞相一家株连九族,只剩个儿子,不明所以地帮着恩人师父平天下。
双吃出自无影剑法,同拂云里的最后一招点腕法很是相像,却要借着小指尖上力道,剑走如风,势不可挡;而无影乃旷世秘笈,载一代宗师雅歌毕生绝学,同莫愁宝剑一并藏于莫愁谷,只传历代继承人。
“顾浪悟性极高,只可惜不该他的,非要偷学。”
说到底他这场灾祸,竟也有我推波助澜的一份力。
“凝儿,进来吧。”
我心里一惊,还是站起身走进去。
秦不欢道:“这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心里一直很喜欢,可愿意给我秦家做媳妇?”
父亲道:“凝儿自小吃了不少苦,性子也倔些,怕是要你多包容。”
“偏叔梅就服她一个管,真真一物降一物,”秦不欢朗声大笑,“正好皇上近日提起,索性就把这喜事办了吧,我看九月不冷不热的就很好。”
父亲喊我:“凝儿。”
我回过神来道了万福,转身出门,跌跌撞撞。
很快便到中秋,最后一天,顾浪又是告假,我去了一趟莫愁谷,然后专程去他家邀他来赏月,他拒绝:“无崖恐怕临盆,我放心不下。”
我看看里头躺着那个:“孟家出钱,请最好的稳婆伺候着,你一个大男人,留着也是添乱。”
他依旧摇头:“我要陪在她身边。”
我他妈一阵彻骨的心酸,差点没憋出眼泪,只一头埋在他袖子里:“陪我吃个午饭,就半个时辰,当是践行,以后我发誓再不缠你。”
他冷冷推开我:“好,但不喝酒。”
三菜一汤,叫丫头端来我房间里,只有两人。
我替他乘汤,笑嘻嘻递给他:“下了药呢,你当心烫。”
他淡笑着接过去。
我抖着嗓子,总算问出口:“当日若知道我是女儿身,你可想过娶我?”
他手一僵,面上笑意却浓:“说实话孟凝,你男装扮得实在蹩脚。”
我追问:“可想过娶我?”
他只是笑,然后端起汤碗,一勺一勺喝完。
孟凝与顾浪,怕是最后这样坐在一起,他相信我不会下药毒他。
但我确是这样做了。
隔天早上丫鬟敲门,无人应答,大着胆子喊了侍卫闯进来,正见着两人衣衫不整,同榻而眠。
顾浪一把揽过被子盖住我,然后默不作声地披衣起身,提剑出门,几个侍卫来拦他,硬生生被剑柄敲昏在地。
他扬长而去,没再回头看一眼,大概还赶着回家去找他的沈无崖。
丫头被割了舌头撵出去,父亲小心翼翼地问我,若抓住顾浪,要如何处置他。
我半躺在床上,自己紧紧拢了衣衫:“留一条命,挑断手筋,要他生不如死。”
叔梅一直站在角落,等父亲走了才过来告诉我:“沈无崖生了个女儿。”
我觉得浑身无力,眼睛半睁半闭,勉强说了句谢谢:“寻个空子,放出去吧。”
叔梅站着没动:“我会娶你。”
这一句话,其实原指望他说的,不想从另一个口中听得。
我拿被子捂了脸:“滚。”堵着嘴巴掩着声息,省得再丢人。
那里头还有他的温度,一寸一寸,慢慢冷透。其实只要他生,其他的都好说,断了手筋的顾浪不足为惧,才消得去他们猜忌,抓不住更好,他的妻小,我他妈也一定好生替他护着。
只没料那沈无崖是个烈性子,孩子抱去给她看一眼,吞了自己一个耳环,当场断气。
当晚顾浪只身闯进莫愁谷,杀了数十名弟子,有人说他竟拔出莫愁宝剑,戳烂无影秘笈,有人甚至还看见他举剑,刺死了自己亲生女儿。
听说最后叔梅与陆尘两人跟这位颇有出息的大师兄交手,一人断了他一边手筋,还是被他带着孩子逃脱,留了话:“我会回来。”
传到我耳朵里已经迟了好几个月,顺带着传来叔梅即日成亲的喜讯,听说是莫愁谷主亲自挑的,对方身家不厚却也清白,十足的一枚小家碧玉。
我愣了会儿,觉得这样也好。
来的是个千年难得的贵客,陆尘,眉宇十分清冷的一个人,偏还穿了一身素衣,话一字不落带到,在我房里静静杵了一天,临走说了保重。
叔梅曾答应我手下留情,可也断言这个死心眼的师弟却万万不会,哪怕从前同顾浪怎样要好,那一剑必会下得彻底,然后兀自负疚终生。
横竖是每人有每人的活法儿,谁也救不了谁。
总之他还活着,想必恨我,还会回来。
我便也等着,反正无事可做,年复一年,边等边继续想,想他的小眼睛小鼻子,一颦一笑的味道,想很久以前的那天,他请我喝茶,贡眉泡开,如枯木逢春,泡尽了一片片摊在桌上,其实也很美,只是彼时不懂品赏。
再后来额上渐渐添了皱纹,只好学阔妇人戴个暖额遮着。
可知那晚什么也没发生。
汤里下的是蒙汗药,分量很足,顾浪很快倒下,沉睡不醒,我替他宽衣解带,只吻遍他的脸,环着他臂膀躺了一夜。
某天看到一句诗,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我平生都不喜欢拿诗文拽到穷酸兮兮的行径,加上自己也不太会,那一刻却禁不住落了泪。我希望一切回到从前,第一眼见着他那次。
洛阳牡丹花开,他眉目清朗,拱手从容道:“顾玉书。”
世间只得一个顾玉书,便是那年我在洛阳撞见的,之后五年,各自落魄各自荒,各自心里也还记着,只是模糊了面目,原不该再相逢了。
他还是顾家潇洒公子哥,品茶赏玩风月人,而我也年轻,扮作书生附庸风雅,不小心还露了卤莽本色,还有那一把小巧玲珑的合斗壶,遇见便是遇见,一切清清淡淡,两厢无忧无虑,也只有那样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