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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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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戎被停职,这是他这辈子不长的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坎儿。
他原本因表现优异,而被破格提前转正,现在听刘关风说,就连原本推荐担保他的所长和教导员都担了一定的责任。于是像裴戎这种从小没挨过老师或领导批评的薄脸皮选手,在这期限为十五天至三个月的停职里,突然就成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闲人——即使他不说我也看得出来,裴戎有点羞于见到保他转正的领导,还有他所有以前的同事。
当然,裴戎装鹌鹑的同时也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做,那便是守着我。
由于春季学期已经开学,我爸作为高三年级的任课老师,要忙着带高三毕业班,别说没办法时时陪护我,就连每周过来一趟城里都有些困难,所以裴戎水到渠成地搬来我的病房里,做起了我的护工,且非常暂时地在我旁边的那个空床住了下来,应该是要直到旁边那个病床搬进人,或是我出院,又或是他恢复职务。
裴戎能睡在我隔着我一道帘子的位置,我当然也高兴,但不幸是,我清醒的时间不多,医生说我肝部的衰竭坏死比较严重,频繁地催促我的父亲尽快决定治疗方案。
面对这种上辈子没经历过的剧情,我没什么思路,可我的想法也真的非常简单,那就是一定要在自己彻底闭眼之前,亲眼见到苏既潮落网的那天。
裴戎却似乎没那么乐观,他这几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几乎我每次醒来时都坐在我身边,神情有些不明朗,眉头总也轻蹙着看向我,眉心处皱成了一道浅浅的皱痕。
我有次伸出手去,在他的眉间抹了一下,被他反射性地攥住了手。
肌肤相贴的那一刻,我的面部有些充血,咧开嘴安慰他笑了下,结果用刘关风的话说就是“笑得很安详”。
后来到了3月15号左右的时候,我的意识清晰了不少,病情却又恶化了许多,主要是我不争气的肝儿摊上了点事儿。
于是打个不夸张的比方,一天之内的20个小时我都处于一种疼得很想死的状态,止疼药止疼针轮番上阵往我的身上招呼,而我也被推进又推出各种检测室,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测。
没有人直接告诉我我的死期,但他们看我的眼神,仿佛又间接宣布着我的死期。
又过四天,我爸也来了。
他在一个月内真的老了很多,原本没几根的白发现在已经爬满了半个头,我这个做儿子的看了实在无法不心疼。
我或许永远都忘不掉,已经50岁的父亲以为我没醒时,坐在我的床边,拿着半张从中间撕开的卫生纸,擦完眼泪再擦鼻涕。
我知道他即使没有时时刻刻都陪在我的身边,然而我却也知道,他或许是想了很久,这才来和我商议。
医生说,我是因失血过多影响了肝脏的血液供应,导致的肝脏缺血性损伤,进而引发肝功能衰竭。
现在的选择有两种,保守的药物治疗和肝脏移植手术,可惜我这种情况,药物最久也就能撑半年,肝脏移植可能还排不到队,我人就没了。
我爸跟我说的时候,满脸犹豫地斟酌着措辞,但是他根本用不着做这些,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能感觉到,所以最终,我在无望的换肝排队和保守治疗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
裴戎作为一个沉默且靠谱的陪护者,全程默不作声地旁观着我们的谈话,没有发出半点异议,安静得仿佛一座不会说话的石头。
但是我相信他会理解的——或许他不仅会理解,而且会支持。
继续在医院里呆下去没有意义不说,医院里的人这么多,苏既潮若是来找我寻仇,也有极大可能殃及其他患者,这也是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
是的。
以我对苏既潮的了解,我相信他不会放弃的。
现在他还没被抓到,我还没死,裴戎也还没有被他得手,他一定不会放弃。
于是3月19号的上午,父亲给我推着我的轮椅,裴戎办理了出院,然后裴戎开了刘关风的那辆车,把我带到了他们在海川短租下这一间小房子。
这天的天有点阴,又不算有点阴,只是太阳雾蒙蒙的,花草树木时而安静,时而飘摇,天空中没有鸟。
我坐在窗边玩手机上的贪吃蛇游戏,一边用精神胜利法地转移着疼痛,一边看他们忙忙碌碌地在屋子里收拾。
有点困。
我滑着轮椅去找水杯,拧开瓶盖,想喝点茶提提神。
然而杯子里没有水,更没有茶,只装了一空杯的烦心,想要暴怒发脾气的我只好靠在墙上眯了一会儿。
没过多久,裴戎就过来了。
他推着我的轮椅把我推到了刚收拾好的卧室里,因而从我的角度仰视上去,但见他淡漠的侧脸线条优美而刚毅。
注意到我的视线之后,裴戎握在我轮椅上的手背青筋更加突出,神情中难以掩盖的忧虑又浓了些许。
“怎么了,痛么?”
他问我。
我摇摇头,笑说:“有点痛,亲我一口就好。”
裴戎嘴唇微张,唇瓣的光泽看上去柔软而漂亮,目光却像惊惶的鹿,极快地瞥了眼门口的位置,确认了我爸还在十多米开外的地方搬运着箱子,才紧紧地抿住了唇,颇为嗔怪地看了我一眼:
“别胡说八道。”
“没胡说八道,”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我爸其实早就知道了。”
“……什么?”
“早就知道我们两个……”
“——李与?”
老头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裴戎立刻一个激灵地从我身后弹开,不松开了我的轮椅把手,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地不知该如何站立,心有惴惴地望着门口的眼神有些狼狈,但所幸是他的眼睫毛很浓密,垂下眼睫后便显得镇定下来。
只看神色的话,刚赶来的我爸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凭借他做高中班主任多年的经验,必然能嗅出空气中的古怪。
但他没有多说。
只短暂地看了裴戎一眼,定定的目光就停留在我的身上,愁眉不展地说着本来要和我说的事儿,仿佛屋内这个尴尬又粘稠的暧昧氛围不存在一样:
“你的保暖内衣放哪去了?刚刚医院里你不是逞能自己收拾到箱子里的?”
我眨眨眼:“在箱子里吧?靠拉杆儿的那边,和我的内裤放在一块儿。”
爸挠挠头说:“没有啊,我都找了。”
这时裴戎纤长的睫毛抬了起来,语气十分局促:“是我刚刚收拾的,那件衣服已经洗的有点缩水,李与穿不上了……没有抹布,我就给剪掉当抹布用——我之前就给他买了新的。”
裴戎说着就去找,和父亲擦肩而过脚步极快。
逃也似的。
我和父亲面面相觑,皆是不约而同看向裴戎背影,难以言喻的难过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谁会给一个即将入土的人买新衣服呢?
裴戎会。
他还买了好多件。
弄得我都怀疑,他是用来还我和我爸曾给他买过的大衣的钱——我知道他总是这样,因为他很不喜欢欠别人的。
果然,他就连给我买保暖内衣,品质都是买的最好的,用他那每个月只有一点的微薄工资,竭尽全力地还着——他这一生总说欠我们家的太多,殊不知在他这些年兢兢业业的“缝补”之中,早就已逆转了来回。
“就买了两套,李与先穿着。”
他低着头把两个包装盒拿了进来,是那种送人用的礼盒装,但目光始终回避着我和父亲,仿佛只是在做他份内的事情一样。
父亲看了一眼那两个盒子,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我将盒子接过来,看清他轻微颤抖的指尖那刻,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刺痛一下,像是蜜蜂给我蛰得生疼。
裴戎在紧张什么?
怕被拒绝?怕父亲说他?
其实他什么都不用怕,他已经够好了,好到我没有办法报答。
“谢谢。”
沉甸甸的两个字被我吐出口后,我顺手捏了一下裴戎的手指。
裴戎立即缩回手去,然则他多虑了,因为父亲显然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转身就出了房间门,什么都没有多说。
有点空荡荡的房间,一时安静地无话。
只留下我和裴戎两个人。
过了一小会儿,父亲彻底离开租房,只说要出去一趟,但我却知道他是要替我去办事。
替我办事的人有很多,不仅有父亲还有刘关风,刘关风风风火火地来正撞在裴戎的身上,满脸通红带着激动的喜色,和这天灰白的天空格外不符,也和屋内的气氛分外不合。
但他没有在乎,因为他是在高兴。
而我见他这副神情,便知道我托他办了小半年的事儿,现在可能是有了结果了。
果然,趁裴戎去打水,刘关风立马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找着了,应该没错。”
我眉头一挑,喜上眉梢:“做过检测了吗?”
“没有,但所有信息都对的上!”刘关风道,“怎么说,告诉他吗?”
我往外瞥了一眼,眨眨眼睛:“那他爸什么态度?”
“他爸都找了20多年了,从来没有放弃过,你说什么态度!”
“现在在哪?”
“北京那边,生活挺好的,就是已经重组家庭了,老婆也是个高知,还又生了个孩子。”
我彻底沉默下来,微微地叹了口气。
“那还是先缓缓吧,探一探裴戎的口风再说。”
“我觉得这事儿吧,其实他早晚都能知道,他自己就在公安系统内,如果想找早就找了,更何况他亲生父亲那边的寻人启事也没断过,现在都没找到可能也说明他不想……”
我闭了一下眼睛,打断了刘关风:“我再想想怎么跟他去说吧,其实他很需要别人对他好,也做梦都想有个家,不主动去找亲生父亲,或许是怕打扰他爸现在的生活,但是就这么一直搁置下去吗?”
刘关风用大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知道了,我再去跟他爸那边通个气,他爸现在的老婆和她在电话里聊到锅,是挺明事理的一个人,我感觉应该挺能接受他的,还说裴戎如果想要到北京工作或者生活的话,她是非常欢迎的,如果想出国读书也可以,他爸他们家在那边,好像还挺有势力的。”
“嗯。”
我勉强笑了笑,眉毛却皱着,“就是不知道裴戎是怎么想的……我是希望他不管苏既潮有没有抓到,都赶紧离开海川吧,到有人庇护他的地方最好。”
刘关风哼了一声,说:“这可能吗?这可能的话,他也就不是裴戎了。”
“——你们在说什么?”
裴戎端着一杯水进来,放在我身边的桌子上:“——吃药了。”
又递给我一大把配好了的药片。
刘关风吹了个口哨,故作轻松地将气氛挑起来,“你俩……不会真的在谈了吧?别吓我啊。”
裴戎颈部的肌肉微微绷紧,似乎刚想说点什么,我便替他说:“怎么啦,我俩好还碍着你了?”
“我操?!你小子来真的啊?!”他的头像个转圈的皮球,在我和裴戎之间转来转去,一双眼珠子放出精光:“真的啊裴戎?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裴戎的脸色恹恹的,显然没什么插科打诨磨嘴皮子的兴致,“他乱说的,别听他的。”
刘关风的脸色一变,立刻附到我耳边,“你这还没上手啊,李与你小子不行啊。”
我温吞地送了他一个“滚”字,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垂落的目光黏在裴戎的笔直的小腿上,牛仔裤包裹着他过于清瘦的双腿,好像我的心也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皮,真心再没有资格显露出来。
“我也就是成天嘴上说着玩,怎么可能是真的。”
我对刘关风笑了下,倒是搞得刘关风有点哭笑不得了。
我的说法太假。
没人当真。
但是在场的人也都心知肚明,这事不戳穿最好,戳穿也没用,徒增尴尬。
谁会和一个寿命将近的人开始一段恋爱,何况裴戎既不喜欢男人,又不喜欢我,只是把我当弟弟看的惯性、良好的教养、加之父亲对他的恩情的三重作用之下,一直惯着我罢了。
以前健康时,我尚且有恃无恐地对他展开追求,现在却不能了。
然而我的话音一落,裴戎有点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我眼见他的站着没动,那张秀丽至极的脸苍白得有点吓人。
不知道为什么,
我感觉他好像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