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青云》青山春雨

13、问心

　　汉白玉雕棱的小洞府前，青云在大树下阖目盘坐，专心悟己道。
　　她的左半边鬓角乃至发髻，盘一枝绿芽藤蔓。若细细分辨，可见叶片上凝有仙力星点，有别于一般的仙植。

　　雷鹬目瞪口呆地瞧天星绿芽化形，渐而发现她是传闻中以星力为原，聚为星云后落地化种，拟态成仙植的物种。
　　人形天星灵的珍贵程度，不亚于一柄珍稀神器。
　　他愣怔道：“稀有的天星灵蔓就……这么戴在脑袋上了。这……合适吗？”

　　“不过一枝普通的花蔓饰品，你不说，谁知道？”天星绿芽说完，收敛叶片上的星辰光华。沉寂后的她如同普通的绿植般稳稳地盘踞在青云的发鬓间。
　　她的本体留在青云的丹府内，在菩提树身下修炼。外再是一缕魂识加一点本体化出的枝条。这样既可以看外面的世界，也可以兼顾修炼，算是两全其美。

　　另一边，青云凝神静心后，魂识再次进入心海。若心道有惑却不解，时日愈久，会成为一种执念，成座大山般挡在青云前进的道路上。
　　她轻抚被问心之语震得发晕的额头，盘坐在心海的大灵夭花树下，任由花瓣过身。
　　当她心绪宁静后，出手结印，眼前再现清君淡薄如烟的虚影。

　　“当年……”青云暗吸口气，娓娓道来，“你我在倚剑峰的山巅初尝心动；在魔化的千叶林里，彼此诉情定约；在大周的东都云中衣铺，我们交付彼此至纯之心；在蒂莲岛的环湖清云斋，神魂相融，合为一体。”
　　青云的目光中流出深切的哀思，面上是难以自持的怅惋，随之而来是心海上空的雨如春丝，断续又缠绵。
　　她压下喉间的暗哑，痛苦道：“这一次，轮到你离开我了吗？”

　　几息过后，她又轻轻地开口：“曾经，师父对我问道，那句：若我寻找的人不在了……
　　我知道，这般的道……祂走不长。因为生死无常，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刻都能好好地活着。
　　自此，我悟得至强长生的道，伴我走到如今。
　　今天，此问再来，我悟……道名为：三尸。”

　　三尸为念。仙人斩三尸，方可成神圣，此为成圣之道。
　　一念心中自我，起于至情之心。清君就是青云心中至深的念。曾经结下魂契的道侣，行道者眷念不舍的自我情念。
　　佛说，心中无碍，无有恐怖，远离情爱梦想，方得涅槃。
　　有碍得永远是那个“自我”。

　　青云的心好痛，痛到窒息了。

　　当心海起问，此问一生，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不斩念，道有阻碍，再难有寸进。

　　她想起此前还在跟雷鹬说的话：下界修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为何到头来却能忘，会被魔支配？

　　此念起，问既生，必斩念。除有珐天的魔神右瞳影响外，也是到了问道斩念的时机。

　　神仙啊神仙，岂是容易？

　　当年，青云自筑基以后就屡入心魔劫，屡次斩心魔，斩得便是清君这道执念。说是清君，不过是她自我的幻想。
　　每一次进阶后入心魔，她都清楚地认知到这是虚假的自我幻念，是心魔作祟而已。
　　一旦回归现实，清君依然在那触手可及的地方，而青云依然是那个一往无前的青云。

　　这一刻，当心海生问：“若你寻的人，不在了呢？”
　　青云却要真实、真切的斩去内心的自我。

　　同以往斩心魔不一样。如今，她将此念一斩，心无牵念，道心如磐石。
　　却又神奇得一样。
　　凡人一步步修上天，每一次斩情念哪个能毫不手软？却都在为这一刻这一次做准备。

　　青云扪心自问：我是谁？
　　我是从地球上来的关淑月，君州下界的凡人修士姬淑，道号：青云。我在君州界斩去前尘过往，在九幽黄泉崖边以异世幽魂与菩提树心融合成就人灵一体，成为菩提、红莲双属法身。
　　如今，道生阻，念成执，不斩自我，何谈天地一体，成就神道青云。
　　只有斩去自我念，方可成就青云路。

　　青云昂起头，凝神看向清君的虚影。
　　心痛窒息间，她狠狠地深吸口气，压下心中不舍。
　　眼神渐而清晰至锐利，凝视在清君的虚影上，她喃喃道：“你不在，我还在。我在，即我道。不为人物、时空所掣肘，得道亦求长生。”

　　虚影淡得薄如空气。
　　然而，此刻的魂契清君好似露出微笑，在青云的眼前，如雾般彻底消散。
　　魂契同心，他再淡也是至情所化。
　　同心不止共死，更有“你之所想，我之所期。”

　　这一刻，青云从下界带上来的生死同心魂契，彻底消失了。

　　**
　　九重天外，遥远的星域时空里，高大的白袍身影祭出神剑时，动作微顿。
　　他脑海的水筑紫府里兀得一轻，在下界单方面签下的同心魂契还是消散了。
　　那个女人……每次都会出其不意，超人所料。

　　清君如神雕仙琢的五官下，薄红的唇齿间，吐出一声风清云淡得“呵……”
　　手如坚壁，稳稳地挥出一剑。

　　前方的星空巨兽在无华的剑芒下列为两半，尸身在余下的剑光里渐至消弭。
　　星域里余下一颗漂浮的虚空珠，在黑暗里发出银白润芒。

　　旋即虚空珠被摄入清君的掌心。
　　他抚摸光华的虚空珠，勾起薄粉的唇角，缓缓道：“散就散了吧。既已上界，有的是机会再重新签一道。”
　　话说完，他收起珠子，向下一个目标冲飞而去。

　　**
　　澄明域的葳蕤山脉里，小洞府的大树下，盘坐的青云在问心斩自我念后，凝神吸纳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仙灵力。
　　这一坐就是草木枯荣、人间千年，在上清灵界却仅是百年的时间。

　　青云的修为稳固在人仙境中期，只差一步就可以攀升至地仙境。此次修练，她甚至感应到天地交汇的法则在周身旋绕。
　　此中的法则束缚似要吸取她体内的仙灵力，摄去外界自然。
　　这仅仅是一种感觉。
　　等仙人真正进入地仙境后，人仙与上清界的天道进行天地交感，再修炼时，会有种入不敷出的无力感。

　　青云蓦地睁开眼，神念轻动。百年不动的周身停落不少鸟雀，攀附不少藤蔓，甚至还有苔灰……在她一念之下，这些尽都飞走、散去。
　　她旋身而起时，周身的仙力也被内敛于体。
　　敛尽光华后，她如平凡的仙族仙民。

　　青云抚摸在耳尖摇曳的枝蔓嫩叶，触感柔软，还隐约散出星力道蕴。

　　天星绿芽为显示她的作用，凝出仙露润在青云的左耳后。
　　瞬间，仙露化雾，散于青云周身，令人身透神清。

　　天星绿芽又弹出枝蔓，挠在青云的手心，以示问候。
　　青云放下手，她才安静下来。

　　青云笑出声，调侃道：“你还懂送礼了。不愧深谙‘仙人心思’的大妖仙啊。”

　　天星绿芽知她玩笑，在她耳后动了下枝蔓作为回答。

　　青云走出两步才想起忘记了什么，转念道：“雷鹬？雷鹬……”

　　听闻喊声，一只羽翼流光的大白鸟从天而降，落地后化为人形，一对红眼圈里润着晶莹，显得黑眸又大又亮。
　　雷鹬化为人形后，羽翼成麾，披在身上，噘嘴道：“你这一坐就是百年。百年啊……咿！？你好似没有突破地仙境？”

　　“不过百年就想我突破地仙境？你当是餐风饮露就可成仙成神？
　　我这还是借了天星绿芽认主的光，开启‘心海问心’道，悟得三尸斩念成圣之道。”青云睨他，不见这家伙时担忧这个“老朋友”，见了后又十分嫌弃这家伙。
　　“不过，我自己划分人仙境的境界。现在么，我应该在人仙境的中期。只要时机成熟，我就能进入地仙境。”

　　雷鹬的重点不在道途和修为，直接顾我道：“你对时间有什么误解？这已经很长了好吗？按下界的时间算，你都过了有千年呢。”
　　他的情绪似要崩溃般，哭唧唧地怨念着：“呜……我在这荒无人迹的山里一睡十年，醒后十年，又睡又醒，只怕一不小心就被大妖仙抓了去，呜……”

　　【整整一百年都没长进的你到底修得什么玩意啊！？】若不是见雷鹬这模样，青云就直接说出口。
　　她瞧雷鹬这翻不堪负重的情态，哪里还能看到当年冥王的威风、凡人封凌的谋算？分明已经是另一个人。
　　这位修神者已经陷在他的神道路上不明所悟，只理解“转世成什么就做什么”的道，自以为是的神道路。

　　无言以对的青云挥手收起小洞府，岔开话题，转言道：“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呜……去哪里？天星绿芽的领地都被我逛过十遍不止。”雷鹬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实诚得跟上青云。

　　两人往前方的森林崖壁掠去。

　　趁这当口，雷鹬又叽叽歪歪道：“其实你修炼的速度很快。不过，刚上来的仙人在开始时都会很容易突破，往后入地仙境才会遇到瓶颈，时间被拖得极其漫长。甚至许多人仙为此耗尽寿限，一直突破不了天地法则的制约。地仙境交感天道，反哺天地自然。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对此说法，青云在悟道斩念后已有所感。
　　所以，现在开始，青云要攒财。
　　不然，在地仙境拖的时间越久，对往后的修炼就会越发不利。
　　成为仙人不是终点，成为神人也不是终点，而是要成为自我主宰的神，乃至开创天地、演化生灵，主宰法则。

　　两人缩地成寸，一步万里。即使这样行走半天，依然在天星绿芽的领地，直至天星绿芽开口说“到了。”

　　一面草蔓遮掩的山崖下，两人停下脚步。
　　雷鹬不明所以地说：“我来过这里，还拿这些草蔓筑巢。这些草蔓富有仙灵气，用来筑巢极为舒适。”

　　青云睨他一眼：鸟做鸟事。
　　她按天星绿芽的意思，直接结印打上绿蔓后的墙壁。
　　在雷鹬诧异的眼神下，青云带他穿过崖壁，依照天星绿芽的指引，顺天星灵的气息进入别有洞天的星灵空间。

　　这里是一处山涧。
　　天空碧蓝浮白云，溪草相涧，别有一番趣味。

　　雷鹬一眼扫见不远处铺满涧边的仙植，转眸又扫见一株苍天大树下的大片天星灵草蔓。
　　“哦哦……怎么会这么多？”他惊喊着，急奔过去。

　　“天星绿芽允许我们采摘十株。你挑那些没有生出灵识地采，也不要采摘灵性足的。”青云叮嘱道。

　　“嗯嗯嗯。”雷鹬已经从储物仙器里拿出一堆仙灵玉盒，着手准备采摘。
　　【这些可是我日后行走上清灵界的资本啊啊啊啊……好多啊……可以用这些换多少仙灵石？再帮助多少仙民？盼着他们来信仰我……】

　　青云没再管雷鹬，绕过这棵苍天大树。
　　树后是天星灵王的所在地，虽只有寥寥十棵天星灵生长，却是此地最大的财富。

　　此时，这些强大天星灵族敛尽光华，如同凡植般，却是真正的不凡。

　　青云面对十株如普通绿植藤的天星灵，不敢有丝毫不敬的心思。
　　她极为有礼得向她们躬身作揖。

　　天星灵族里传出一道深沉稳重的声音：“好孩子，天星绿芽能跟你走，我们都很放心。”

　　无风起浪。十株天星灵散溢的仙灵之力化为一团星力仙云飘向青云，如同挥洒星光般落在青云的身上。这些星力直入青云的丹府，随之隐匿在她体内。

　　“我天星灵一族乃是天上仙云孕养星力演化，含无穷自然法意，与你身具的‘道’颇为吻合。将来，在你突破天仙境时，我等相赠的星力会辅助你进阶成功。”天星灵族的族老说。

　　“这算是我们天星灵一族对你照拂天星绿芽的馈赠。”另一老者淡声道。

　　又有老者极快的搭话：“人仙轻诺重契、轻信重名。虽然，我们不是多喜欢你做她的主人，但是立契后仙人为自身的名誉，总不会害她一仙植。”

　　青云稍许诧异。原来天星绿芽得那套对人仙的恐惧猜忌来自于这位老者。
　　她压下唇角泛起的笑意，向天星灵族再次拱手行礼，信誓旦旦道：“请诸位长者放心。晚辈姬青云一定看护好天星绿芽。互为双生，此生不弃。”

　　天星绿芽从青云的脑袋上化出人形落地，朝诸位天星族老躬身行礼：“多谢族老们。”
　　随后，她压着笑意，抱住青云的臂弯轻轻地摇摆，再次化作青云耳尖的枝蔓饰品。

　　青云感知到一阵风拂过眼前的十株天星灵绿植，枝叶交接间似有一番交流。
　　她再次礼拜后，转出大树。

　　雷鹬已经装好玉盒，美滋滋地东张西望着。

　　青云见此地的仙植没有拦阻的意思，说明雷鹬没有违规，朝暗自兴奋的雷鹬道：“走吧。”

　　“嗯嗯。”雷鹬非常欣喜，脸上的笑容压都压不住。十棵天星灵可以换一千万上品仙灵石。
　　他和青云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好好地行走仙界帮仙人做好事，不必为生计忙碌奔波。
　　想着想着，他的两只大圆眼里又沁出水珠。

　　青云愕然地侧眸看他表演。等离开天星灵的地界，她难以忍受道：“你这只鸟虽说是吃鱼，属于水鸟类，但不至于动不动就落泪吧？”

　　“你怎么懂我转生百世的苦，呜呜……”雷鹬越想越心伤。
　　此地尚且安全，就直接蹲坐在地上大哭。

　　青云无语至极，给一点好脸色，这只鸟儿就蹬鼻子上脸，不知羞耻的随地哭闹。
　　她等了会，雷鹬还在哭，就口不择言道：“你干脆放弃得了。”

　　“呜……放弃什么？”雷鹬瞧入她无波的眼神，想明白后“哇”得一声，又是大哭。

　　“……呜呜……”雷鹬边哭边抹泪，已经耿耿于怀，“我历经磨难才走到如今，从低阶凡虫历经几世后成妖修炼；死后又历鬼阶至冥王；君州大劫，我脱胎成凡人封凌。
　　虽有磨难，但我也算一路顺风顺水……偏偏到这上清灵界，轮转为人仙胎后屡次枉死，百世后又成妖仙。我还差两阶……就两阶，我就可以成神。我为什么要放弃啊？
　　呜呜……我现在哭一哭，发泄一下就好了嘛，一会就好了，干嘛动不动就让人家放弃。我是修神道，又不是同你们修仙成仙一样得历各种心境劫难。我不过是按此妖生的性子发泄，就这样而已，你都不体谅我吗？”

　　青云真是被他的振振有词给震惊，按捺下性子道：“所以说，排队九十九，临门差一脚。放弃难，不放弃也难。”

　　雷鹬明显沉浸在鸟性的情绪，难以说通了。

　　不等雷鹬哭停，青云的耐心已经耗完，直接卷上雷鹬，离开此处地界。

　　按天星绿芽的指点，青云携裹雷鹬向葳蕤山脉的外围飞。
　　沿道上，天星绿芽感应到好物，都会提醒青云采摘。
　　青云摘得都是些无灵识的仙植，或者采挖无妖仙看守或没生出灵识的仙晶矿。

　　青云和雷鹬开启在葳蕤山脉里挖挖采采的原始生活。
　　若说打妖仙，那还是算了。弱得卖不了高价，卖得起高价得不一定打得过，说不定还得绕道走。

　　天星绿芽也不会帮青云找弱妖仙。
　　她是真善良，不会“同是妖仙，还杀同袍”这样，便是低阶未开智的仙灵力妖兽都不许青云下手。

　　青云也想明白了，如她立志茹素一样，斩杀开智妖仙、或采摘开智的仙植，都是有违天道法则的事。
　　大妖仙能修炼到人仙境，也是有功德造化助力。人仙这般轻易地杀死开智妖仙，相当于杀生。

　　青云虽是仙魔双修，但不是真正的魔族，不能完全无视这些生死因果的奥义。
　　这便是她所学道基的奥义，雨萱师祖曾经教诲过得修心修德，善行天道”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