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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关押期间 ...

  •   美军的琼斯少校带着三个士兵来到我们家,那几个士兵毫不见外地在我们的客厅晃悠,用手拉扯诺娜妈妈编织的毯子,还有壁炉架上孩子们用泥捏的“雕塑”。我们的几个孩子反而拘谨地站在沙发后面。

      啪的一声,有个士兵把一个象狗或马的泥塑碰掉在地,摔碎了。曼尼悲愤地跑过去捡拾地上的碎块,那三个士兵嘻嘻笑着逗他,其中一个人一边腮帮子鼓鼓的,还嚼着口香糖。

      琼斯少校让士兵们出去,递给曼尼一只圆珠笔。曼尼见我点头,伸手接了过去。琼斯教他如何按动笔部按钮,把笔尖伸出来,曼尼大感兴趣,忘记了摔碎的泥塑。

      后来琼斯说明来意,是劝我与美国人合作的,说他们看过我的毕业论文,希望我到美国大学去研究心理学。

      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内容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突破性的研究,我好奇地问他看中了我哪一个研究点?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我心想他一个军人自然是不懂。

      “听说你还会占星,不如给我占一下星相吧,”他说,“下次我带个专业心理人员,我们再聊心理学。”

      我拿出工具,准备给他做占星。

      “我听有人说,你以前给纳|粹的高级官员做过通|灵?”他又问。

      给希拇莱做的那些事都是保密,虽然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但我还是本能地不愿意透露。尤其现在阿尔伯特不在身边,很多事都要我和希尔德商量着做决定,总是怕我们几个女人带着孩子被人骗了。我甚至有点怀念以前有舍伦堡这种精明人在身边的时候。

      我说:“我没有通|灵能力。那是我不得已自保的手段,用直觉讲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再使用心理学的方式观察他们的反应,总是能说得七七八八。”

      琼斯不再多问,只是占了星。

      后来他确实带了一个美军里面的心理医生,对方曾在海德堡留学,德语十分流利。我们聊了催眠研究,他对我做的一些前世回溯催眠很感兴趣。这人甚至还认识朗格教授,说在美国的学术会议上见过。几天后,琼斯带来了朗格教授的亲笔信,上面邀请我到美国继续做研究,还说如果愿意,可以跟着他继续读博士。

      我和希尔德再三商量,都有些心动。战后德国物资紧缺,吃穿用度都相当艰难,虽然我们有存款,但东西越来越贵,有时还买不到。如果我能去美国,其他人都能跟过去,生活更舒服。琼斯还表示,愿意帮我们寻找兰肯。

      “您如果足够配合,还有助于给施特恩少将减刑。”他这样说之后,我更加有意向。

      只有赫林见琼斯三番几次地找我,劝我去美国,变得忧心忡忡。“难道您要离开施特恩少将了吗?”他这样问我。

      “当然不是,”我说,“阿尔伯特减刑了出来得更早,可以到美国找我们。”

      赫林脸上不认同,但又找不出理由反驳,只说:“美国人不怎么样,没有想的那样好。他们在大街上用几双丝|袜就想让德国姑娘陪他们睡觉!”

      这话引起一片沉默。希尔德早些时候出门,也遇到士兵骚扰,但由于德国士兵侵略其他国家时更加过分,没有人敢说什么。后来琼斯和我接触多了,他也只是提醒我们哪些地方不要去,比如士兵俱乐部等等。

      5月初的一天,他们说要和我进行最后一次意向确定,说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大学都愿意和我签订聘用合同,我如果同意了,就可以准备启程了。我到了以前德国士兵的兵营,现在是美军司令部。

      这里没有美国大学的代表,而是一位美国准将接待了我。准将和我谈了谈我的专业,我详细介绍了在仁慈医院的工作,但他显然不太懂,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热情洋溢地说着“美国欢迎你”,让我在一份合同上签字。

      我仔细读了合同,并非是大学的正式研究人员聘用,其实主要是为军方工作,同时在大学挂职。我觉得不太对劲,没有急着签字。准将不理解,让琼斯当翻译,问我怎么回事。我提出了疑问,琼斯笑道:“那是正常的,现阶段军|事发展是重头戏,许多大学教授都为军方提供咨询,甚至是朗格教授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了解希特嘞的建议。”

      这个说法到也有理,但我还是说,想直接和朗格教授通个电话,聊聊此事后再决定。准将见我收起了笔,不易觉察地皱了眉。琼斯向他使个眼色,对说我可以回去考虑一下,他们会想办法和朗格教授联系,通电话不容易,但让他写一封长信介绍那边的工作还是容易的。他让一个后勤兵送我出去,两人关上|门密聊起来。

      出门时,我见一个女秘书拿着垃圾筒出去,里面是碎纸条。有一个纸条掉在地上,我随便一瞥,有人脸和几个字飘过。我停住了脚步。那人脸赫然就是海因里希。我赶紧向垃圾筒里望去,果然,在其他纸条上,我看到了沃里斯、我和希拇莱。而旁边的文字里,我也拼凑出一个句子:“曾为……进行秘密武器研究……”

      我心中警铃大作,眼前一阵阵画面闪烁,意识里,一片红眼乌鸦扑飞而至。

      怎么又是它们?我还以为随着希特嘞的失败,它们也销声匿迹了呢。

      “当然不会,”为首的乌鸦傲然道,“我们是一直存在的灵性力量,只是不断变换在地球的代|理人而已。你曾经把我们推离德国,因此我们的一部分力量在世界另一端安了家。”

      它们冷笑着飞走,我已经一身冷汗。美国人找我,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心理学,目标一直都是为了希拇莱那些秘密武器。怪不得琼斯第一次见我,就想套问我通|灵的事。

      我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外面等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准将和琼斯一起出来。我对他们说:“我已经想好了,不去美国,我会留在德国等待我丈夫出来。”

      琼斯还有点意外:“埃德斯坦女士,我们可以再谈一谈细节,是不是对那两所大学的条件不满意——”

      “女士,”准将打断了他,让琼斯向我翻译道,“我们原本已经找到了你在柏林的朋友,她在苏|联士兵那受了点屈辱,但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原本打算派出美国士兵把她接出来的。你真的想好了吗?”

      这赤|裸裸的威胁让我心里的火几乎压不住:“准将先生,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医生,对占星有一些心得。受纳|粹逼迫,我做了太多占星工作,44年底一场大病,差点死去,直觉力大不如前。请原谅,我现在对心灵感应或通|灵一类的事力不从心,也不感兴趣,如果你们希望我到美国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只怕帮不上忙。”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也只得让我回去。

      几天后,这里的小学恢复上课,希尔德去应聘老师。她告诉我:“美国人原本要选择没有纳|粹背景的老师,而我在学校当美女联盟主席时入了国社党,原本是没有资格的。但德国宣布战败后,赫尔穆特(毛奇)已经在意大利公开了身份,再加上|我还提到阿尔伯特曾经参加施陶芬的密谋,有这几件事,他们答应让我试试。”

      说完她沉默了一会道:“世界真的变了,以前他们秘密反抗,人人避之不及,怕给自己惹祸上身,现在他们这些事却在保护我们。”

      她见我沉吟,故意说笑道:“怎么不替我高兴?我第一个有了工作,再也不用你用积蓄养活了!”

      曼尼年龄还小,没能一起上学,哭了一回。于是赫林答应早上带着他一起送其他孩子上学,放学也带着他去小学门口接人。

      赫林听我说拒绝了去美国,非常高兴,我知他为人可靠,把真实原因告诉了他。他闻言点头松气,似乎一开始就想到了。

      放学后,赫林都要仔细问孩子们在学校接触了谁,有谁问过什么问题。我知道他在防备美国人向孩子们套话。不过孩子们都不知道我有通|灵能力,希尔德也守口如瓶,并没有什么意外。

      我的不合作给家里带来了很多困难。希尔德后来没有应聘上老师,美国人还禁止她和毛奇直接联系。但她反过来劝我:“不要担心,如果你向他们妥协,将来会更后悔。”

      一周后,有天放学时赫林和希尔德带着孩子们回来,诺娜妈妈拿着一条裙子出来迎他们,几个女孩放下书包抢着试穿。诺娜妈妈笑着说:“不要抢,这是给最高的女孩子做的,咱们面料不够,用希尔德的一条裙子给你们改的。”

      街道上走来几个美国士兵,要把赫林带走。

      赫林走近我,轻声说:“我在路上就看见他们了。这跟您没有关系,不要为了我妥协。”然后他用目光向我道别,跟着美国兵走了。

      曼尼大哭,被诺娜妈妈抱住。希尔德恨恨地跺脚。

      这天晚上琼斯又来了,对我说:“我们查到赫林是你丈夫的副官,曾经参加过侵略法国以及北非的重要战役,也在东线服过役。虽然他一条腿残疾了,但这之前还在征兵处工作过,应该到战俘营里受到应有的惩罚。”

      然后他又拿出一封信,信上明显是阿尔伯特的笔迹。那写我名字的熟悉的字迹让我心中热血翻涌,但还是忍住了没有主动去拿,直到琼斯把它递到我手上。

      这是一封很短的信,阿尔伯特匆匆写了几句报平安的话。说他先投降了美国人,后来被移交给英国人,这是移交确认后他找时间写的几行字。当时琼斯去找他,说在海德堡见到了我。

      末尾很潦草的“我爱你”,他写了两次,我在心里读了四五遍。

      “他在英国要关押多久?”我问。问完了又想,这也不是琼斯能决定的,但抬头却见琼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于是我明白了,他还是那个意思,如果我愿意和美国人合作,阿尔伯特的待遇会好一些。他故意去找阿尔伯特,给我带来这封信。

      “您没有必要留在失败的德国,”琼斯说,“有能力的人都会投奔光明,到更好的国家去。”

      不知为什么,这些话听来分外荒诞。当年从希拇莱口中听到“神圣使命”这个词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我不是为某个国家或政权工作的。”我说。我不想和琼斯辩论谁是光明谁是黑暗,我也不想投奔任何自诩光明却威胁别人的强权。

      后来,他们不再“旁敲侧击”地用周围的人来威胁,而是直接通知我,我曾经参与希拇莱的项目,因此要受到关押和审查。

      “我受纳|粹强迫,是参与了一些项目,但我还是暗地里帮助了一些人。”我举出圣马乔丽的事,但琼斯说:“这些都会在你关押期间进行调查取证。”

      于是在6月份,我被送到英国剑桥附近一个叫作“农园厅”的别墅中,在这里还关押着海森堡和其他几位物理科学家。

      “好久不见了,”海森堡对我说,“我还以为您去了美国。”

      我苦笑:“如果我同意去美国,就不会来这里了。”

      “您会弹钢琴吗?”另一位科学家哈恩问道,他和海森堡是朋友,当时他们都去了我父亲下葬的公墓,我们也见过一面。

      “会一点。”我不明所以。

      “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听一些感性的音乐了,”哈恩笑道,“沃纳(海森堡)的琴声过于‘精确’以至于失去了感情,我实在受不了。”

      其他人都大笑。

      这里条件挺好,有书报广播,也有音乐和娱乐,伙食也不错。我了解到在这里的几位科学家都参与了原子研究,因此被关在这里审查。

      科学家们个个天真坦诚,随时随地讨论学术问题,有时连音量都不控制,越聊越激烈。话题常常围绕着到底海森堡的原子武器。这些我也不懂,因此很少参与。偶尔海森堡想找我讨论我提供的核电站资料,但我总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所以只在户外时才和他聊几句。

      1945年8月9号,广播里传来消息,美国人向广岛长崎投下了原子弹。当时科学家们正在弹子房里玩游戏、聊天,听到消息时全都呆住了。尤其海森堡,似受到极大震撼。

      “真的让他们抢先了呢。”哈恩语带不甘。

      “所以您的研究方向一直就不对,是吗?”另一个科学家咄咄逼人地问道。

      海森堡面色苍白,没有回答,身子摇晃了一下。

      “您总是那么自信,认为自己掌握着这方面的主动,现在看来,也许您从来都是一个二流科学家,早就该回家去!而不是带领德国物理研究走错这么多年!”那人继续攻击道。

      “够了!”哈恩阻止那个人,嘲讽的人则抽|出烟来点上了。

      海森堡有点踉跄地走出门,我也跟着走了出去。

      海森堡回头看了看我:“不,不需要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捂着嘴,勉强说:“我不是安慰你,只是觉得室内的空气让我有点——有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头也晕乎乎的,我伸手扶墙,被海森堡托住了胳膊。

      “您怎么啦?出什么问题了?”他慌乱地四下寻找,发现哈恩出来了,让他去叫医生。我在他搀扶下到外面坐了一会,等待医生到来。

      这期间,我又吐了两回,虽然没吐出什么。海森堡一个激灵:“他们——他们不会是下毒了吧?”

      我摆摆手:“不可能,不会的。”

      我想到,阿尔伯特4月份最后一次回柏林,两人知道分离在即,格外不舍,在浴室缠绵良久,没有采取措施。事后姨妈没来,但由于逃离柏林的混乱,刚到海德堡的忙碌,我一直没时间管。现在想来,应该是怀|孕了。

      没想到孩子在这时候到来。

      在美国研发出原子弹的消息之后,海森堡变得非常孤独,不经常和其他人讨论学术,总是独自在外面散步,遇到我时会聊一聊。见我日渐明显的肚子,他说:“也许你应该答应他们,去美国生活。这样孩子会有一个更好的环境。”

      我不答。

      “难道您也和我一样,是希望把自己的研究留在德国吗?我不知道您这样热爱德国!”他有些激动地说。

      我又摇头:“不,海森堡先生,我研究的东西是没有国界的。可如果我去了美国,它就要受限于军|事用途,变得有国界了。我对心理学和神秘学有自己的规划,我希望它能让普通人了解自己,而不是去研发武器。”

      “美国现在是正义的化身,为正义效力,不好吗?”他涩声问。我明白他的苦涩,以前他是物理界的领军人物,但最近一同关押的好几个德国科学家明里暗里反对他、孤立他。有些指责他为希特嘞做研究时故意出错,是背叛德国人,同时英国人却认为他积极研究原子弹,是纳|粹帮凶。他两头不讨好。

      “事物是相对的。打击法|西|斯的时候,他们当然正义的化身,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说。

      “听起来,您也像我一样,将要走入道德困境之中了。”他自嘲道。

      “正义与否,不是取决于国家,而在于动机。这个世界在发生剧变,是非对错都会混乱颠倒,我们只能时常检查自己的心,看看做一件事的动机是否为了自己或少数人在伤害更多人。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是的,还能怎样呢?”他低声重复。

      怀|孕之后,英国人给我带来了一封阿尔伯特的信,这已经是特例,因为其他科学家都不允许和外部通信。阿尔伯特关在伦敦北部,他说起天气经常不好,但是关押的都是将军级别的战俘,生活还是有保障的。

      “我们甚至还有战俘音乐会,”他信里说,“有一次我演奏了你爱听的《人生的旋转木马》,没有人认识这首曲子但所有人都爱听,他们愿意为我伴奏。”

      我微笑起来,这是《哈尔移动城堡》里的插曲,我因为爱听所以时常在家里试着演奏,阿尔伯特听过几次就学会了,而且当然弹得比我好。

      秋天即将过去,10月份的时候,我迎来了大出意料之外的访客,毛奇伯爵。

      他穿着干净的暗条纹西服,拿着雨伞,像一个英国绅士。我上前拥抱他,他则小心地盯着我的肚子。

      “几个月了?”他惊道。

      “你怎么没有回德国?”我则问。

      他笑起来。我们互相说明了情况,他是从广播上听到阿尔伯特参加战俘音乐会表演后,联系到了他,得知我在这里。

      毛奇说:“还记得当时你托我送出去的集|中|营笔记吗?我正在找那个人,希望他还保存着那份资料。有了它,你肯定能出去。”

      “会不会很难?”原来琼斯还说他们会主动调查我帮助圣马乔丽的事,现在看来他们只是把我关在这里,什么也没有做。

      “已经有线索了,”毛奇温和道,“再说即使再难,怎么会有你想方设法救我更难呢?”

      我一笑,他都知道了。他又说起自己刚离开德国,先在瑞士待了一段时间,又到了意大利,他在那里有一些人脉。

      “我打算战后从政,所以希望得到一些支持。”他说。

      “从政也不错,但你怎么不回国呢?希尔德在等你。”

      “现在有点阻碍,入境方面有些问题,但我和她通过信了。”

      “入境有问题?你是德国人为什么不能回国?”

      他笑了笑,大概是有些麻烦不便回答,他又说:“你救我的事也是一个重要证据,只是这需要舍伦堡作证,他们也在联系他。可他这人过于精明,所以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大概半个月之后,我被释放了。同在英国,我很想去探望一下阿尔伯特,但是英国人不允许,在警卫的看管下,他们直接把我送到附近火车站,又送到军用港口,直接上了轮船。

      上船之前,毛奇想办法见到了我,我终于把随身带着的一封长信交给他:“能想办法给阿尔伯特吗?我知道很难。”

      毛奇摇着头:“还是那句话,不会比你救了我的命更难了。”

      我笑起来,又差点流出眼泪。当初我接到阿尔伯特的信时,只是回了简单的一些话报平安。我怕他知道我在关押中怀|孕,焦虑太过。现在我要回家了,终于可以告诉他我怀|孕了,他可以给孩子起个名字。

      回到海德堡的那天是11月底,我们坐车到海德堡车站,又到了兵营,接着见过了琼斯,就可以回家了。琼斯问我要不要车送,我想自己走回去。

      一个人在路上走,周围有美国兵但都不是看管我的人,街道熟悉又陌生,呼吸着和英国相同却又异样的空气,感觉奇怪而自在。

      到了选帝侯街,听到远远一阵哭声。诺娜妈妈戴着米黄|色头巾,正生气地拍打着曼尼的后背和裤子。似乎他从家里台阶下来时摔了一跤,这时是下午5点,天已经快黑了。

      曼尼怎么那么高了?我第一印象想到。算了算,他已经4岁半了。

      曼尼张着大嘴嚎叫,并没有太多眼泪,看到我时哭声立止。“是西贝尔,是妈妈!”他大声喊道。

      “上|帝啊,真是西贝尔!”诺娜妈妈也大喊。

      曼尼向我奔来,但希尔德从房子里跑出来,两三步就越过了曼尼。她伸着胳膊要拥抱我,看到我的肚子吃了一惊,放下手只是扶住我肩膀,打量我脸色:“我看你脸色不错,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有,过去后发现怀|孕了。”我说。

      “那就好!”

      曼尼这时才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小脸扬着向上跳跃。希尔德把他抱起,他扑过来搂住我脖子。但随即被赶来的诺娜妈妈又扯了下来。诺娜妈妈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把曼尼推到一边,抱着我伤心大哭。

      希尔德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是阿尔伯特的孩子,没人欺负西贝尔,不要伤心了诺娜妈妈!”

      诺娜妈妈这才收了泪,问我是真的吗?我一时无语,直翻白眼。

      我被关押的这段时间,希尔德仍然没有工作,而且存款包括莉莉拿到的支票也花光了。只有莉莉在一个商店当了店员,勉强维持家用。诺娜妈妈当晚对着她的炖锅叹息:“回来了真好,可是锅里变不出好吃的给我的西贝尔增加营养啊。”

      但转机也随之到来。难民来来去去,大家都没有自己亲人的消息,于是开始求神问卦,找我占星。一来二去,我的占星生意竟然越来越好。虽然不是每个难民都有钱,但有些人拿件衣服,有些人帮我们做点活,生活也算过得去。

      我告诉希尔德和毛奇见面的经过,还有他暂时不能回国,她骄傲地说:“我就知道你帮了他,他一定要反过来帮你!不能回来没关系,总会解决的!”这些豪迈之语过后,她独自一个人拿着毛奇托我转交的信,对着窗口默默读了很久。

      虽然没有继续当老师,但希尔德没有闲着,借助我占星寻亲的积累下来的信息,和几家报纸联系上,成立了一个寻亲组织。同时还联系上了她们孤儿学校以前的几个同事,要重新把孤儿学校办起来。

      这期间,我们得知丽塔现在在慕尼黑工作。通过她了解到,弗里德里希当初和一些飞行员向美军投降,但捷克被苏军控制,投降的战俘要被移交给苏|联。苏方特别列出一份名单,是他们需要的重点战俘。幸好弗里德里希没有怎么参与东线战役,没有在名单上。再加上他是王牌飞行员,技术人才难得,美方多次劝他去美国。但弗里德里希毫不领情,果断拒绝了邀请。

      好几年以后,希尔德称赞弗里德里希意志坚定,热爱自己的国家,而我则赞他直觉敏锐,潜意识知道美国人并不那么好打交道,这时他回答说:“我一不想学英语,二是想西贝尔肯定为了阿尔伯特留在德国,我想吃她做的饺子!”

      丽塔在他脑袋上使劲拍了一记。

      这是后来的事了,在当时,时间到了1946年1月,还有20多天就是预产期,我接到了通知,要去一趟纽伦堡。

      “沃尔特·舍伦堡在接受审判,”琼斯说,“他的某些证词需要您出庭作证。”

      1月5日,我来到纽伦堡法庭上,看到了被告席上的舍伦堡。他看到我似乎想站起来,但只是欠了欠身,被他身边的律师阻止了。他有些震惊地看着我的肚子,捂着嘴咳嗽了一阵。

      宣誓之后,法庭提及给兰肯工厂投资的事,舍伦堡的证词和事实一样,我肯定了他的说法。

      法官又说:“被告人沃尔特·舍伦堡提到,在1945年4月初,他曾多次劝说海因里希·希拇莱释放集|中|营囚犯,并最终促成其希拇莱同意。您是否因给希拇莱提供治疗而见证此事?”

      他没有提到我使用催眠促使希拇莱同意的事,我转过头去望他,他又一次差点站起来,眼里带着歉疚。他身边的律师目光锐利地盯着我。

      事前我和律师沟通过,他当时告诉我:“美国人愿意帮助我们脱罪,所以才让我们见面,您只需要认可我们的证词,这不会给您造成任何损失。”

      “请证人回答询问。”法官提醒道。

      “是的。”在看了他几秒钟之后,我回答,“当时希拇莱身体不适,拒绝沟通释放集|中|营犯人的事,我被叫去给他做一些简单的能量治疗缓解疼痛。”

      “什么是能量治疗?”法官问道。

      我迟疑了一会,然后勉强解释道:“通过双手给患者提供能量,缓解病痛。是一种……意念的力量。”

      听到翻译,法官停了一会,似乎在思考。旁听席上一片窃窃私语——

      “什么能量治疗,骗子吧?”

      “希拇莱果然是会上这种当的人,他还信占星。”

      “希拇莱死了,她怎么说都行。但情报处的舍伦堡显然也信。”

      “她怎么让他信的,还看不出来吗?呵呵。”

      声音越来越大,质疑和嘲笑不断传来,我垂下眼睛不看任何人。为了控制情绪,我的胃越收越紧,虽然出庭前特意没有吃东西,但仍感到一阵阵反胃。

      “保持秩序!”旁边的法警喝道。

      “这个问题和我们的证据无关!”舍伦堡起身抗|议,随后他被律师阻止了,只听到他低声和律师说,“她是孕妇……会很难受……”

      律师起身道:“法官阁下,我方抗|议。解释治疗原理是不必要的,此提问与指控无关。”

      法官:“法庭认可异议。证人,希拇莱是否在治疗后改变了态度。”

      “是的,他缓解后听从了旅队长的建议,同意接见贝纳多特伯爵,商议释放集|中|营犯人的事宜。”

      舍伦堡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激动。

      “事实已记录。休庭。”

      有人送我离开法庭,舍伦堡站了起来。出去后,他的律师找到了我,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舍伦堡在里面坐着。美国人果然优待他,还可以在出庭间见外人。

      舍伦堡伸出手,似乎想和我握手,但他伸出的是两只手,我一只手抚着肚子,只是向他点了点头。他尴尬地放下了手。

      “根据我们的辩护策略,也许您不会有多少直接罪行。”律师微笑着说,显得很得意。

      舍伦堡也带着胜利的笑容望过来。他的笑容僵了一僵:“不为我高兴吗?你帮了我大忙。”他看到我没有笑。

      “这没什么,是当时发生的情况如此。”我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走了,另一个律师也想找我。”

      “谁?”舍伦堡和他的律师好奇地问。

      “施佩尔先生的律师,”我淡淡道,“他得知我在这里,又给施佩尔治疗过,想带我去见他,劝说他不要认罪。”

      “他认罪了?”舍伦堡和律师都吃惊道。

      “他是高层中唯一承认罪行的人。”我说,“虽然我可能劝不动他,但我想问问他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会尽其所能。”

      “你跟他打交道并不多,你从没问过我需要什么帮忙的。”舍伦堡苦涩道。

      施佩尔劝说莫德尔解散士兵,还帮助海德堡安全投降,我是愿意帮他一些忙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来的原因却是:

      “因为我尊敬有错认错、有罪认罪的人。”

      舍伦堡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收回了原本得胜的神色,嘴唇绷得紧紧的。

      他的律师道:“埃德斯坦小姐,您是在否认我们的努力。”

      “你们的努力很成功,我也只是说出自己真实的感觉。”

      后来律师送我到外面,对我说:“我最初告诉舍伦堡先生,没有必要把您叫来作证。我认为,把您给希拇莱治疗的过程忽略,也不会影响辩护效果,因为释放犯人的文件经过舍伦堡的手,有他的签字。但是他坚持您出庭。”

      我不太明白舍伦堡为什么要这样。

      “他11月听说你被关押过,也许是希望能增加对您有利的证据。”

      “那么,替我谢谢他。”

      “但你已经被释放后,他也仍希望您出庭。”律师又说,“我想,他是想见你一面。”

      “这一面,只怕让他失望了。”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他我们不是一路人,但他始终不相信,这次又碰上了我的“尖刺”。

      “祝你们顺利。”我要走了,律师递给我一个扁盒子,打开是只钢笔。

      “我不需要您的钢笔。”

      “不是我的。”

      笔是墨绿色的,笔杆上还有银色花纹。笔尖和舍伦堡平时使用的习惯不同,是我习惯的那种细尖笔。

      “他这只笔存在他一个朋友家里,”律师道,“我接受辩护委托后帮他取出来的,一直等到您来,现在交给您了。”

      笔盒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1945年新年仓促备礼,未及送出。”这是原本打算送我的结婚礼物了。

      再次回望法庭,舍伦堡站在刚才我们见面的小房间门口,他望了我一会,随着两个法警走了。过了好一会,我还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从走廊深处传来。

      那之后我并没有见到施佩尔,他的律师原本打算让我扮成助手随他去探视,但是当我们见面后,却被一个苏方的代表阻止,那人嘴上有一抹浓密的胡子,并且知道我的名字。

      “埃德斯坦小姐,”他用生硬的德语对我说,“苏方代表反对您接触施佩尔先生,这不符合审查程序。”

      “我只是以心理医生身份前去。”

      “不,档案表明您研究的方向包括催眠和通|灵,施佩尔的认罪态度对审判至关重要。我方不允许发生此类潜在干扰。”

      他向律师做了个强硬的手势,并示意警卫上前。我们只得放弃。当天,我回了海德堡,向施佩尔的父母通报了他的情况。

      1月20号那天,预产期临近,我肚子隐隐作痛,家里只有诺娜妈妈和曼尼。希尔德才去了慕尼黑,因为集|中|营里的索芙特夫人也被释放出来,她去探望,并且商议恢复孤儿学校的事。

      诺娜妈妈见我腹痛,赶紧收拾了些东西,两人出门。外面阴冷潮湿,风夹杂着小雪。

      “我们去哪里?”曼尼问。

      “我送西贝尔去医院,她可能要生宝宝,”诺娜妈妈说,“我把你送到莉莉阿姨那里,你在那里和她一起,等她下班再看我们。”

      “妈妈是要把从外面带回来的宝宝生出来吗?”曼尼问,“我有妹妹了!”

      我和诺娜妈妈都笑,我出去一趟,回来肚子大起来,曼尼一直认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从“外面”带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是妹妹?”诺娜妈妈问,一边叫他不要跑太快,我们追不上。

      “我不要弟弟!”曼尼说,“弟弟不听我的话。”

      “西贝尔,你围上围巾。雪大起来了。”诺娜妈妈帮我把围巾展开。

      一阵风吹来,这是一条开司米围巾,极其轻薄,风吹得它飞了起来,挂在了树枝上。我伸手够不着了。

      诺娜妈妈抱怨着,试着跳起来去够,够不着。

      “让我跳,我跳得高!”曼尼说。

      “你跳得高也没用啊。”诺娜妈妈转身到家里,嘴里念叨着,“赫林在时,家里经常有各种木条,如今都被孩子们玩得坏了、断了,一根合用的都没有。”

      我站在树下看着围巾,怕它被风吹走了。这条围巾还是当年阿尔伯特从法国带回来的。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树下,一伸手取下了围巾,展开来,轻轻围在我脖子上。

      我的心怦怦直跳,却慢慢地转过去望着他,泪水涌了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关押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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