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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终归虚化(四) ...

  •   穿着丝绸的箭矢穿空而过,射中一个写着张汤二字的偶人。偶人身着御史大夫的冠冕和朝服,像受惊大雁一样应弦而落,骨碌碌倒在女人木屐下。
      淳于婴儿手持烛火放下弓箭,用她脚下那只木屐踢了踢画成张汤摸样的偶人。她那只月牙般的脚轻轻一提,木屐里藏着的香料就泄成一朵粉红色莲花。

      天地间的热气直到夜间尚还未消弭殆尽,淳于婴儿脸上残存的妆容渐渐凝成汗珠,滴落在皮肉开始松弛的脖颈和绣着花纹的衣袖上。
      见过淳于婴儿的人都会心头一震,感慨她神韵之美犹如山鬼,飘忽不定又幽怨带血,可眼下那些围着她转的男男女女却无心观赏她的美貌,一心盯着那只倒下的偶人看。

      “一箭穿心过,”隆虑公主感叹道:“您有这样的本领,就算将军也当得了。可惜您这根箭矢射得中偶人,射不中活生生的御史大夫。我兄弟看中他,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眼珠子,他生了病,我兄弟亲自出宫探望。诸位知道,这是丞相才有的礼遇。”

      公主抽出箭矢系着的丝绸,里面写了一大串显赫姓名。开头的是赵王刘彭祖,紧随其后的是隆虑公主自己的名字,下一个是御史中丞减宣,再往下则有丞相长史朱买臣、王朝、边通,淳于婴儿、淖姬两个人作为赵王使者排在最后。
      公主放下丝绸,“张汤这些年谈得上是八面玲珑,可是得罪我们几个,不死也得脱层皮。”公主抬起她眼睛,“我先说我和张汤之间的旧怨吧,张汤杀了我丈夫。”

      淳于婴儿拿下她的金雀钗,那是赵王临行前交给她的信物,“赵国产铁,国人大都以冶炼铸造为业。皇帝因为府库空虚有意垄断天下盐铁经营权,赵王因此同朝廷派来国相、铁官不和,没少被张汤挤兑。”
      台下传来笑声,淳于婴儿愠怒又无奈,接着道:“赵王太子刘丹得罪了门客江齐,江齐改名江充逃入京师诬告太子与同胞姊妹通奸。皇帝被江充蒙骗,把太子关进了魏郡诏狱。张汤带廷尉的人治罪,竟然治了个死罪。”

      淳于婴儿看向隆虑公主,公主微微叹息,“我和平阳能趁着大赦把太子救出诏狱,更多的做不了。”
      刘丹荒淫无度,时间久了做贼心虚,以为江充向赵王告发了他的罪行,误杀江充父兄。皇帝知道这件事后怒不可遏,险些处死刘丹。
      赵王爱子心切,曾打算带赵国勇士攻打匈奴,好为刘丹赎罪让他重新做赵国太子,被皇帝一口拒绝。隆虑公主苦笑,“剩下的你家大王自己也试过,做不成就是做不成。”

      淳于婴儿将金雀钗递给公主,“这大街上走满了赵国人,有腰缠万贯的商贾,还有绮年玉貌的讴者,您可以把这只金雀钗送给您喜欢的任何一个人,半个月后,你和您姐姐平阳公主各自能得到三十匹骏马和五千斤黄金。如果您一个人就能恢复刘丹的太子之位,那所有钱财归您一人所有,你再也不用担忧子孙贫苦,无钱可用。”
      公主掂了掂金雀钗的分量,发现金钗像铁一样重,戴上只会把脖子压断,退回给淳于婴儿,“我最多能把人救回来,至于恢复太子之位,实在爱莫能助。”

      减宣饶有兴趣地听着两个女人交锋,“我和张汤之间没有这么复杂的恩怨,我是御史中丞,他是御史大夫,他总压我一头,我想他死。”
      “怎么个死法?”公主柔弱得随时就要倒下,说起话来却叫人害怕。她那两泓秋水般的眼睛流出杀意,像淬了毒的刀。

      “还是我这个男人动手吧。”减宣从容不迫,“张汤行事缜密,可再聪明的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河东郡人李文和我是同乡,同为御史中丞,都与张汤有隔阂,因此我很了解张汤和李文之间的事。”
      “李文当了御史中丞后千方百计寻找可以中伤张汤的文书,张汤耿耿于怀。张汤有一位属吏名叫鲁谒居,与张汤是生死交情,知道这些事后用流言散布李文平生见不得人的事,让张汤寻机杀了李文。”

      减宣神色难以揣测,“李文家眷求到一位同来自河东郡的贵人那里——”当听到河东这两个字时四下没了声响,空气都凝重,唯有灰尘从屋梁落下。
      朱买臣长叹道:“大将军在郭解一事后就不问朝政,一心侍奉陛下,李文家眷注定失望而归。”

      郭解是相士许负的外孙,和父亲都是海内闻名的游侠。大将军卫青曾经为郭解求情,希望皇帝不要处死他,皇帝却和卫青提起头都没了的楚服,自那之后卫青不再干涉朝政,外人猜测这是卫青被皇帝拿住了把柄。

      减宣颔首,“不管怎样,事情到了我手上。”
      边通性格缜密,“这只能说是鲁谒居的把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张汤知道这件事?”
      减宣隐忍不发,淳于婴儿反笑起来,“我这里有张汤的把柄。鲁谒居曾治赵王罪,赵王恨他入骨,派使者监视过他和张汤。鲁谒居病死前寄居在同乡家中,张汤亲自探望他还替他按脚,这一切都被赵王使者看在眼里。减大人,如果您有需要,赵王随时能助您一臂之力,把张汤他们送进廷尉。”

      减宣谢道:“那有劳赵王。可光凭这个治不死张汤,我们得等一个好时机。”
      朱买臣道:“没有时机我们可以创造时机,何必要等。”说到此处朱买臣、王朝与边通三位丞相长史皆面有郁色。

      他们三个人互相换了眼色,朱买臣心领神会,露出一个苦笑,“三个长史中我年纪最长,做过的官也最大,和张汤之间怨恨最深,就让我先来说吧。”
      “我是楚国会稽人,和被张汤杀害的庄助是同乡,当年我郁郁不得志,老妻弃我而去,只有庄助爱惜我才干,向皇帝举荐了我,让我做了太中大夫。张汤处理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谋反案时寻到庄助的不是,”朱买臣每吐出一个字肩膀就要抖一下,“就杀了严助。。”

      朱买臣摇了摇他花白的头,“我得意的时候张汤在我面前跪候差遣,后来我失去皇帝欢心,张汤就坐在他那张小床上接见我,他属官也轻慢我年迈。我和张汤之间的冤仇与你们的都不一样,你们是一口气咽不下去,我是不惜性命也要报复。”

      王朝与边通面面相觑,“我们两个人和张汤的矛盾没那么复杂,是张汤没事找事。他知道我们三个长史原来地位很高,就常常打压我们,逞自己威风。”
      边通骂道:“老虎嘴里拔牙,我看他是活腻了!”

      最后一道女声响进来,一听声音众人就知道那是一个有才调又美貌绝伦的女子,“在座的诸位都是英雄豪杰,但也都是局内人,为什么不听听我这个局外人的意见?”

      见众人目光都扫了来,女子一把拉开她那珍珠七宝装饰而成的幂篱。珠宝“哗啦”一响,露出淖姬那张可怜可爱的脸。一见到是她,隆虑公主、淳于婴儿之外的人都变了脸色。
      淖姬仍旧笑意盈盈,“我和赵王月下下过六博棋,为江都易王跳过长袖舞,用胭脂为庶人刘建写过长诗。所有见过我和没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可是你们要清楚一件事!”

      淖姬声音骤然严厉,“江都易王强悍粗暴,赵王诡计多端又险恶,庶人刘建禽兽不如,我游走在这三个男人中间一块儿皮都没少了,还得到他们三个人的宠爱,由此可知我是何等本事的女人!你们虽说都是大男人,可你们连一个主子都没服侍明白,反而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张汤抢了风头,仔细算算,你们还不如我!”

      淳于婴儿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她深知淖姬和张汤之间恩怨,但她从没料到淖姬有报复回去的一天。

      淖姬摇了摇她那颗小巧的头,“天底下有谁真的爱张汤呢?他是贫贱之人却乍然富贵,没有根基没有后台,只有皇帝一个人可以依靠。如果有一天皇帝也厌烦了张汤,那张汤就成了没有灯罩的灯,风一来雨一吹就黯然熄灭。暗夜行走,人最容易看到灯。可你们只看到了灯芯,没看到最紧要的灯罩。”

      “猎人以捕猎为生,在狩猎过程中鹰看得远,狗跑得快,所以猎人爱重鹰犬像爱重自己的两颗眼珠子,皇帝对张汤也是同理。”淖姬冷笑声颇为无情,“皇帝说到底是张汤的主子,他永远不能忍受张汤反咬自己。我们把皇帝和张汤挑拨得散了伙,张汤就任我们宰割。”
      朱买臣苦笑一声,“这谈何容易。”

      深夜的长安躺在墨汁里,没有一处不被夜晚浸润。长天在这样的乌云下和泾水渭水灞水丹水相接,丧失一切边界,把水光和灯光吞没。天地模模糊糊,沉落了明月和长亭。就像所有藏着阴谋的故事所描述的那样,别院重重灯火次第熄灭,像游龙飞下亭台,留下黑沉沉倒影。

      淖姬亲手吹灭了几盏灯,幽幽道:“荀子有言;‘主尊贵之,则恭敬而僔;主信爱之,则谨慎而嗛; 主专任之,则拘守而详:主安近之,则慎比而不邪;主疏远之,则全一而不倍;主损绌之,则恐惧而不怨。贵而不为夸,信而不处谦,任重而不敢专。财利至,则善而不及也,必将尽辞让之义,然后受。福事至则和而理,祸事至则静而理。富则广施,贫则用节。可贵可贱也,可富可贫也,可杀而不可使为奸也。’”
      灯下淖姬像鬼多过像人,黑鬒鬒长发包裹着她那张白得像涂了铅粉的小脸,“在座诸君说说,这持宠处位之道张汤能做哪一条?”

      朱买臣嗤笑,“张汤是个奸诈小人,只愿意富贵不愿意贫贱,上面的任何一条他都做不到。”
      淖姬轻轻挑动熄灭的灯芯,重新亮起来的灯把室内每一个人都照得清清楚楚,在座所有人都衣冠楚楚,披着丝绸外衣佩着玲珑美玉,他们相貌、姿态、神情、衣着没一个相似的,可这无关紧要,因为他们从不会说话,只有野心在借着他们的躯壳发言。挣扎半生,他们都落在这张名为天下的罗网中。

      淖姬莞尔一笑,“皇帝已经给了张汤丞相之实,不愿意再给他丞相的虚名了。”她转过头盯着隆虑公主眼睛,“公主,您说说您兄弟真的相信张汤吗?”

      “不信,”公主目光低垂,“淮南王谋反时最忌惮的是大将军卫青和老臣汲黯,最想杀的也是他们两个。淮南王从不认为张汤和公孙弘会死节守义,我兄弟恐怕也不信他俩对自己忠心。”

      “不信就好,不信就有我们做文章的余地。我们就一起诬陷张汤背叛皇帝,出卖宫中机密吧,这个罪名死得快。”淖姬听到淮南王名字轻轻叹息,“皇帝也真是够损的,他明知道他兄弟中赵王、胶西王最不服朝廷管教,胶西王还爱下毒毒杀那些无罪的官员,差点儿没把董仲舒毒死,结果他偏偏让赵王和胶西王来审理淮南王案,好敲山震虎。”

      淮南王谋逆案来得蹊跷,事发前和淮南王亲近又能文能武的大臣被皇帝用各种理由囚禁,剩下的左吴、赵贤、朱骄如都不堪重任,好不容易剩下一个能干的伍被还心向朝廷跑去自首。淮南王一案牵连甚广,淖姬第二任丈夫刘建、已经故去的丞相田蚡都牵扯其中,两万户人家家破人亡。

      淖姬一直怀疑一件事,那就是皇帝很早以前就知道淮南王有夺位野心,他忍耐了十多年把淮南王所有羽翼都剪除后才将参与者一一处死。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他亲舅舅田蚡。

      淖姬道:“外有赵王,内有丞相、三位长史和减大人,我们合力蒙骗皇帝,张汤这泄露宫中机密、当面欺君的罪名绝对落下来。可万一有人中途出了差错,那坐座的我们就要掉脑袋了。”

      淖姬一步步逼近隆虑公主,公主眼中淖姬身影和淮南王女儿刘陵渐渐重合。隆虑公主又眨了一下眼睛,刘陵彻底从她眼前消失。刘陵是别院的第一任主人,她放荡有口才,一度独揽淮南国大权。当国时期刘陵侵占百姓田地住屋,捣毁墓地,逮捕反抗者。
      后来她离开淮南国,带着一千斤黄金贿赂皇帝近臣,和死了的田蚡私通。她死于淮南王挑起的谋反案,头颅和她堂姐妹刘无采的摆在一起。如果隆虑公主没记错,淖姬和淳于婴儿都是刘陵的女弟子。

      这可怕不详的联想让公主心神不定,可淖姬确实和刘陵相似,她们都聪明美丽,裙下跪着有权势的男子,把阴谋诡计当做一门长期的买卖来经营。

      淖姬微笑看向公主,公主觉得淖姬那双眼睛是蛇的眼睛,“公主是顶尊贵的人,如果我在这里向您问起一个人,您会觉得冒犯吗?”
      “我是个活在世上的死人,心早灰了,没有什么可遮盖的,您尽情问。”

      “那我就直问了,公主是否心仪张汤?有没有想过招他来做您的第二任丈夫?毕竟您亲姐姐就嫁给了昔日的奴仆,仔细想一想张汤比卫青还强不少,他虽然没少跪过人,可他毕竟有母生有爹养,没被人踩着脊梁上马。”

      公主听后惊愕不已,一张如花面惨白如纸,“我姐姐是我姐姐,我是我,怎么能混为一谈?难道在你眼中,皇帝和皇后的女儿都这么不拘一格,专爱挑门第低的男子?”

      淖姬略有些轻蔑地俯视公主,“从来嫦娥爱俊才,隆虑侯虽出生高贵却是个蠢材,张汤虽出身卑贱可才干非凡,在座的我们从来只恨张汤为人,没人贬低过张汤的能耐。何况不往深里看,只看他对贫贱之交的态度,浅薄无知的人都以为那是个好人。”
      淖姬想了想又道:“张汤可是个能哭能笑能怒能喜的妙人儿,多少王公大臣都被他糊弄,公主只怕也不能例外。”

      公主愠怒道:“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容易被哄骗的妇人,被张汤迷惑了?”
      淖姬转了个话头,“您是怀念过去,还是享受当下?”
      公主答:“谈不上享受,人总得活在当下。”

      淖姬又问:“您最恨您那一点儿?”
      公主回答得不情不愿:“我最恨我的软弱,因为天性软弱,我命运的咽喉总是捏在别人手里,做不了自己的主。”

      “那最后一个问题就来了,公主是否知道张汤心悦于你呢?他看您的眼神可不一般。”
      公主原本就白的脸庞如今是一丝血色也没了,淖姬看了忍不住拍手大笑,“谁能为公主解释她和张汤之间的命运呢?张汤为名为利,公主为情为爱,都快化为灰烬了。你们之间的缘分还没开始,人先飘零如蓬草,做不了半分自己的主。一对有情人情如水火、势同敌国,真叫我们这些外人可惜。”
      减宣怔愣一下,片刻后才回了神,“原来长安城里的流言都是真的,只不过我以前一直以为是襄王有情,神女无意,没成想神女早起了凡心。”

      朱买臣道:“公主失去隆虑侯也没什么追忆往昔之情,原来是另有了新欢。”
      隆虑公主从没哪一刻这么恨自己软弱,她抬起她玉白色的手,散开盛美如绿云的鬓发,用带金把手的尖刀割下其中一缕青丝扔到地下,“张汤杀了我丈夫,我如果不报此仇,就如此发,刀刃加身,备受煎熬。”

      淖姬仍不肯放过公主,“张汤心地不好,外在修养倒不错,公主今日赌咒发誓,日后想起他的好处后悔可怎么办?”
      公主已经被淖姬折磨得奄奄一息,“我不后悔,绝不后悔。”

      “您拿您唯一的儿子发誓。”淖姬轻描淡写。
      公主心中微微动摇,柔肠百结,简直像被车轮碾过,她扫过台下人眼睛,深知自己是羊入虎穴,没有退路,只好道:“我用我儿子起誓。”
      台下那一双双怨毒的眼睛盯着她,盯得隆虑公主毛骨悚然,公主只好抽抽噎噎道:“如果我有了二心,爱上我的杀夫仇人,就让我唯一的儿子不得好死。”

      “像修成子仲一样?”淖姬带着戏谑的声音响起。修成子仲是公主同母大姐金俗的儿子,他被太后娇惯成个纨绔子弟,犯法被杀。
      公主觉得自己就像落入猫爪下的老鼠,百般挣扎逃不脱淖姬的捉弄,噙着泪花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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