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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烟缠丝绕(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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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从错金玉的盘碟中取来几颗桃子,掰开请皇帝宠臣司马相如及其妻子卓文君品尝。他们之前用青梅温了酒,煮了茶,说了一会儿闲话,此刻把桃子也吃了一半。司马相如自称学过医术,想为阿娇把脉。
阿娇笑道:“我这失眠多梦的病已经患了许多年,也不知道你这蹩脚大夫能不能看好。”
司马相如擦干净手为阿娇把脉,“看不好您就治臣的罪。”过了一会儿他神色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卓文君看他脸色知道耽搁不得,还没等酒水筛过,就匆忙倒出些许酒水好为丈夫研墨。
阿娇用好奇又微带羡慕的目光看向他们二人,“你们这是要写什么?我听说齐国的名医淳于意医术精湛无比,但就算如此他也得看人脸色、听人声音,再夹杂揆度阴阳术才能为病人开出诊籍。你才落座,怎么就开始动笔了?”
“您的病与众不同,不要说少府的医官了,就算是淳于意再生都看不好。不过内子与皇后生过相同的病,所以下官一看就知道怎么治。”
阿娇半信半疑,“我只是睡不好,怎么还病得与众不同了?”
司马相如将竹简递给阿娇,“您不是得了怪病,是病因少见。”
阿娇打开竹简,只见上面赫然写了两个字:宽恕。阿娇失笑,扫了卓文君一眼,文君也瞄到上面写了什么,微微一笑:“相如曾经爱上茂陵一位女子,若我不能宽恕他的变心,那我的病永远好不了。”
“你知道上林苑吗?”阿娇问司马相如。
“知道但是没去过。”司马相如回答。
上林苑最近被刘彻修缮过,他在那里训练将士。后宫的妃嫔中只有一位有此殊荣可以陪同他前去,那个女人不是阿娇,是有孕在身的卫子夫。阿娇靠在榻上,“他有他爱的人,用不着我宽恕。他不是喜欢自由吗?他尽可以找他的自由。”
话一出口,那微妙的痛苦重新缠绕阿娇,是刘彻让她变得如此孤独和不可理喻,但是任何埋怨和非难,阿娇都不可以吐露,因为那会让她像前朝的薄皇后一样可笑。
宫廷中的女人再威风也需要充当丈夫的影子,如果丈夫像山一样沉稳可靠,那她余生都没有风波,如果丈夫像水一样不可捉摸,那等待她的只有随波逐流。没有丈夫女人是没办法自己生下孩子的,那后半生也就没有最坚固的盾牌来依靠。
阿娇给了刘彻皇位,刘彻却给不了阿娇平稳的一生。阿娇从不承认自己嫉妒卫子夫,但是一想到刘彻此刻可能正躺在卫子夫大腿上,她就觉得天旋地转。她从不承认自己是失败者,可她即将被残忍的现实砸的头破血流。
在刘彻离开的某一天阿娇照镜子,她睡眼惺忪地呼唤刘彻为她别上这一年的牡丹花,却在忽然之间想起刘彻已经离开她。
“来啊!陛下,为我簪上这枝并蒂牡丹——”话音落下,镜子中却只有阿娇一个人的身影。步摇垂下流苏沙沙扫着耳朵,就像刘彻在时与她耳鬓厮磨。
阿娇拨弄那颗饱满得满是裂痕的桃子,这颗桃子的种子由皇帝使者送来,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和来自西域的安石榴、蒲桃、离支种在天子日日经行的驰道上。
春风会吹拂它的枝干,朝阳的日影会被它们筛在天子的羽扇和华盖上,但是抚摸着桃子皮肉的阿娇却和刘彻相隔百里。
想到这里阿娇发出一声嗤笑,“皇帝有和你说过我吗?”她问道,“是不是和你说过我很多坏话,固执、倔强、坏脾气。”
司马相如摇头,“如果您那样想陛下那可是大错特错,陛下告诫我,如果能见到您,一定要提醒您多加餐饭。”
阿娇听了百无聊赖,冷笑一声,“他可真够虚伪的。”她把她那颗小巧头颅转向司马相如,“你和我如实说吧,我到底有什么病?不是失眠,那不算病,我真正的病是不能生育。我到现在都没有为我们的皇帝陛下生下一男半女,我再不生孩子,他的九千万钱可就彻底打水漂了。”
“您对您丈夫要是一直这个态度,那您这辈子都别想生育了。”
“有没有孩子我不在乎!”阿娇眉头挑起,嗤笑一声,“他聘我为皇后用了三万斤黄金,为我治病花了九千万钱,砸在我身上的钱,足够再修二十座未央宫。可那又怎样!”
阿娇抚了抚青丝,“我名义上是他的皇后,实际上是他的骡子、母马和小鸡,我下了崽,不过是生下一个对他奴颜婢膝的孩子。对这件事最应该愤怒焦虑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因为他有摆脱不了的责任,我没有。”
“这就是您的病了。”司马相如挑起眼帘,“你和皇帝都很健康,但彼此之间有很大隔阂,所以没法儿生育。”
阿娇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帘子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你应该听听司马相如的话,改改自己毛病。”
“你?”阿娇挑开帘子,看见里面的刘彻。
刘彻走出帷幕,虽然他极力表现得从容不迫,但是仔细看他眼睛可以看到里面满是血丝,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安心睡过的样子。他刚刚遭遇了惊涛骇浪,此时此刻却表现得无波无澜,以最平静的态度面对阿娇。
今日阿娇装扮得极其素雅,盘了发髻却没有戴发冠步摇,只有一根玉搔头和两三朵白净的山茶花稳稳插在发髻。阿娇完全不去修饰自己,仍由金粉浮华从身上褪去,自个儿卸下华裙,正仔细地吃桃子,样子十分可爱。
阿娇放下吃到一半的桃子,故意不去看刘彻,将目光转向刘彻身后的陈午。陈午就像影子一样默默站在最后边,只有偶然间望向阿娇的一瞥,能看出他是个活人。
阿娇已经很久没见到陈午了,没想到记忆里父亲红润的脸庞现在已经化为灰败的神情。她知道陈午一直在京郊和堂邑两地往返,代替皇帝祭祀传说中同时掌握长生不老药和刑杀大权的西王母。
阿娇还听说陈午一度和出使西域的张骞亲近,打算一起前往遥远的大宛。大宛不仅有着举世难得的汗血宝马,还毗邻传说中的昆仑山,山上就居住着不似人形的西王母。
《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昆仑具有永生不死的西王母和不死之树,“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
陈午这么多年寻寻觅觅不辞辛苦,差点跑到人烟茫茫的大宛,可能就是为了寻找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不死药,还有允许人死而复生的西王母,好救回自己昔日的情人。
想到这里阿娇只觉得有一股热血往自己头上冲,热泪、愤恨、失望和不解像一张网将她兜头兜脑全身困住,叫她动弹不得。
这世上有那么多荒谬无稽的神仙,皇帝新推崇的东皇太一也好,前不久拜祭过的媒神也罢,这么多这么广,陈午却偏偏选择了最遥远的西王母——他只选择了西王母!
作为母亲的馆陶公主被丈夫陈午抛弃了,作为女儿的陈阿娇也即将被刘彻抛弃。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命运足可以令一个冷静的人愤怒,让一个悲伤的人化为野兽,做出常人所难以理解的恐怖举动。
可阿娇什么都不能干,她只能固守自幼受到的教导,做一个真正高贵的、无懈可击的皇后。
“我真没想到我能再次见到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传说中的昆仑山了。”阿娇将桃子啃了一个角,淅淅沥沥的汁水淌了她一手。
“我不相信太一神,不喜欢西王母,不渴求不死之药,同时没有嫦娥偷药之后的夜夜惆怅。”阿娇拉了拉她快垂下地面的袖子,将背脊挺得笔直,“所以堂邑侯和陛下如果对我有所希冀,还是趁早打住为好。”
“‘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刘彻吟咏司马相如的《大人赋》,随后转头看向阿娇,像看一本易读的书。当他说到玉女二字时,无论是阿娇还是陈午都能听出他话音里的颤抖。“等你休息好了,我就载着你这个‘玉女’拜见太皇太后。”
刘彻看着这对相处如陌生人的父女,“你应该很久没见过你父亲了,趁现在这个机会好好和他说话吧。我先去长乐宫,大概一个时辰后,我再来椒房殿。”
阿娇低着头,“你把堂邑侯一道带走吧,一个时辰后也别回来了。”
刘彻温声道:“阿娇,你这些年对堂邑侯有所误解,他和你一样不相信神仙鬼怪之事。我也是因为这才觉得你们两个人应该好好谈谈。”
刘彻即将起身离开时扫了阿娇一眼,“西王母是‘莫知其始,莫知其终’长生不死的女神,但她也会在绮窗下嘱托周穆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我现在就要走了,你就没一句话留给我?”
阿娇心不在焉,“陛下自有一万年的安康喜乐,我没有什么话要留给陛下。”
刘彻走后陈午逡巡周围环境,神色呆滞麻木,整个人干瘪得像一块儿朽木。阿娇端详父亲,心中带着些许解恨的快意:不管眼前这个人如何伤害过自己和母亲,他现在确确实实老了。
就算馆陶公主亲自坐在这里目睹一切,也不会想到曾经让她和成俊争得头破血流的男人,会在未来如此枯朽。
这些年陈午没少受骗,阿娇把刘彻的九千万钱甩给长街上叫卖的游医猾徒,陈午则把堂邑侯府多年累积的钱财白白交给方士。
现在他财产没有馆陶公主十分之一多,权势连阿娇的百分之一都没有,想到这里阿娇心里没那么恨父亲了。陈午是阿娇血缘上的父亲,亲情上的敌人,敌人若是失了势,那么针对他就有点仗势欺人了。
阿娇有时候想想,她和父亲一样,都是怀揣千金遭遇骗局的婴孩,只不过她遇到的最大骗子是刘彻,父亲却是被整个世界戏弄。
陈午茫无目的地拿着一把错金银青铜剑清理朱墙外斑驳的花丛,阿娇低头看水池边掠过的水鸟。正入神之际,突然“哐”一声惊动了阿娇。
阿娇受惊抬头,陈午则背对着她,用一种十分迟缓的姿态转过身。他右手上还搭着剑柄,受了伤的左手放在胸口和右手手臂之间,虎口处不停喷涌出血水。
他脚下枯枝败叶落了一地,手上不停滴落的鲜血染红了衰败的花草,浸向大地。
阿娇呆愣在原地,她看到陈午的大拇指和食指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痕,鲜血就是从这里喷洒出来的。
那血脉相连的悸动让阿娇头脑空白,四肢无力摔倒在地。她背脊处的冷汗湿透今日新换上的衣衫,眼泪汩汩涌出,就像山泉涌出山谷。“救人呀!”阿娇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好多血,要死人了,快来救人呀!”
楚服从长廊走入,她妩媚、冷静,就算在危急时刻也表现得不慌不忙游刃有余。闪耀金光下她像秦国坟墓里埋的兵马俑一样牢牢守着阵地,不让分毫。
陈午将他那颗花白的头颅转向楚服,他没有哭,没有喊叫呻吟,甚至没有求救,十分冷漠地对楚服说:“巫医,我这只手恐怕完了。”
楚服端详那道不断喷涌出鲜血的虎口,“您该庆幸,您凭借您的出身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就算丢了这只手也不会饿死。”
楚服为陈午包扎换药,她来的很及时,手法也专业老练,陈午却没有感激的意思。他沉浸在另一个阿娇无法企及的世界里,只有偶然翻动的眼皮昭示他还活着。
“我该怎么办呢?巫医。”陈午说话时的腔调非常含混,像是很多年没有和人正常交流过了。“我带了竹简和木牍,一直没写完。”
阿娇翻开那些竹简和木牍,《道德经》、《南华真经》陈列其中,还有献给司命、四灵、牛郎织女、泰山府君的祭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其中写的最多是西王母的祭文,祭文里陈午祈求西王母赦免馆陶公主的罪过,赐给阿娇一个孩子。
她把那些都扔了,却在中途停下大哭起来。她看到了,竹简木牍里的每一字每一行都是陈午为她写的,是陈午在替她祈求上天赐福于她。阿娇不是卫子夫,她有父亲,父亲不仅给了她高贵的出身,还给了旁人无法代替的爱。
“你的事情如果我可以做主,那我绝不会送你入宫。”陈午那两只已经没有灵性的眼珠子扫视着椒房殿,“花椒性温有香气,在冬天不仅可以驱寒,还可以净化污浊寒风。”
“我年轻时跟着你母亲入宫觐见她的母亲,你母亲告诉我花椒的气味可以取悦椒房殿内的帝后,让他们两情相悦。所以皇后的宫室涂满花椒,以至于让椒房之宠、椒宫有孕成了经久不衰的美誉。”
“可是窦氏进入椒房殿后就再也没有生育,文帝在还是代王时就有了像她这样的美人,成为皇帝后就有了更好的慎夫人。宫人都说慎夫人是赵国邯郸人,那里的女人连走路都和别人不一样,会十几种步法,每一种都贴合《礼记·玉藻》的要求。”
“慎夫人行走、小跑、俯仰、挥举之间能让衣服两边的玉佩铿锵作响,右边是低沉的徵角之音,左边是激越的宫羽之乐。《采齐》、《肆夏》两首诗的配乐在她裙边飘荡,不需要琴弦和钟鼓,她只靠走,就能演奏出无穷无尽的音乐。”
陈午看着自己的女儿,他麻木的外表下忽然冲出炙热的情感,阿娇吃惊地看着他,像看到一尊陶俑从阴暗的地底爬了出来。
“窦太后被能歌善舞的慎夫人击败,丢掉了文帝的宠爱,可她有三个子女,可以凭借子女做呼风唤雨的太皇太后。我不要我的女儿大富大贵,但我希望她有一个孩子。如果那样,至少在我死后,依旧有人真心爱她、关照她、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