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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烟缠丝绕(十二) ...

  •   刘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追求尽善尽美,这追求几乎没有尽头。这种渴望可能从他还没有成为胶东王时,他母亲王娡就施加给他了。当时景帝的太子还是刘荣,刘彻还是个孩子,如果刘彻不够好,那景帝不会轻易放弃刘荣。

      因此刘彻总是别别扭扭地活着,在别人的期许中塑造自己,试图成为他人心中的完人,甚至是自己心目中的圣人,把时间精力还有数之不尽的钱财全用在里面,结果却是将身心全投入沸水之中,受尽苦楚。
      他本是一团火,世俗却把他逼成冰。

      阿娇在刘彻怀里瑟瑟发抖,“你永远不满足。”她把刘彻胸膛当枕头,发现并不舒服,“你当太子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就算所有人都以为你尽善尽美了,你也没法儿快活。你惊恐、惶惑、自我鞭笞,害怕达不到你自己的期待,逼迫自己继续往前走。”

      “你是这样的不快乐,以至于你身边所有人都活在忧虑和患得患失之中,害怕一转身追不上你的脚步,被你抛下。”阿娇冷得全身都在打摆子,“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阿娇躺在刘彻怀里,不再想起卫子夫。刘彻气息扑在她耳边,让她觉得亲切又遥远。

      “我就那么糟糕吗?”刘彻轻声问她。
      阿娇将眼光投向云母屏风,云母在夜间发出淡淡光辉,像无数萤火虫轻快飞舞。“不,真正糟糕的人是我,是我沉沦在爱欲之中欲罢不能,是我面对庸人俗世不能自决;是我不想当皇后,却做了皇后。”

      “如果我生了——”如果我生了一个痴呆儿,甚至是生了一个死胎,你会失望愤怒吗?阿娇想这么问刘彻,可还没等她说完,刘彻就吻上了她。他的影子是如此高大,完全覆盖住了阿娇。

      阿娇眼前忽然浮现出窦太皇太后的脸,她嘱托宫女对阿娇说:“别把皇帝当你丈夫,把他当成你的主人!奴婢对主人不需要爱,甚至不需要忠诚,需要的仅仅是拿一份工钱做一天活儿。”

      窦太皇太后眼睛已经瞎了,心倒是很明,“主人拿鞭子抽那些不听话的奴隶,奴隶则装出勤勤恳恳赤胆忠心的样子骗主人钱。我不要你做到十分,六分就可以了。你要记住,丈夫不是用来爱的,是用来哄、用来骗的。等你到我的年纪,你就明白没什么是不可以忍耐的。”

      阿娇转告那位已经不年轻的宫女,让她替自己向太皇太后问安,“可我忘不了我是个人,更做不到不爱皇帝。我不能比自己比作奴仆,也不能不爱他。太皇太后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我也最爱的人,可她并不能让我忽视我心底最强烈的声音。”
      她爱刘彻,这爱她不屑和任何人提起,但是面对老祖母时,阿娇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

      回忆像梦一样远了。“这些年何止是你误了我,我也误了你。九州万方,哪个地方没人骂你攀着我的衣带上位。”阿娇轻轻说,泪痕从眼角淌下,像一尾鲤鱼挣脱湖面迎来了窒息。
      阿娇现在还很年轻,但用不了太多年,她泪痕滑过的肌肤会变为皱纹满布的脸颊。
      她拉住刘彻的手,去抚摸她最隐秘的心口。这颗心曾奋力绝望地搏动,也曾平稳安定地跳动。当隔着一层薄薄皮肉和刘彻相触时,刘彻忽然缄默不语。

      他从这次隐秘抚摸中发觉阿娇生命力和活力正一点一滴被消耗,这个一直昂着头的女人,或许在某一天会迎来枯萎。。
      不知死活的飞蛾扑向燃出光亮的红烛,嘶哑一声,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就烧没了大半身子。刘彻扔出一枚铜板熄灭了烛火,却发现飞蛾已经化了灰。

      刘彻起身要收拾,阿娇却拉住他的手,“别去了,去了又有什么用。椒房殿的灰和落花堆成的尘土远比你看见的要多。”
      她一下一下抚摸刘彻的脸,说起那只寻死的飞蛾,“越挣扎越挣扎不脱,越想要,离得越远,此时死了反倒是个干净结局。若是活了许多年月,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痛苦,那才可怕。”
      阿娇惨淡一笑,“你懂吗?”

      窗外窦太皇太后的亲信侍女亲眼看见室内帝后熄灭了灯火,才款款离去。
      长乐宫内窦太皇太后正打着盹,她如今年纪上来,睡得越来越少,长乐宫灯烛燃烧的时间越来越长。正在宫女准备退下的时候,太皇太后忽然惊醒,问她道:“如今到哪个时辰了。”
      “子时了。”宫女回答道。

      太皇太后捶了捶腰背,喟叹道:“竟然已经睡了这么长时间,今天夜里怕是别想再睡了。”太皇太后失明多年,看不清事物,但是能感受到灯火跳跃的光辉,她凝神盯着面前的一盏青铜灯,过了好半会儿才问刚才回来的宫女,“皇帝和皇后和好了吗?”

      “奴婢驽钝,不敢自作主张擅自言语。但以奴婢局外人的眼光看,皇帝和皇后是一对儿小儿女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的,过了今夜就该好了。”
      太皇太后嗤笑道:“说是小儿女夫妻那就是没有好。皇帝就没小的时候,自幼圆滑老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皇后却长不大,干什么事都要人哄着来。”

      太皇太后眉毛都白了,神情透出一股萧索,“你说皇后的脾气像谁呢?她长得很美,个性也很高傲,面对皇帝别别扭扭,我总觉得她像我某个故人。我那位故人一定在我记忆里和我擦肩而过,她一定和阿娇有着相似的侧影,但我想不起来了,让我想个别的吧,免得懊恼把我这个夜晚全毁了。”

      “时间,时间。”太皇太后喃喃自语:“它千变万化,奇妙无穷。它把如锦春晨坠落成落日垂暮,牵着无知蒙童的手把他推向帝位,把垂髫少女妆点成不世出的幽谷佳人。五十年前我荡漾在时间的汪洋大海之中,不知要漂往何方,怎么能想到时间会把我塑造成皇后、太后,甚至是太皇太后呢?世事可真是难料。”

      太皇太后自嘲:“我每失去生命中一个重要人物,名头就往上升一级。先是丈夫,后是儿子,现在我只有一个女儿啦,所以我特别看中她和她女儿,比看待我的眼珠子还紧。今夜的风真紧,听上去太萧索。菡萏,你把我女儿叫到我身边和我说说话吧,要不然后半夜我是片刻也不能合眼的。”

      其余宫女肃立在一旁,即使她们明知道眼前老妇人已经目不能视物,依旧诚惶诚恐地守卫着这位见惯吕后、文帝、景帝乃至今上四朝风浪的老人。
      太皇太后浑浊的目光重新投向不可追回的过去,她在记忆里看见钓鱼的父亲和把自己送到代国的宦官。那时候人们称她为窦漪房,说她年轻漂亮。她那时活在一眼看不到头的贫苦之中,但美得像一束水仙花。

      她的笑容因此冷淡。现在的太皇太后窦漪房什么都有了,但失去了时间和希望。她曾经命令画师为她铺开丝绢画她倩影,画上她有着圆润光滑的肩膀和细杨般的腰肢,长裙下腿像水波一样舒展着。她低下头,不需要修饰身形,就有千种风情。
      但在赵绾、王臧相继惨死后,那副承载她少年形貌的绢画就遭受火灾,彻底烧成了灰。这不祥的预感让她彻夜不眠,从天黑睁眼到天亮。

      太皇太后黑暗的世界里闪过摇摇欲坠的天河和不甚明亮的灯火,往事像走马灯那样一一在她心头闪过。人世说是百年,其实不过数十载,在这数十年中她终于找到那个和阿娇相似的女人,满意地笑了。

      “原来是像曾经的我呀!”老妇人感叹道。外祖母最亲最爱小外孙女,原来不是因为馆陶公主只有这一个女儿,而是因为她们流着同样的血,有过同样的顽固挣扎,还有爱情。

      馆陶公主因为太皇太后的缘故常年居住在长乐宫,她很多年没有看到她丈夫了。这十几年她和陈午一直是陌路人,彼此不见面不通音信。
      她用珍珠黄金麻痹自己,和各式各样的商贾打交道,用他们手中的货物满足自己心中最浅薄的需要。

      她醉醺醺问那些依附于她的人,“摧花折叶和摧枯拉朽有什么不一样?我和那些长街上叫卖的寡妇有什么不同?人生几十年,我怎么就走了这许多年。”
      馆陶公主用玉搔头搔弄她花白的头发,没有用力,发髻就牵连出些许白发。她长叹一声,放下玉搔头,“老就老了吧,好在还有这些死物掩盖衰朽的容貌。”

      未央宫长乐宫再好也是死物,走的多了发现也不过是一隅之地。但是馆陶爱这些一动不能动的死东西。她为它们孤注一掷,倾尽一切。也幸好她是这样的脾气性格,不为俗世情爱牵肠挂肚,所以才少了许多烦恼。
      晃动的珍珠帘上显现出陈午不再年轻的影子,馆陶愣住,随后追了上去。

      “陈午,你比我大得多。”陈午鬓发皆白,阿娇见了吃惊,馆陶却不以为意,“果然老得比我快。”
      陈午倒是很平静,“谁能长少年?我老了不可怕也不可惜,倒是看到你没什么变化,比什么都令我这个老朋友欣慰。”

      “老朋友?欣慰?”馆陶公主嗤笑道:“边儿去吧,别想像年轻时一样,拿你列候的架子压我。”
      馆陶喝了些许酒,“我和你新婚时,我送给你一枚衣带钩,那上面写着什么来着?”

      陈午回忆道:“‘受命结夫妻,白首不相离’。我当时回赠你一枚衣带钩——”
      “那上面写着‘并蒂连理,恩爱不疑’。”馆陶斩钉截铁地回答,“那时候你和我还年轻,我以为你是我的命运,你以为你会和我白头偕老。”

      馆陶嗤笑道:“可我后来只能忍痛接受你的一切,你的病、你的小妻,还有你的离开。哦,现在我还得接受你称我为——老朋友,有三个子女的老朋友!曾经我以为我的忍耐可以让我一直依偎在你身边,像一株藤蔓缠绕着木槿花那样缠绕你,可你——我曾经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命运’,偏偏把我丢到荒郊野外,让我随着金根草一道被狂风吹远。”

      陈午神情渐渐冷淡,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在他脸上荡然无存,“因为你和我由命运勾连起来的婚姻并不快乐,所以你和我只适合当朋友。”
      “不快乐?不快乐你就抛下我,抛下我和你的儿女?”馆陶尖叫,“你为什么不死在荒郊野外,你这个杂种!”

      “我不死,我还有女儿需要看顾。你把我和你唯一的女儿推向深渊,什么也不给她,既不给她一个好名声,也不给她一个永远的依靠,只给她一顶皇后的凤冠,让她和数不清的忧愁恐慌作伴!”

      陈午踱步来去,“你知道阿娇有多不快乐吗?哪怕我躲到深山,躲到天涯,躲到海角,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赶到我面前,告诉我,我唯一的女儿她不快乐。你害了她,让她成为所有人口中的故事。街头巷尾,贩夫走卒,每个人都在谈论她的不幸。我真怕再过五千年,人们都忘不了她。馆陶,你当初太欠考虑,忽视了所有可能中最坏的那一个,她爱上了皇帝,为他患得患失……”

      “没有爱情,陈午,”馆陶用同样冷冰冰的口吻回击他,“阿娇告诉我她没有爱上刘彻,她还告诉她只是瞧不起刘彻敢做不敢当的样子,她说一个和歌姬舞女厮混的男人不值得她伤心。她偶尔伤怀,只是因为她还没有孩子,等她当了母亲,她就快活起来了。”

      陈午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妻子,似乎这才发现他陷入一个多么滑稽荒诞的局面,“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阿娇这么多年都没有怀上孕吗?”
      “因为她年纪大了。”馆陶满不在乎,“但是没关系,医师会治好她的,你和我会很快看到外孙。事情发展得很顺利,就像明天太阳会升起一样顺利。”

      陈午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十分滑稽荒诞的局面,他笑了一声。“馆陶,你告诉,如果一个人日夜思慕另一个人,想见他又不愿意见到他,那种情感叫做什么?”
      馆陶沉默不语。

      “那你告诉我,一个人宁愿伤害自己也要保护另外一个人的秘密,宁肯让自己被全天下耻笑也要维护对方尊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馆陶还是不回答。
      陈午给了答案,“馆陶,我们一般称之为爱。”

      陈午看着天边月亮的轮廓,感到自己的心和长乐宫的宫殿一样落入前所未有的荒凉境地。“阿娇只有二十岁,她不生育不是因为自己不能生,也不是因为她怨恨皇帝,不愿意接近他,而是因为她知道皇帝不愿意接受一个残缺的继承人。一个残疾的太子会让皇帝沦为众矢之的,也会让她痛苦。只有告诉她皇帝没有别的选择,她才会落入爱人的怀抱,就像风坠入一条流淌的溪流。”

      月光下陈午的目光穿梭了快要三十年的光阴,重新轻盈地落入馆陶眼中,“我想保护你,即使那只是源于被世人轻蔑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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