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似有前缘(十八) ...

  •   “我父亲可以拦住官府的文书,不让他们抓捕成俊,可他不能拦截长乐宫的令书。我母亲搜集成俊大量罪证,打算让窦太后下令处死成俊。母亲想用刑场和屠刀一刀刀凌迟成俊,事到临头,母亲又后悔了。成俊过去不止一次戏弄过她,难道她就用一个刽子手轻松结束成俊性命?那太便宜成俊了。她要玩弄成俊,像猫玩弄老鼠,玩腻了再咬断她的喉咙。”

      “她寄给成俊一份写满罪状的案牍,胁迫成俊答应她的要求——去辽西郡,运送那一年秋天的军粮。辽西郡紧邻匈奴,每到秋天马肥草衰,辽西太守就得应对凶狠的匈奴人。我母亲让成俊带着丰厚粮草趁秋天去辽西,未必是想立即结束她性命,大约是想在杀她之前好好玩弄她一番。毕竟成俊也这么做过,不是吗?给人希望,再亲手吹破幻梦,看活人像死尸一样站在秋风中。”

      成俊站在门前,正是满天风雨胡乱搅动的深夜,风暴扯动沉沉暮色上悬挂的几朵乌云。云朵不堪侵扰,掉下地面落出倾盆大雨,震飞了竹叶上的积尘。“我就要去辽西了,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陈午对着银台以针刺灯花,不一会儿银针刺褪灯花,挑着灯芯回到陈午眼前。灯台被风和针搅扰得昏昏欲睡,灭了大半光明,室内一片昏暗。陈午坐在阴影里口中默念着什么,不理睬成俊。

      成俊提着桂花烛,拿灯檠下独自盘坐。过了一会儿银台恢复原样,仍旧灯花灿灿,灯光融融,陈午也被光照了一身。成俊问陈午:“你占卜结果如何?”
      自打陈阿娇与胶东王刘彻定了婚事,陈午就神神叨叨,整日求神问鬼,用灯花和阿娇金钗占卜。灯架光照到陈午鼻梁,他鼻翼微微翕动,抖下汗珠,“不好,鬼神告诉我阿娇姻缘不顺。祂们不祝福这段不道德的婚姻,阿娇和刘彻一生必然互相猜忌,彼此妒忌,永无宁日。”

      陈午望向长门园,雪宜就死在那里。雪宜家人不明事理又受了馆陶公主财帛,把陈午和成俊当成仇人,日夜想着报复。“我越来越无法忍受馆陶了,我曾经很爱她,爱她出身高贵,性情温柔。可后来我厌恶她,厌恶她蛮横狠毒,把人命看得比草还轻贱;我还恨她贪得无厌,卖了自己不够,还要卖我和她的女儿。”

      “你知道馆陶在子女中为什么只喜欢阿娇吗?”陈午问成俊。
      “因为阿娇是个姑娘,还是个挺漂亮的姑娘。”成俊不假思索。
      公主的儿子至多是列侯,公主的女儿却可以当皇后。馆陶公主是散出去的皇室血脉,她不甘心自己低人一等的命运,决意把女儿嫁给下一任皇帝,让后世皇帝都是她的子子孙孙。

      “这就是我不能原谅馆陶的地方,她为了她的野心,怂恿了我无知的女儿。我觉得馆陶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想逃离她,可我自己的人生也陷入一片巨大泥沼。我疯疯癫癫时觉得世界开始下坠,清醒后发现世界还在坠落,一切都堕落成你在台上表演的皮影戏。所有人都没了血肉,被世俗削成一个个单薄的影子。”陈午走进绿窗纱,窗外雨丝云片连成一堵屏风,小池绿水涟漪不断,“你看到今夜的雨了吗,像天女不断落泪,淹没了春天。”

      成俊看到了雨,她认为是春天淹没了雨,绿草如酥生在池边,比梦中见到的还好些,“那你还爱馆陶公主吗?”
      陈午沉吟许久,成俊都以为他不会给自己回答打算离开时陈午开了口,“我想我还爱着她。”

      如果爱情是一场罪行,那每一个犯罪者都恨不得罪过沉重到杀人才好。“你对你的愚钝深信不疑,”成俊笑了一下,“我重复一句我方才说的话,我此去前程未卜,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陈午看向成俊的眼睛,那是一双可以比拟珍珠的眼睛,“祝你一路顺风。”

      “成俊的运气比我母亲想的要差,那一年的辽西太守新到任不久,老母娇妻都留在京师,成俊稀里糊涂和她们一道上路。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冬天,匈奴带了一万多骑兵赶到辽西,没成想还没和太守交战,就先把太守一家老小全劫持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成俊也被一道儿带走,只不过她天生不肯吃亏,在被俘虏之前把运送的粮草全烧了。这和烧她姊妹尸体倒是如出一辙,她姊妹死得凄惨,陪葬稀薄,成俊将尸体挖出来后原本想着改葬,后来怕我母亲报复掘坟,干脆一把火烧成灰撒到老家河里。”

      刘彻感慨,“真是倔强脾气,她要是男人……”
      阿娇追问:“她要是个男人,难道会比绝大多数男子强?”
      “不,”刘彻断然否定,“她太爱自己了,要是个男子,不管是经商还是走仕途,对他人来说都是一场灾厄。”成俊其实和馆陶公主、王夫人是一路人。这个可怕念头一旦在脑海升起,刘彻就再也挥之不去。刘彻作为天子的通天冠,就是在女人肚皮上摘得的。馆陶公主用女人讨得弟弟的欢心,王夫人用她和妹妹青春婀娜的体态换来景帝怜爱。至于惨死的栗姬,她如果没有因为生育失去富有光泽的肌肤,那她或许可以笑到最后。

      漂亮的女人拿来漂亮的玉玺,心不在焉的景帝骤然选择年幼的儿子。在那之后,景帝为了不成为下一个举棋不定的赵武灵王,一次次在刘彻身上加注,最终将刘彻推向皇位。
      刘彻紧闭着眼睛,不想继续想下去,但眼前还是浮现出馆陶公主和王夫人的身影。她们是同一面镜子的不同侧面,纵有千变万化,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就像眼前这柄铜镜,昏黄镜面后是精美花纹,强烈的爱恨和旺盛的报复心将这面镜子紧密衔接好,以至于照镜人忘了前后花纹的不同。

      馆陶公主粗枝大叶,几次三番忽略成俊,王娡却心细如发。在那个雨夜里她一眼看破成俊的秘密,知道她们是萍水相逢却缘悭一面的故人。
      她们三个人都是饥肠辘辘、不知满足的怪胎和饕鬣,为数不多的区别是王夫人要整个天下,馆陶公主要分一杯羹,成俊只能通过倒卖粮草、铠甲和武器,发国难财来舒缓自己饿得辘辘作响的脾胃。如果给她们选择的机会,她们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上赌桌,只为一啖盛宴,君临这可能被她们□□烧成废墟的天下。

      而这天下之所以隳坏,就是因为她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她们不对任何人负责,贪婪、固执、任性、蔑视人间的一切道德和律法,肆意妄为地挑战作为人的底线,可是在她们三个人当中,还是赢得胜利的幸运儿更多。
      是谁纵容了她们?是不顾人民死活陵墓“穿三泉”的秦始皇嬴政;是一把火烧毁长安城、坑杀二十万秦国士卒的西楚霸王项羽;是将三十二万大军抛到白登山,自己带着千余人逃出生天的汉高祖刘邦。他们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千千万万人,只要你够自私自利、够残忍无耻,你就会赢到最后,哪怕你身死国灭,也堪称枭雄。

      刘彻看向阿娇,如果把他比作一只猛兽,那他在最开始其实生长在阿娇的牢笼里。他吃的牛羊肉、喝的水、享受的阳光雨露,一大半都来自阿娇的慷慨。因为她,馆陶公主坚定地站在自己身后;也是因为她,窦太后对前朝发生的易太子风波置若罔闻,可是当他爪牙锋利,他还需要自己这个表姐吗?

      窦太后总会死的,今天不死明天死,明天不死后天死,刘彻迟早成为叱咤风云的天子。曾经庇护他,给他容身之所的牢笼也会限制他归山的雄心和身手。那些充满柔情的抚摸、满是诱惑的吻和呵护,也全部化为铁索和铁鞭,打在刘彻的良心上。如果刘彻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那他应该听从良心召唤,知道知足,对阿娇忠诚。

      可是忠诚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如果商汤对夏桀忠诚,那他不会据有天下;如果周文王对纣王忠诚,那他的天命从何而来?秦楚等七国曾经都是周朝的臣子,但是当他们强大起来,谁会对弱小的周天子俯首称臣?楚王对周王叫嚣:“尔母婢也!”其他诸侯听了不也在背后偷笑吗?

      汉朝国祚已经传了五个皇帝共计七十年,汉高祖刘邦把儿女推下车,汉文帝刘恒杀妻灭子,汉景帝刘启用棋盘砸死族兄吴太子,后又屠弟杀子。他们都没有良心,他们都坐稳了皇位。汉惠帝刘盈有良心,他二十三就死了,儿子全死于非命。

      那些谦卑、忠诚和良心太没用了,那些世人称赞的美德都太苍白了。刘彻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要成大事的人,就像庄周说的“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他既然生来就是王侯,那他只会做个高明的屠夫和窃贼,而不是一个下贱的、女人一说话就唯唯诺诺只顾听从的凡夫俗子。

      他可以饶恕阿娇多年来对他的粗暴态度,甚至可以对她的背叛行径装聋作哑,但他绝不会和她生儿育女,让一个可能畸形的孩子戴上通天冠,成为下一任大汉天子。刘彻看着阿娇,心头忽然掠过一个念头:“我一个皇帝,头上却有四个女主人,岁月会带走衰老的窦太后,可是谁能带走王太后、馆陶公主和阿娇呢?”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起,阴谋和诡计就像鬼魂一样死死纠缠着刘彻。刘彻本以为自己会恐惧这种可怕想法,没想到内心深处生出的却是一种更深的窃喜。伤害自己亲人的可能没让他自我厌弃,反而让他从长久的忐忑中生出平静。刘彻像藏着风浪的大海一样收敛了自己所有外在情绪。他深出一口气,问阿娇:“成俊最后是死在匈奴人手上了,对吗?”

      “是,”阿娇回答刘彻,“她活的像个耻辱和笑话,但死的像个英雄。匈奴人带着辽西太守的母妻劝降太守,太守老母在城门下宁死不肯让儿子开城门。匈奴人殴打这些女人,用沸水浇她们的头皮。成俊折磨过人,知道一个人若是受起苦来,到最后什么底线都可能抛下,只求速死。于是她站出来,冒充太守之妻,要求和太守说说话,劝太守打开城门。”
      “她说了什么?”刘彻对成俊的回应倒是颇有兴趣。

      “她对太守说:‘城破,匈奴人见我辈无用,必不顾信义,百般折辱再加以杀害;城不破,我们这些女眷也没有活路。现在城下妇孺全部落入匈奴人之手,今天他们割耳朵寄到城内,明天他们挖眼睛献给您,只怕您是铁打的忠臣,也要打开城门,让胡人荼毒百姓。若太守真是忠臣孝子,还望稍加垂怜,今日就从城下射箭,让我们这些人跟着老夫人一起死,不要再白白受苦。’”
      “太守怎么做的?”

      “太守听了成俊的话,不到一刻钟就射死了成俊和他的母妻儿女。城中将士见了此景无不感奋,追随太守打退匈奴兵,不多久太守因为伤心过度,自寻一根麻绳上了吊。他家人怕外人笑他软弱,对外一概说是心痛病重而亡,这也不算说假话,他确实死于心碎。”

      刘彻内心重新掀起波澜,他喜欢心壮情真的太守,怜悯他的遭遇,但还是强装成很关心姑母的样子问阿娇:“成俊死后,姑母和堂邑侯和好了吗?”
      “没有和好,他们关系更差了,几乎决裂。对于这个结果最乐见其成的是您母亲。我家出事的时候也是栗姬和她斗的最狠的时候。朝野上下一片哗然,魏其侯、条侯都劝景帝不要轻举妄动,栗姬家人找来她与金王孙的女儿。为了保住自己,她唆使自己兄弟放火,想烧死前夫和自己的大女儿金俗。”

      阿娇看向刘彻的眼睛泛出嘲弄的光,以往这种目光总是让刘彻怒不可遏,如今他漫不经心接受了这目光。在他心里阿娇已经不再是一个永远不可推翻的女主人,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死人,说到底,谁会和死人计较呢?“怪不得金俗看到我那么害怕,毕竟是险些死掉的人,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失态。”

      “金俗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阿娇感叹:“我以为她早就死了。”
      “盖侯当时想杀她,是武安侯拦住了盖侯。普通人最多有八面的玲珑,武安侯至少有十六面玲珑,他觉得金俗毕竟是我母亲亲生女儿,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能和金王孙一样草草烧死,干脆把金俗压到长陵关了起来。武安侯原本想找个好时机和我母亲说这件事,我觉得他太犹豫寡断,自己带着金俗见母亲。”

      阿娇听了微微颔首,“你做得对,金俗毕竟是你同母的大姐,担惊受怕这些年,该到头了。”
      刘彻侧头观望阿娇,阿娇是生长在窦太后身上的一根藤曼,随着窦太后衰老年迈,自行失去光彩。只要她没有真正能威胁到刘彻的威力,那刘彻永远不会真的害怕她,对她也就谈不上忠诚和恐惧。就算刘彻对阿娇有一时片刻的尊敬和害怕,那也只献给阿娇背后瞎了眼的窦太后。
      欺软怕硬,刘彻自己评价自己。

      刘彻觉得自己只爱权力,在没有登上帝位的时候,他对阿娇是多么俯首帖耳,可是一站稳脚跟,知道阿娇不可能真的支持自己,那他在阿娇身上看到的春天顿时化为永恒的冬天,刮着隔面风,飘着大雪,随时要吹熄这个女人微弱的生命之火。想到这里刘彻简直要为自己的卑劣喝彩,他强忍下喜悦,知道现在还远远不是他能庆贺的时候,逼着自己低下头对阿娇嘘寒问暖。

      “但是前朝发生的一切和馆陶公主有什么关系?我认为母亲和馆陶公主是真正的朋友,难道她还能从馆陶公主的痛苦中获得反败为胜的转机吗?”
      “为什么不能?”阿娇反问刘彻,这一刻她锐利冷静,简直像传说中的西王母,能轻易看穿一个人皮囊下的灵魂。“如您所见,我母亲是一个冲动莽撞报复心又很强的人,您甚至可以这么说,她外表强横。”

      阿娇笑容像夏日萤火闪了一下,“外表强势的人,内心往往脆弱,莽撞的人因为缺少长久的谋虑,做事也常常只有激情,没有坚持的勇气。事实就是,在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母亲想跳船了。她觉得失败的后果太可怕了,窦太后又老了,害怕自己没成为下一个鲁元公主,反倒被栗姬做成人彘。”

      阿娇摇摇头,她都觉得馆陶公主可笑,“我母亲实在太可笑了,为了获得成功,王夫人甚至不惜烧死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放跑她呢?王夫人有她的把柄,但不想把她逼得太死,于是想到我父亲。母亲之所以犹豫不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有一个需要她去维护的家庭,但是当这个家不复存在,那她还有什么理由退出这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眼泪从阿娇眼角滑落,“说到底我也有错,我为什么要听你母亲的呢?我听她的话跟踪我父亲,揭穿我父母全部的秘密,害所有人都一败涂地。”
      “母亲失去了丈夫,父亲失去了妻子,我们三兄妹失去了原本还算和睦的父母,只有您的母亲,她大获全胜。王夫人让母亲认识到她有怎样一份无望的婚姻,简直就像获得了一座不断被白蚁侵蚀的河渠,随时等着决堤。这么看只有到手的权力才算是永垂不朽。于是我母亲重新跳上王夫人的船,冒着被栗姬报复的风险,为您取来了那枚从秦朝夺来的传国玉玺。”

      阿娇厌倦地站起身,离开刘彻。为了这个其实还没加冠的年轻人,她的家庭可以说是四分五裂,可阿娇并不一定能从刘彻身上获得足够的报偿。阿娇走下椒房殿的台阶,这里的每一级阶梯都悚然而立,高得令观者胆寒,看客心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似有前缘(十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