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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似有前缘(十七) ...

  •   两个面如死尸的年轻人转过头,旁若无事地说起那个长庚星①闪耀着金光的夜晚。“我听那些好事人说,在那个阴影重重的夜晚,成俊比往常更神采奕奕。她面庞倒影随着银白色月亮一道沉入碧水,眼睛因为夙愿得偿显露出一种比火光还耀眼的光芒。”
      刘彻打断阿娇的回忆,“我想问一件我早就想问的问题,在你口中成俊是一个财产丰厚、容貌美貌并有着青春年华的女子,为什么堂邑侯一直拒绝她呢?就像你说的,堂邑侯在很早以前就因为朝堂纷争远离了你母亲,成俊又与他渊源颇深,可长门相见之前,堂邑侯对她还不如对一个陌生人。”

      阿娇看向刘彻的目光耐人寻味,这令刘彻不自在,他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二,“你说在那个春月夜堂邑侯成了成俊的仆人,彻底背叛你母亲,可是事情不能是一蹴而就的,总得有个因果和循序渐进的过程吧。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怎么能那么突兀。”

      “陛下,没有因果也没有藕断丝连的情缘,错误一个晚上就可以铸就。天上的雄鹰啄瞎蛇的眼睛,蛇咬死早出晚归的农夫,农妇用一只鸡祭奠亡夫,鸡早晨吃了一条肥白的虫子。把这连在一起的不是因果而是强弱。弱者总是无力应付强者的追逐,束缚、丧命成了不可抗拒的归宿;弱者对强者的追逐则劳而无功虚弱无力。陛下,我父亲拒绝成俊不需要理由,就像我母亲宰杀雪宜一样不需要理由。”

      “我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强者可以为所欲为,我父亲生来就俯视成俊,他可以拒绝她也可以接受她,全看我父亲怎么想,谁让他生来就有这种权力。” 阿娇对镜理了理鬓发,“陛下,若是某一天你丢弃了我,我也无力抗争,因为我是卑微的皇后和妻子,您是不可一世的皇帝和丈夫。”

      刘彻重新感到冒犯,阿娇在这件往事中沉浸不同角色,扮演的人物几经倒错,一瞬三变。阿娇在这个故事中一时是被抛弃的馆陶公主,一时是被良知折磨的堂邑侯,一时是困在无望爱恋的成俊,她是那么脆弱,因为具有真实的血肉而自相矛盾。
      刘彻跟在她身后听她诉说往事,在尘埃下看到的却是时刻玩弄阴谋的王夫人,阴沉着脸做出抉择的景帝,还有疯狂宣泄的复仇者。

      刘彻为成功者陶醉,阿娇却为失败者落泪,阿娇有那么多的错误和动摇,却也因为这些弱点而有爱有恨,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可刘彻不爱人,只爱物。
      “好了,我们还是说回成俊吧。”刘彻彻底回避了阿娇之前的话题,没有向她做出哪怕一份保证,但他心里明白他和阿娇并不是一路人。野心勃勃的刘彻应该找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生下野心勃勃的儿子,而不是坐在这里听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接下来的事情令人作呕,但它在真实的过去中实实在在发生了。成俊命令她带来的“客人” 掀翻桥上的车队,而她自己坐在小舟上挑选要报复的仇人。当她看到取代自己姐妹的女人时,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简直要把那个可怜女人烧成灰烬。
      成俊剥下那个女人用金线缝制的裙子,将她从麟趾那里偷来的玉带钩、发簪还有绣鞋上的东珠全扔进水里,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母亲一直苦苦哀求,成俊一定会杀了她。相比较起续弦妻子,丈夫就要可怜的多,成俊唯恐对他的折磨不够深不够解恨,她没有急着救起他,等他濒死了成俊才命令人把他拖到甲板。

      上船者的哀求、因受惊而发出的尖叫、女人的诅咒还有孩子的悲泣……全都被成俊抛到脑后。她有条不紊地折磨着仇家。当她见到亡姐丈夫的狼狈样子她拍手大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轻易作出许诺的人也喜欢违背承诺,花言巧语的人没有好结局。不过没关系,我是个商人,除了精打细算我一窍不通,我可以讨回你欠我们的。”
      成俊用鞋子碾过男人的脸,一字一顿道:“你亏欠我姐姐的,终究要奉还。”人群中的咒骂声骤然低沉,全换成了哀求和悲泣,就连成俊那两个辛苦逃回来的外甥也跪在人群中求她放过父亲一命。

      成俊用靴子尖点了点男人的脸,“听到没,你孩子为你求情呢。”
      男人诅咒声因为痛苦全被扭曲成求饶,“饶了我吧,你毕竟还有两个外甥不是吗?我要是死了,他们就是杀父仇人的外甥,一辈子也别想好过。碰到爱嚼舌的小人,他们就是眼看着父亲去死的不孝子和畜生。”男人在生死之间放弃尊严,嚎啕大哭,“你放过我,我承诺我骗了你姐姐不少嫁妆,我回去后就全还给你。一分不落,我全还给你。”

      成俊的笑容叫人看了毛骨悚然,“之前的呢?”
      “什么之前的?”
      成俊狠狠踩住他下颌,那一脚下去原本哭得打嗝的男人连出气都少了,成俊为他的苦不堪言大笑不止,“既然你生了人模样,会说人话,那我姑且把你当成人看。”成俊不紧不慢地冲男人最紧要的下半身踢了一脚,在男人尖叫声中跳下他身体。

      “你是只爱叫丧的乌鸦,却偏偏自以为是地装成只云雀,但你一张口,一发出那呕哑的声音,我就知道我对你的预判错不了。”男人痛得满地打滚,成俊遗憾发现她没法再站在对方身上了。她施施然退回甲板,“你个下三滥的丑角儿,用一些廉价的甜言蜜语,骗走我带有金山银山的姐姐。”
      “你一出场,还没表演就惹人发笑,除了麟趾你谁也骗不了。麟趾整日像陶俑一样呆坐着,要不就纺织、刺绣、弹箜篌,在我父亲魔掌下虚耗年华。她生命是如此空虚,唯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个能动的哑巴,因为父亲不肯出嫁妆,她甚至做好老死家中的准备。一旦父亲稍微松了口,你说了些注定不会兑现的承诺,她就火烧眉毛地嫁了。”

      成俊把错金银利刃扔到夹板,扬了扬下颌,立即有人将一个老太婆押到她面前。成俊见到老人态度倒是温和,“老人家,您年纪大了,我本来是不想您受惊的。”
      老妇人呼天抢地、悔不当初,“求求您行个好,放过我这个老太婆吧。我是打骂了你姐姐不假,但是哪个女人不是这么熬过来的。除非像您一样,像您一样有钱不嫁人。”

      老妇人谄媚的笑容叫人看了想吐,麟趾每天天不亮就为这个老太婆熬粥、晚上为她热洗脚水,她却用柴刀柄活活打昏麟趾。当老妇人面对带着健仆和游侠的成俊时,简直恨不得去做她脚下的狗,舔她脚下沾泥的靴子。成俊对着她倒是微微含笑,一派八风不动的样子,“您想我放过您,那您可得听我的。”
      “一定一定。”老女人是条老狗,但面对强权嘴里还是能吐出象牙的。

      “那就好。”成俊点了点头,冷酷下达了自己的命令,“你先打你儿子两个耳光让我听听。”
      老夫人犹豫着、彳亍着,还是走过去打了儿子两耳光,声音并不响。成俊嗤笑出声,“老人家,我是因为你平日里没有好好教导儿子,所以才要你今天管教令郎,您怎么这么敷衍我。”她扭头对自己的“客人”道:“给她点颜色瞧瞧,别让她觉得我是个糊涂人,算不清她们欠我多少。”

      客人中一个带着斗笠的女人站了出来,“我来吧,这等为虎作伥的人,还是不劳男子汉收拾,我一个女人就能处置。”斗笠女人一记耳光将老妇人牙齿都打出来,趴在甲板上哀泣不止。女人恶狠狠训斥老妇,“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是再拖三阻四,我就一脚踢在你心口,叫你死在这船上。”
      老妇人吐出带着血沫的牙齿连连求饶,“不敢了,再不敢了,好人你就饶了我这个耳聋眼瞎的老太婆吧!以后你们说什么我就一定做什么,三分的事儿我出十分力气!”

      四周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成俊发出令人胆寒的笑声。她声音平静舒缓,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您知情识趣就好,免得说我和死了的麟趾和转兰一样没礼数,不懂得照顾老人家。好了,老人家,打您儿子两耳光让我听听。”
      见老妇人还犹豫不决,成俊长叹一声,“打吧,千万别舍不得,毕竟您年纪大了,可挨不了苦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这副老身板更要紧?他年轻人能蹦能跳,连牙口都比您老人家强些,他不挨打,难道还要您受苦受累吗?您既然十月怀胎生了他,他就欠你天大的恩情,您就当今天来讨债吧。”

      老妇人颤抖着手狠狠抽了儿子两下,成俊听了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老人家,我要你这么做不是为了为难你,实在是你这儿子不像话。当初他来迎娶我姐姐,说什么他要是辜负我姐姐,黄河长江都得带着泥沙往西北流,泰山塌了他人都不会变心。你说说这是什么话,说了又不履行,我都替您二老难为情。”
      成俊转头看向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年男子:“您家是书香门第,也是官宦之家。钟鸣鼎食、诗礼簪缨地养出了个畜生,我想您心里也为难。您是我姐姐的阿翁③,也是我的长辈,应该不介意我插手您家的家事吧。”

      “是、是这个理儿。”老人捏着嗓子回答成俊。“只是姑娘你既然念着我们两位老人家发秃齿豁、身体衰弱,就不该这么叫我们受惊吓,应该早点放我们回去。”
      此言一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要回家的呼喊声,简直能把船都喊破。
      成俊笑容更深,“船上诸位能不能走,其实都得按两个老人家的意思来。”

      “我好像听过这桩惨案,没想到这是成俊犯下的。”听到这里,刘彻也背后发凉。
      阿娇点了点头,“是成俊的血债。说来说去还是那户人家太愚蠢了,做事做绝,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留退路。麟趾丈夫那辆香木马车是成俊给的,两匹驾车的好马也是成俊买的,至于他父母的吃穿嚼用,那一项少得了成俊出钱?甚至就连他们家的宅邸,也花用了成俊的财帛和麟趾转兰的嫁妆,现在成俊要他们全都吐出来,他们就只好连皮带骨地全抖出来。”

      “陛下,这件事实在太可笑了,我见过成俊买来的那匹骏马,就连辔头当卢都是黄金打造。你说他们一家人,怎么忍心骑着人家的马,坐着人家车,住着人家宅邸,肆无忌惮虐待人家姐妹,叫人家家破人亡。如果是我,我也要狠狠报复,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好啦,我不说这个了,说说之前那两个耳光吧。在那两个耳光之后,成俊放了她的外甥,告诉那两个可怜孩子他们只是麟趾的附带品。如果他们母亲是一颗珍珠,那他们只是装珍珠的盒子。成俊说她不会买椟还珠,把那两个既不跟着她们家姓,又不和她们家人长得像的小孩当亲人,但看在他们祖母那两个耳光的份上,她愿意放孩子一码。”

      “很多人都是被她用这种方法残害的,成俊给他们注定破灭的希望,让他们自相残杀。不少惨死的人都是信了她的谎话才越陷越深,肢体、内脏都被掏了个干净。”刘彻想起记载这件事的案宗和成俊的两个姊妹,“她是为她两个姊妹报仇才这么做的,想来麟趾转兰活着时候,也是以为自己只要恭顺谦卑,就能换得他人的怜悯。”没想到她们最后连性命都保不住。

      阿娇低头的样子像垂落的合欢花,“不知道成俊姐妹在天有灵看见成俊如此痴狂作何感想,反正成俊如法炮制了其他惨案,麟趾婆家人做得越多死得越快。成俊当着妻子的面让丈夫学狗叫,当着儿子的面让父母吃猪狗都不吃的泔水,永远给人希望,永远只给一点点的恩惠,当她玩腻了的时候,她杀了所有凌辱过她姊妹的人。真是报应,麟趾婆家人不止一次向成俊勒索钱财,拿她的两个姊妹当诱饵,靠骗、靠抢、靠瞒,夺走成俊不知多少钱!现在好了,债主终于没事忙了,可以清点她的财产和恩怨了。”

      阿娇摇了摇头。“真可怕啊!成俊原本是个屡遭侮辱的商人,被同产抛弃的可怜虫,失去至亲的真挚之人,可是你看看她为了报复作了多少恶!她面目狰狞起来,简直比没有人形的西王母还可怕三份!”
      刘彻看到阿娇嘴唇惨白,一副随时都要昏倒的样子,“我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我母亲的一些做事方法,陛下,如果有人侮辱了我、伤害了我,我也绝不会像她们那样用虐待弱小来取乐。”

      刘彻看着她充满恐惧和悲伤的眼睛,似乎看到那个流着血的夜晚,四下里除了成俊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外,全部鸦雀无声。
      女人!这是刘彻第一次认识到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不再是为男子绵延子嗣的柔软躯体,清夜吟哦的淑女,采桑织锦的贫家女和踏着杨花压酒的吴姬,而是活生生的爱和恨。诗书中模糊的人影忽然清晰起来,哲妇从遥远的太姒和妺喜变成自己两小无猜的表姐。

      他抱紧表姐,“别太伤心了,这个故事我不想听了,我们可以去上林苑看犀牛老虎,去渐台划船,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是我知道那里空气清新远离人烟,是不属于嚣杂人间的天堂。”
      阿娇拍拍他的手背,“别啦,还是让我说吧,我说清楚了,也就解开我多年一段心事。还记得柏梁台吗?成俊被我父亲召回来之后,他们就在那里幽会。我父亲一定爱上她了,要不然他不会那么宽容成俊的。成俊,成俊,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她收那几个倡优的樱桃,但是事后她没有放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她答应了我父亲要把雪宜嫁走,但是直到雪宜被害死,她也没动身给雪宜找夫家。她就是这么一个没有信义的女人,可我父亲包庇了她。”

      “我以为我父亲十万火急找成俊只是为了阻止她的恶行,没想到他是怕她死。我母亲知道后快要气疯了,她唆使雪宜家人往柏梁台放火,想带着我们三个孩子看成俊被活活烧死。父亲匆匆忙忙走下柏梁台,母亲和我们被都吓了一大跳。”
      “之后的事情您都知道了,也别多问了。母亲囚禁了父亲,发现了那些书信。她知道了这一切,一切也就都嘲弄了她。那些信,包括且不限于我父亲寄给成俊的信和成俊送给我父亲的信,都是她失败的象征。”

      “当然,她还彻底明白她在火场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背叛。我可怜的母亲,她不知道背叛这东西是可一可再的。她被彻底击倒了,她杀了雪宜,以为这样就可以挽回她的尊严和爱情,结果却是自取其辱。”
      “我母亲有象牙一般洁白的牙齿,却有惯会挑弄是非的舌头。现在可好,是非到自家门了。这不算报应这算什么?就在我痛心的时候她像一个铁人那样重新振作起来,呼喊我们兄妹三人的名字,阴森森地笑道:‘我听说楚国人一贯阴险狡诈,我不信她没有把柄留下来。’”

      刘彻抚摸阿娇背脊,她突出的骨骼像连绵不断的山脉落在人躯,每一次起伏颤抖都令刘彻战栗。刘彻抱紧阿娇,他与阿娇是如此之近,阿娇却听不懂刘彻心声:“成俊有和堂邑侯来往的书信和把柄,那你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似有前缘(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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