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忽已远》长陌

5、我要与你游尽可爱的天下

　　大山，沉默，雪夜。

　　炉子的火燃烧地正旺，我缩在炉子边抬头看了看窗外，外面已经飘起了纷纷的大雪，沉默的大山因此白头。白苏吃完面后就去了山上，但他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皱了皱眉暗道这么大了还不让人放心，于是拿起剑灭了炉火打算出发去山上寻他。

　　山上的路并不好走，特别是天空已经一片黑漆漆。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上，顿时身子暖和起来，道路也渐渐地清晰了。大雪纷纷地下起来，慢慢地在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我沿着积雪顺着沉默的树影走上前，但方圆内仍没有白苏的气息。

　　难道他出事了？可是这山上没有豺狼虎豹，应当是很太平的。以前我和白苏黑夜去山上时亦没有遭不测。话虽如此，我仍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不知不觉中也没有去探寻气息，冲着大山喊白苏的名字，空荡荡的两个字在峡谷里漫长地回响。

　　半晌整个素净的世界又安静下来。

　　我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边喊着白苏边往深山里走，本来冷静的心也不免有些焦躁。声音一波波地响起又一波波地散开，而雪是越下越大了，搭上夜霜寒气逼人，可白苏仍是见不到踪影。

　　正当我焦急的时候，一道轰然的爆响盖过了我的声音，随后平地一阵亮光浸满我背后。我立马转过头便愣住了：劈面而来细碎的雪花，以及——满天的烟花。
　　那烟花彷佛经久不散，镶嵌在如墨的夜色中亮亮的，明晃晃地灼伤眼眶。

　　我心下一阵了然，冲着光亮处走过去，果不其然地看见长发黑衣的白苏在其中笑眯眯地看着我，脚下是一大堆从苍术买回来的烟火。
　　“师傅，生日快乐。”我不禁感觉无奈，走到他面前举起手就冲他的脑袋弹了弹：“你让我大半夜不睡跑来找你就为了让我看这个？”
　　果然还是孩子气十足。

　　“今天是师傅二十岁的生日，比以往都要重要！”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白苏笑眯眯地点头然后拉着我倒向他，地上雪滑，我脚步一阵踉跄就跌进他怀里。

　　“师傅，我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呢，就想给你一个惊喜。那么陪我放完剩下的烟花吧？”
　　我连忙从他的怀里站直整了整衣襟，尔后扫了扫他脚边放着的烟火，半晌无奈地点头，白苏似乎有些不满怀里骤降的温度，苦着脸去点燃剩下的烟花。火刚一点着一束火苗便冲天直上，在天边绽放漫天银光，像是夜空被印染了绚丽的花朵。

　　我仰头看着夜空，等待烟花完全消失殆尽，世界恢复一片沉寂时才低下头。白苏早已眼神明亮地看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我瞥了他一眼道：
　　“你盯着我作甚么？”
　　白苏长长叹息道：“师傅，我突然间好羡慕那些烟花。”
　　“……”我不解他的意思，只皱了皱眉便转身，“该回去了，我困了。”白苏听了连忙脚步轻快地跑到我身边，跟着我并肩走下去。

　　雪夜长路，夜色空茫。放眼望去青山古树都笼罩在一片黑影里，雪花仍是细碎密密地下着。走着走着，白苏突然间拉住我的手然后皱眉：“师傅，你的手好冰。”
　　我侧过头去看他，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亮亮的眼睛是唯一的光，唯一的月亮。

　　回去后又过了几月送花酿酒春水煎茶的日子，我练完剑走到白苏身边对他道：
　　“白苏，我们该走了吧。”
　　“什么？”白苏正在钓鱼，闻言手顿了顿，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之前留在这里，也是因为幻境没有很大突破。如今你的幻境已经又上了一个台阶，看来是可以去江湖上闯荡一下。我也很久没有回夙阁，不知道孔青怎么样了。”
　　“可是你明明答应过我不走的。”白苏低声道，黑发在尘土飞扬中低低地垂着。

　　我蓦然回忆起刚来苍术的第三年，那夜是白苏第一次喝酒，很快就醉了，两腮红彤彤的，不复往日沉默般聒噪，而我一直都随意地敷衍着他。随后白苏就对我道：
　　“师傅，我喜欢这种恬淡的生活，你喜欢吗？”我点了点头，他又道：“那我们约好了，一起在这里生活吧？”
　　我又随意地点了点头。白苏很快就笑地眉眼舒展，似乎是他遇上我以来第一次笑地这么灿烂。

　　回忆戛然终止。我有些尴尬道：
　　“那时候你喝了酒，我以为你是酒后胡言乱语，没放在心上。更没想到你会记得。”
　　“那师傅那时候说的话不作数？”
　　“白苏，你忘了雪里青，忘了你的仇恨了吗？你不是对我说过要出人头地给你父亲看的吗？”我避而不答，只是换了个立场道。

　　白苏没有再回答我，沉默地垂下头。我进了屋子在窗前看着他久久地静坐在溪边，应该是对此地有些感情了吧。我四顾狭小简陋的小屋，对即将要离别的事却丝毫没有留恋，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没有这样的情感。

　　一直到夕阳西下白苏才走进来对我道：
　　“没问题了，我们收拾收拾走吧。”我看着他平静的神色点了点头，只取了些银两然后和白苏上路。他现在已比我高，再也不是默默地跟在我后头沉默的小孩，而是和我并肩地沿着溪流走出深谷。走到一半的时候他默默地停住了脚步回首，我亦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残阳如血，云烟雾缭。一个孤单的小屋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残阳将一切涂抹地血红金亮。

　　白苏站在我身边有些惆怅：“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住。”
　　“此去前往夙阁，闯荡一阵之后再回来吧。”
　　“好。”他应道。
　　然后白苏又和我并肩地往前走，小屋终成为我们身后的一个黑点。直到很久以后我总在想白苏欲言又止的表情和那天未曾说出的话，可终是如同那年的浮云飘往青空一去不返。

　　出了苍术我和白苏一路南下途径江南打算去夙阁。白苏嫌走路的脚程太吃力，便去牵了匹马回来晃悠悠地来到我面前笑眯眯地对着我道：
　　“师傅，你觉不觉得我骑上马很威风？”
　　“……”
　　白苏笑眯眯地把手伸到我面前。
　　“白苏，你就不会多买一匹？”
　　“师傅，要节省盘缠。”

　　我皱着眉和他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手搭上他，借势上了马坐好，背挺地僵直。
　　白苏见状轻叹着气离地远了些，牵起缰绳缓缓地往前一边在我后头啧声道：“师傅啊，你上个马都这么别扭！”
　　我无视之，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接着两边无话，顺着河打算进入江南的一个小镇开阳。

　　江南素有杏花烟雨，远钟狗吠。有流水淌过桥洞，有湿花低垂戏台。
　　开阳亦不例外。
　　此时正是顺风顺水的午后，有阳光和雾气氤氲其中。戏台上正在演一出蔡文姬，身穿戏服的女子水袖一挥，吊着嗓子在台上咿呀地开唱：“那春回大地好时节，梨花开，浑似雪。短墙外飘来了翩翩飞舞凤尾蝶。”

　　白苏正要经过戏台，闻言顿住马，远远地停着看向红木戏台。台子下面都是些垂髫小儿和白发老人津津有味地听着。我转过头对白苏道：
　　“怎么停下了？你想看戏？”
　　“恩。突然间很想听。那春回大地好时节，梨花开，浑似雪。短墙外飘来了翩翩飞舞凤尾蝶。很美的日子啊，是不是师傅？”白苏收回眼光低下头与我四目相对，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别过头，眼神却不经意地飘到戏台上。
　　“不过还是没我和师傅在苍术小镇的日子美。”白苏又补充道。

　　我们就远远地停在马上看完了一出蔡文姬，随后戏子下场又有一批戏子眉眼斜飞着上场。正是一出桃花扇。我看了半天对这尽是情爱的东西完全看不进去，十分地索然无味，侧过头去看看白苏，他反倒比我投入很多。于是我索性悄悄闭上眼陪白苏看完。刚闭上眼不久马却突然往前走，我惊地忙睁开眼往后一瞥道：
　　“怎么走了？戏快完了。”
　　白苏笑道；“师傅不喜欢自然就不看了。”
　　“……我没不喜欢，只是眼睛看地有点累。”

　　白苏闻言嘴角扬起一个深深的弧度：
　　“其实我也没有怎么在看戏，不然也不会很快就发现师傅不想看。”说完他顿了顿，又道：“我在乎的只是能和师傅一起罢了。师傅你看啊，戏台前的那些老人家都是白头到老。师傅，我也能和你一起到老的吧？”
　　白苏的声音在这时听起来有些模糊，“若干年后我和师傅都老了，还能坐在那里像他们看戏闲话就好了。”

　　经过戏台时桃花扇已经唱到结尾，戏子梨花带雨哀声唱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我却在心里想，江南不应是这样的。它不悲不喜，温暖明亮。应当是春回大地好时节，梨花开，浑似雪。短墙外飘来了翩翩飞舞凤尾蝶，像白苏描述那样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