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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边春景残梦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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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裴衍处理完政务,又检查了一番太子铮的课业,本想在崔夫人宫里歇下,却因崔夫人身子不适,不便侍寝,便独自回了寝宫。
今夜又开始下雪,长廊点着一盏盏灯,遥遥望去,雪光晶莹,却看不清尽头。
这条长廊一直走下去,禁苑最北边,便是掖庭,自从裴衍正式登基,即下令重新修缮,种花植柳,一改从前的荒芜气象。
长廊一侧,是引的半丈宽的渠水,深有一丈,贯通了这个皇城,一路流到宫殿南门,汇集后一齐流出宫外的河里。
先帝在位时,时常滥杀侍臣宫女,尸骨全都扔进渠水里,宫里还曾传言渠水底部有沉金首饰,竟有人听信了,半夜跳进渠里去捞,然后淹死的。
禁苑修了近两百年,这条通渠不知死了多少人,裴衍总觉得,这渠水隐隐有一股血腥味。
如今又来到这里,就是在这,他随他的母后被赶到掖庭。
也是在这里,他偷偷跑出掖庭时,看到周家那位小公子仰起头,对着他笑。
春日繁花,惠风绿柳,都比不上那和煦的笑。
整整十年,无一日他曾忘怀。
当记忆回到当下,再举目时,已然沧海桑田。
长廊尽头,烛火幽幽,照不明那一片漆黑。
母后也好,周浚也罢,故人皆已散去。
只剩下他。
裴衍回寝宫后,心绪不宁,睡卧难眠,数次想召周寻入宫,终于作罢。
实在想他的紧,裴衍召来侍臣,吩咐道:“孤还记得,去年春日修禊事,朝中百官皆着新衣,绘画像,收藏于库府中,你且替孤取来。”
侍臣听了,不甚确定,俯身问道:“陛下,是所有大人的画像,都要取来么?”
裴衍瞥了他一眼,威严不可质疑,道:“你只管取来,孤自有用处。”
侍臣连忙叩首,道:“小臣遵命。”
朝中七七八八的官职,加起来足足有一两百人,全部取来,难免大动干戈,引人瞩目。
转念一想,裴衍将他叫住,道:“罢了,你将官职在三品以上,年岁在三十岁以下的人的画像取来便是。”
侍臣一听,立刻就知晓裴衍心中所想,朝中三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臣子,无非就那几个人,除了周小侯爷,旁人的画像,都有什么好看的?
侍臣于是冒着风雪去库府取画像,裴衍则取来书册,点灯夜读,窗外雪影点点,甚有雅趣。
自七年前那场政变后,裴衍便彻底厌弃了经学之说。
先帝不仁,杀妻废子,何以为父。
臣下不忠,弑君篡位,何以为臣。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父非父,子非子,又怎可独以礼乐治天下?
是以,裴衍早早厌弃了经文学说,那场政变之后,他与当世一位名僧有过交谈,从此广阅佛经,兴建寺庙。
不到两炷香的时间,侍臣怀里抱着画卷,冒雪归来。
裴衍让他将画卷放在一旁,手里仍翻着书册,丝毫没有急着打开的意思。
“你先下去歇着吧,把画像给孤,明日再放回去。”
侍臣告退后,空旷的殿内只剩他一人。
展开那几副画像,一眼便看到周寻,他黑发如缎,束于羽冠,眉眼秾丽,眼角犹如流云般缓缓上挑,口角端艳,唇角也如流云般轻轻下抿。
就这样看着他,内心也能获得安宁。
周浚,周浚。
旧时的回忆又开始作祟,裴衍伸出手指,一寸寸存拂过画中人的眉眼,一如当时初见。
周浚,我从来未曾忘记你。
那场政变之后,周家权势更加绝伦,在京城中一众世家中无出其右,周侯爷不仅仍然掌管京畿精兵,更兼了尚书台仆射,起草朝政文书。
周浚年岁尚轻,也举孝廉上上品,官拜中散之位,也正是从这时起,周浚便一病不起,不曾真正述职。
没多久,周侯爷被刺杀,爵位袭给了周浚,可是不到一年,周浚便病死了。
再后来,周寻进了宫。
裴衍记得,那是一个寻常的初夏雨后,南阳郡主将周寻送进里,到宫门时便与他作别。
侍臣将他扶上轿子,从此与宫外的一切作别。
高高的城墙,遮住无边无际的苍穹,只留下一小方天空,投入徘徊的天光云影来。
他那时不过十五六岁,被带到陌生的宫殿,孤身一人跪在殿外,一身青色琅琅,融入深宫的茂盛的草木之中,身影被印入青绿苔色的宫墙里。
绿影,细花,繁荫,微光。
细碎的露珠在藤叶上闪烁着,也在他眼中细细闪烁着。
裴衍见他的第一眼,还以为回到了几年前,见到了那个时候的周浚。
周寻仰起头看他,颈线弧度十分优美。
“小民周寻,见过陛下。”
那声音似乎浸在冷水之中,清冽的,像微风一般掠过耳,不留痕迹,以至于裴衍什么也没有听清楚。
他眼里只有那张熟悉的面容。
周浚。
是周浚活过来了。
裴衍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替他掸去膝前的尘灰,爱惜至极。
“你父兄皆早死,孤为周氏一族深感痛心,从今日起,你就在孤身边住下,课业功名,衣食起居,孤会替你把一切都打点好。”
周寻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他第一次进宫,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的瞩目,这是十几年的人生中都不曾发生过的事。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他不由怔住,反应过来时,裴衍已经搂住他的肩,以示亲近。
周寻并非不知礼仪,周浚曾精心教导过他朝中的礼数,进宫前,南阳郡主也特地训练过,但毕竟第一次面圣,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裴衍见他拘谨,不似周俊浑然天成的从容气度,反而觉得可爱可怜,决心将他当作幼弟,好生照料。
两人走了十几步,周寻才想起应该谢主隆恩。
于是停住脚步,端端跪下,叩首谢恩道:“小民谢过陛下。”
裴衍才为他掸去膝前的灰尘,见他又跪下了,不由失笑,忙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你往后见孤,不必如此拘谨,也不必随时下跪。”
周寻心想,他如今不过是一介白衣,面见圣主,那里有不下跪的道理?可是君命难违,天子之言,他又怎敢拒绝?
一边是礼法,一边是君命。
周寻颇觉为难,于是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微微低着头,跟随裴衍继续走。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在两者间徘徊犹豫,是行礼法,还是服君命,这些选择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令他终身惴惴,如履薄冰。
裴衍则吩咐侍臣,给周寻安排住处,一切用度全部比照皇子规格,与宗人一起入国子学读书。
夏日雨霁,微风时时吹送,裴衍领着他围着宫殿四处散步,权当熟悉地形。
行至长廊尽头,裴衍忽然停住,遥遥指向高远处,台阶尽头。
“瞧,那棵榆树,看见了么?”
周寻眯起眼,踮脚去看,只见一棵极大的榆树,绿意滋生,才过了雨水,颜色像被泼了青绿的墨一般,浓如苍烟。
周寻端端然,道:“回陛下,小民瞧见了。”
就这一句,没有后话。
裴衍不由有些失望,接着问道:“你可记得这棵树?”
此话脱口而出,不免有些突兀,周寻第一次来宫里,怎么会见过这棵树,又怎么会有关于这棵树的记忆。
而周寻,却想起了小时候在周府,他和娘亲住的那间柴院外面,就有这样一棵榆树。
春夏时节,他的娘亲常常会带他爬树上去摘榆钱儿,淘水洗净后,一片片碧汪汪的,犹如青玉颜色,娘亲会将榆钱儿混在饭里,或者裹上面衣蒸熟,蘸上盐粒,一口口喂给他吃。
那味道不能称作美味,却能保证他们那段时日不会饿肚子。
周寻回忆着,又看了眼台阶上的榆树,不由产生亲近之感,于是微微绽开笑容,道:“回陛下,小民觉得确实有些眼熟。”
他话音刚落,裴衍就看见那魂牵梦萦的笑,猝不及防抓住周寻的手。
那年春日,你也这样,在榆树下仰起头,笑着看我。
身后还跟着侍臣,他却毫不在意,忽然抚上周寻的眉眼,去探究那里,是不是还承载着另一份记忆,是不是还停留着另一个灵魂。
“陛下……”
直到周寻难为情地往后退了一步,才将他从迷狂之中唤醒。
周寻还不太习惯别人的触碰。
裴衍回过神来,笑道:“无妨,没有吓着你罢?孤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裴衍温言细语,好似兄长周浚。
兄长。
周寻眸色蓦然暗淡无光。
周浚已经死了,世上待他最好的人,他的娘亲和他的兄长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他自己。
独自来到这座宫殿,面对未知的命运。
好在眼前这位君主,和善可亲,不像学堂里夫子举例的无道君王,也不像经书里动辄杀人无数的昏君。
他对自己关心备至,替他思虑周全,一如兄长周浚。
周寻不由生出孺慕之情来。
他那时还不知道,为何裴衍会对他另眼相看,这份孺慕之情在朝夕相处之中,逐渐变质,像野蔓草般窜生,直到一次情难自禁,裴衍才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回到此时,裴衍手指拂过画像,缠绵悱恻,似乎有千万种柔情,难舍难分。
窗外白雪缓缓飞落,他独坐灯下,怀抱画像。
一半痴迷,一半悲凉。
你没有笑,你不是周浚。
你为何不对着孤笑,你为何不是周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