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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儒道从来无二分 ...

  •   这日朝廷休沐,周寻天没亮就起身,沐浴焚香,前往太学听讲。

      裴衍登基后,瞧不上国子学散漫的风气,很是整顿了一番,国子学从此不限于只教授经学,因此周寻得以观百家之书。

      从前,他在宫中跟着宗室子弟在国子学读书,入朝为官后,并不曾怠慢学业,仍然昼夜苦读,只要闲来无事,便会去太学听讲。

      太学生多是低品士子或者寒门出身,青睐圣人之道,孔孟之学,与周寻更加意气相投。

      如今声名鹊起的吴子野,就在太学当五经博士。

      周寻收拾好,乘上马车时,天色都还尚早,天上仍有几颗寒星,冷冷发着幽光。

      他听学向来只听不言,旁人知晓他冷淡,不愿与人过多相处,也略知裴衍与他的关系,都不敢激他答问。

      太学一贯有清议、清谈的风气,周寻也往往只听他们双方辩驳,不站位,也不出言附和。

      饶是如此,太学仍有很大部分的学子,十分欢迎他前来,只因周寻是裴衍身边的红人,若是能被他亲口推荐,自然能够前途无量、一步登天。

      马车行至太学,门前值日的学子连忙迎上来,他对周寻已经非常熟知,便直接说道:“周大人,今日有几位经学博士开讲筵,下午还有两场清议。”

      周寻随他边往里面走,边问道:“是哪几位经学博士?吴子野大人可在?”

      那学子连忙道:“在的,在的,吴博士已经讲了两刻钟了。”

      谈话间,两人已快到门外,周寻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在门外听也不妨事,你先回去罢。”

      那学子道:“今日寒冷,周大人怎受得住,还是进去听罢,吴博士面冷心热,连寻常学子迟了都不会怪罪,更何况周大人只是借听罢了。”

      周寻道:“无妨,我心里有数,你快回去罢。”

      好在今日停了雪,他便立在门外,听吴子野讲学。

      幼时,他与娘亲被遗忘在小小的后院,他的娘亲不识字,只会用柳树枝蘸水,在地上教他写“周寻”,他的名字,“寻”还是写错的。

      后来周浚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牵着他的手送他去学堂,夫子是个博学多识的人,对他关心备至。

      周浚亲自带他给夫子行俯首礼,教他尊师重道,程门立雪。

      眨眼之间,已经快过去十年了。

      吴子野是当世有名的经学大家,讲论文章,引经据典,随手拈来,周寻心里钦佩之至,面上也不觉含笑。

      “倘若帝君,无容人之量,无察人之明,何以行王道?于臣者,何以共事之?”

      周寻心想,幸好裴衍不是这种君主。

      忽然,吴子野话锋一转,继续道:“自古帝君无有不是者,若德行有缺,必有奸人教唆,非其本性,于吾等贤臣,自当上书陈述利害,清纳君侧。”

      周寻隐隐觉得他意有所指。

      “当今之世,自有奸人寡廉少耻,苟媚君上,不妻不妇,奸人得位,尔等寒士虽学富五车,又岂能得君王重用,匡扶正道?可悲可叹。”

      他话音落下,周寻的微笑瞬间凝固,一张小脸失了血色,不由头重脚轻,几欲跌倒。

      寡廉少耻。

      苟媚君上。

      不妻不妇。

      奸人得位。

      一声声,一刀刀往他心里刺,搅得血肉模糊。

      他想起之前被裴衍按在桌几上,侧头看见的那句“……实如妲己妺喜,后闱之乱必侵朝堂,家国丧礼,内外失法。”

      兄长,兄长,恍然间看到周浚的脸。

      “寻儿天资聪颖,将来必定封侯拜相,为天下苍生谋福,不输于我。”

      他们有着近乎一模一样的脸。

      命运却截然不同。

      他一直拿周浚当作榜样,想成为与兄长一样的人,才高八斗,温润如玉,令世人敬仰。

      可没想到,他如今只是一个佞臣,人人唾骂,连他憧憬的经学家吴子野,也用同样的眼光看他。

      他成了周浚最不耻的那类人。

      也了自己最不耻的那类人。

      凉意从心底扩散到四肢,腿脚发麻,动弹不了。

      他眼睛盯着那一线门缝,忽明忽暗,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还在那里站着,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吴子野已经往后面接着讲下去了。

      一瞬间兴致全无。

      周寻转身欲离去,走了几步,门却忽然开了,竟然是吴子野。

      吴子野本身年岁不大,如今方三十五六,可他蓄胡须,又不好修饰自己,看上去竟有四十好几。

      “哦?竟是周小侯爷。”

      周寻挺住脚步,转过身来,道:“吴大人。”

      吴子野连忙走过来,对他一拜。

      “周小侯爷可是路过,要去听何人的讲筵?”

      周寻心里思忖片刻,道:“方才正想来听吴大人的,可是已经迟了,就没进去。”

      “是这样啊,”吴子野露出笑容,挥手邀请,“周小侯爷赏脸,怎可使您败兴而归?要不是我这厢要去出恭,还不知您来了呢,且进来先坐着,外面冷。”

      周寻要是方才没有听见他那番话,可能还认为吴子野待他甚是亲近。

      ——虽然以往他是这般认为的。

      如今知晓他真正所想,又见他言语如此热络,反而不喜他的为人。

      你既以贤臣自居,为何会吹捧我这等奸人?

      “既然吴大人盛情相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大不了破罐子破摔,正好看看这些人究竟都是如何看待他的。

      周寻于是坐了进去,身边一个个学子都瞪着眼,悄悄瞥他。

      太学之中,大多都是年轻学子,好男风的风气也曾大行其道,先王还曾亲自下令,让太常去整治,但终于不能完全杜绝。

      周寻呢,本就生的比女子还昳丽,又焚香沐浴一番,更是风流不自胜,那些年轻学子看了这番姿容,又听了他和裴衍的传闻,心里指不定如何看他。

      不一会儿,吴子野回来了。

      他见周寻坐于人群之中夺目不已,不由暗恨,心想他一生苦读,声名远扬,如今也不过是个经学博士,连太常也没混上,而周寻小小年纪就得到君主爱幸,竟已经位极人臣了。

      全怪这张董贤、韩嫣似的脸,迷惑了君王,又意图欺骗世人。

      吴子野讲起《诗经》,又谈起他最向往的君子之道,一字一句,颇有腔调。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所谓君子,文与质通,才与德合,方才叫做君子,若一人有才无德,那只是小人得志,不可妄称君子。”

      他列举前朝几个有名的士人,确实中肯,见座中各位学子皆点头赞同,心里不免暗中得意。

      周寻心想,这般臧否人物,无非欺世盗名,更何况裴衍几次下“求贤诏”,求士以真才实学放于显位,毕竟,品性可以伪装,才学却不能。

      他从前不赞同裴衍,如今见着这些儒者内里的弯弯绕绕,心里反倒觉得,与其尚品德,不如以才学取胜。

      吴子野愈发讲得起劲,干脆发展为一次清议,让各个学子也参与进来。

      吴子野道:“所谓选贤举能,贤为一,能为二,无德有才之人得势,还不如无德无才之人。”

      一个意图讨好裴衍的学子道:“晚生以为,陛下求贤若渴,力取寒门氏族之子入朝,不唯世胄无德,只因寒门多才。”

      他这一说,倒是切合了众人心意,吴子野见状,也接着道:“依我看,世胄未必无才,寒门也未必多德。”并列举了前朝数人以作例证。

      他这话,一方面讨好了周寻,一方面也回击了在座学子,只是有些扫兴。

      或许是周寻在场的缘故,这场清议其实颇为克制,在座各位除了他和吴子野,都还没有正经官位,而他年纪最小,官位确是这些人奋起三代都达不到的程度。

      周寻忽然想起,之前他曾数次向裴衍夸赞过吴子野,裴衍皆笑听了,却并不升他官,也不重用此人。

      “孤向来不喜这些儒生作态,身为臣下,不行忠君之道,偏偏爱借着和孤唱反调来扬自己的声名,无非是一群欺世盗名之徒。既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怎么不见他们暗中相劝,保全君王的声明,非得把自己名扬出去,教所有人知道,真是好生可笑。”

      如今细细思索裴衍的话,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待清议完毕,由在座资格最深的士人结题,周寻虽然年纪轻,但是官位最高,众人都推他出来。

      周寻起身,身姿如鹤,目光沉静,将两派观点以精简的话陈述一遍,又引经据典,各自发散了几句,极其切合关窍。

      众人虽常常在讲筵和清议中见着他,却第一次听他结题,只见他神态自若,语调柔和,所有关窍都说的一清二楚,不由屏住呼吸,深恐惊扰。

      “……依我看,才学与德行,于治国理政而言,皆不可或缺,难分一二,望诸生勤勉学业,日后为陛下尽忠才是。”

      他这话两派都不得罪,算得上滴水不漏,众人虽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却终归难以分出个上下,天色近午,也不愿再过多纠缠。

      放学子归去后,吴子野又奉承了他几句。

      周寻见他毫无隔阂,似乎不曾暗暗针对过他,不由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

      他从小到大,认识的人皆是清清楚楚的。

      他的娘亲,善良淳樸。

      兄长周浚,光风霁月。

      裴衍,虽然喜怒不形于色,却从来未曾欺瞒他。

      既然行君子之道,自然如履薄冰,深怕行差踏错,怎会有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行径?

      周寻自幼与娘亲相依为命,娘亲去世后,又在兄长周浚的关怀下长大,周浚死后,他进了宫,裴衍对他更是呵护至极。

      他不知人心险恶,竟不是表里如一的。

      怀着一腔为国为民的理想,总会在世上被撞得头破血流,所以人会学会伪装,会变得扭曲,会失去初心。

      就像吴子野,就像一个个表里不一的儒学大家。

      能够坚持本心之人,又有多少能官拜卿相、千古留名?

      多的是不得其志,遗恨无穷的白发老儒,一生穷苦临了,仍在叹先王之道不复于世。

      这世间,无数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裴衍很早以前就不信这些儒者能够践行一生,他更相信人性本恶,必须以礼、法来约束。

      周寻信了二十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从前坚信不疑的事物,逐渐崩塌、破碎。

      他不知向何人求救,也无人可以依靠。

      这份深信十年的信仰动摇了,从此之后,他终日求索,却始终不得其法,直到遇到了那个命中注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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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儒道从来无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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