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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铁马角声平地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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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宫里不欢而散后,接连十多天,裴衍都没有单独召见过周寻。
这日下了朝,雪霁后,天光湛蓝,裴衍回寝宫路上,遇到崔夫人和卫夫人正在赏梅花。
几个侍女围在她们身边,装扮都很素净。裴衍走过去,见崔夫人身着淡红色宫装,头戴流苏簪花,形容端庄;卫夫人身着蓝色锦绣纱裙,头戴步摇羽冠,形容风流。
两位夫人容色姣美,各有千秋。
卫夫人是西南蜀地世家之女,兄长卫黉是裴衍亲信之人,如今在蜀地驻军,统率二十万兵卒向西开荒。
卫黉治兵颇有章法,裴衍原打算收回京畿兵权后,就交给卫黉来统领。
也因此关系,他对卫夫人颇为看重,宠爱不逊于崔夫人。
见裴衍来了,两位夫人连忙行礼。
“若不是今日天晴了,难得见你们有兴致赏花。”
裴衍见枝头红梅初绽,颜色喜人,又见两位夫人香颊酡红,正如梅花颜色,不由生出娥皇女英共伴身侧之感。
崔夫人是陇西崔氏之女,其父兄三代,皆在朝中任重职,裴衍娶她,虽有收买人心之意,更多的却是为了稳住上一代老臣。
十年前那场政变,他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烽火狼烟,杀声冲天。
京都内外,铠甲铁马冲涌不息,死伤无数,血流千里。
先皇带着宠妃太子南下逃难,却将他这个废太子留在宫里,整整半个月,他独自一人,被叛臣关在寝宫,不送水米,只能在寝宫搜粮找水,逼急了,连香灰也往嘴里塞。
终于,叛臣斩杀先帝,又杀尽了裴氏宗族男男女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忘,才有人推开那沉重的门,漏进一线光。
叛臣弑君,乃天下之大不韪,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他被捧到台前,以废太子的身份继位。
“先帝无仁,杀妻废子,废太子衍仁德亲民,宜当继承大统,效命于天。”
他戴上冕旒,换上宽大沉重的朝服,被推到先帝的位置上。
所有朝臣都知晓,他不过是个傀儡,一个很快便会被杀死,或者被迫禅让的傀儡。
隔着冕旒垂下的五色玉珠,裴衍坐于高台之上,看不清这些朝臣们的面目。
那一张张模糊的,犹如幽灵般闪过的脸。
他只看得见他们的猜忌、野心。
裴衍汲汲营营,尽职尽责扮演一个胸无大志的弱势君主,暗地里却与南阳郡主内外周旋,赢得了周侯爷以及几个世家的支持。
那一日,他在寝宫宴请叛臣,埋伏三百精兵。
饮酒之间,神色不变,摔杯为令,拔剑为号。
他亲自举剑诛杀了叛臣,血溅到衣摆上,他将此衣置于寝宫,时时提醒自己,如今一切都来之不易。
周侯爷拥京畿精兵五万,迅速进宫稳住局势,南阳郡主亲自端着叛军头颅登上城墙,示告天下。
周浚,则进入宫里替他善后,他恭敬地跪下朝拜,为裴衍擦拭长剑上的血。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周浚。
他一身深紫色长袍,暗纹黑色中衣,几缕发丝被打湿,弯曲成绺,贴在鬓边,眉眼清冷,犹如仙人般不可侵犯。
而周浚不知道,裴衍当时的血液在奔涌着,犹如岩浆般灼热。
周浚,周浚。
作为胜利的象征,他合该拥有眼前这个美人。
裴衍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忍住将他推到在地,一件件剥下他的衣裳,扔掉他的头冠,与他一起纠缠,与他共同疯狂。
周浚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将长剑擦拭干净,低下头,俯身捧剑递给裴衍。
“叛臣已全部诛杀,请陛下下令。”
裴衍接过剑,道:“孤……”
这至高无上的权利,至高无上的尊荣。
他近乎痴迷地看着周浚的脸。
春日中,榆树下。
华服锦衣的小公子,仰起头,对着他笑。
为了这个笑容,他撑过了掖庭院的艰苦岁月,撑过了亲眼看见母后被鸩毒赐死的整个过程,撑过了被叛臣关在寝宫半个月的生死难卜。
他强迫自己韬光养晦,就是为了今日。
如今,冠绝天下的周浚就在面前,作为他的奖赏。
对孤笑,你应该对孤笑。
只对孤一个人笑。
他心里这样想,却说道:“此次斩杀叛臣,皆是周家的功劳,从今往后,孤与周公子义同兄友,裴家与周家共分天下。”
从此,他稳住了裴氏的江山,也稳住了自己的权位。
先帝软弱昏庸,实是无能之辈,而他裴衍不是,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怀有越位篡权之心。
叛臣杀尽了裴氏一族的宗人,先帝留下的血脉,除了他这个废太子,只有一个小妹裴瑶,他会待她如亲妹,封为公主,赏赐万千,只因这个妹妹,永远威胁不到他的位置。
叛臣杀光了他的父兄,反而让裴衍感到庆幸。
他不必亲自动手杀他们,留下千古骂名。
他虽然嘴上说“裴家与周家共分天下”,心里却想着,他要将周浚藏在后闱,不让任何人见到,日日夜夜与他相伴相守。
血液加速,裴衍举剑的手颤抖不住。
他后知后觉想到,若方才失败了,躺在地上被斩断头颅的就是他。
生死就在一瞬间,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不由得恍若隔世。
周浚看向他,不知道这位即将坐拥整个天下的君王正在想什么。
他的印象中,只有幼时虽母亲南阳郡主进宫的时候,见过当是还是太子的裴衍,他遥遥坐在殿中的高台上,身边是先帝和他倾国之姿的母后。
后来,裴衍的生母被废,裴衍很快也成了废太子,随母去了掖庭。
他再也不曾见过裴衍。
时光荏苒,从前人人轻视的废太子,如今正举剑指天下。
他向来温文尔雅,善解人意,心里也钦佩裴衍,不由缓声道:“陛下,若是累了,请先歇息一会儿罢。”
裴衍却直直望着殿外,忽然冷声道:“将叛臣一氏,夷三族,无论男女,无论老幼,尽杀之!”
周浚向来是慈悲之人,虽然知晓裴衍此举是必然为之的事,但连老幼的性命也不放过,他心里实在有所不忍。
思忖片刻,周浚伏身下拜道:“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如今方才诛杀了叛臣亲族三十余人,实在应以仁德治天下,宽免为上,方显我圣主之贤德。”
裴衍冷冷瞥了他一眼,看得周浚心里一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却并不后悔。
他明知此举会触怒裴衍,却仍然下跪求情,只为了求得心安。
裴衍是铁了心要这些人的性命,他那时刚刚踩着血肉白骨走了上去,还不懂得宽恕与仁慈。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是他信奉的真理。
直到很久之后,周寻也像这样,跪在地上替人求情。
他那时才明白,已经晚了,这一路上,他失去了太多。
裴衍回过神时,已经陪着两位夫人坐进亭子里,侍女们忙着生火煮新茶,又端来几碟才蒸好的花糕。
裴衍夹了一块白色的梅花花糕,入口是米香和甜味,馅里是芝麻、花生和红枣,十分香甜可口。
他忽然想起周寻,下意识就吩咐身边的侍臣道:“如今时辰还早,你去端一碟送到周小侯爷府里……”
话音刚落,才记起前几日与周寻吵了嘴,周寻还不曾找他求过情。
抬起头,见两位夫人脸上都有强颜欢笑之意,不由颇觉尴尬。
裴衍举起杯放在唇边,当做掩饰,咳嗽道:“罢了,还是陪两位夫人赏花要紧。”
一时无话。
还是卫夫人站起来,道:“陛下,今日花也赏够了,虽然雪霁,却仍然寒冷入骨,臣妾欲回宫添件衣裳,请先告退了。”
崔夫人也站起身,应和道:“陛下政务劳碌,我等不敢叨扰,臣妾请同与卫姐姐同归。”
裴衍治内严格,白日只处理政事,妃嫔一概不接见,唯有晚上才唤人来同寝,如今竟陪她二人赏了近半个时辰的花,已是从前少有之事了。
他听了,扬起下巴,挥了挥手,道:“既如此,你二人便快些回宫吧。”
同时又吩咐侍臣,赏赐给两位夫人不少冬衣裘袍。
两位夫人行礼后告退,带着一众侍女,身影逐渐消失在梅花小径的尽头。
周寻,她们都不像你。
孤是天下之主,没有人能够违逆孤。
人都走了,只剩下裴衍独自坐在亭中,身边几个侍女侍臣伺候着,忽然顿觉天地悠悠,颇感萧瑟。
他已经十多天没与周寻相会了。
今日在朝堂上,他坐于高台之上,俯视着一众臣子,皆身着黑袍白领,腰围皂带,头戴羽冠,望过去黑压压一片。
周寻在他们之中,犹如鹤立鸡群,教人移不开眼。
裴衍隔着冕旒垂下的珠玉,遥遥看着他,不断有臣子禀告公事,偶尔还会有口舌之争,而周寻只是低头垂眸,默默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似乎,他在这朝堂之中,又似乎,他已不知神游去了何处。
前些时日弹劾周寻的人,裴衍并没有将他们罢黜,只是又追加多罚了一年俸禄,这些学士都是名门氏族出身,罚俸这种惩处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小惩大诫。
私下里,裴衍又派人去各个氏族里敲打了一番,才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这些世家大族根基深,实力雄厚,他制衡起来也颇感棘手,虽然那一次政变之后,已经处理了一批世家,但是还远远不够。
他想,或许应该多用一些寒族的士人。
周寻在朝堂上,向来很少说话,他虽有爵位,却只在尚书台挂了闲职,没有实权,只为裴衍一人做事。
偶尔裴衍也会想,周寻做事谨慎妥帖,颇有远见,倒是比一些四五十岁的老臣还好用,可思来想去,还是不愿对他委以重任。
一来,他是周家的人。如今虽然周家逐渐没落,在士人之中仍有许多拥趸,周家这一代的子嗣也不少,保不齐又会亲手捧起一个大世家。
二来,他是自己枕边人,若是周寻翅膀硬了,飞走了怎么办?
他只能被牢牢绑在自己身边。
因此,裴衍始终不肯放手,让周寻真正进入朝堂之中。
他想,其他的东西,周寻想要什么都可以,金银珠宝、华宅香车,甚么都能给他。
唯独权位,他绝不会让出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