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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梦醒犹疑身在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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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黄昏,周寻处理完政务,正在房中读书。
但见窗外夕阳红影落在积雪上,晶莹夺目,便放下书卷,对雪静思。
这几日翰林院有几个年轻后生,摸不准裴衍的心意,又或许是被有心人煽动,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接连几日,递了七八封折子弹劾周寻。
裴衍读了折子,自然动了怒,命人将那几个学士各自打了三十杖,又罚了两年俸禄,下令慎刑司逼问出是何人指使的。
退朝后,裴衍召他去寝宫,搂他在怀,问道:“这几日读了甚么书?孤来考考你。”
自从周寻十五岁进宫,裴衍将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导诗书,从此,考他学问就成了裴衍的例行之事。
一直到他搬出皇城,自住府邸,每次进了宫,裴衍也不会忘记抽查。
周寻道:“这几日读了吴子野的诗。”
吴子野是南方吴姓大氏族出来的士子,长擅儒学,入朝之前名望就不小,如今在国子学讲学几年,更是声名大噪。
裴衍听了,缓缓问道:“哦?孤还不曾读过他的诗,你但觉如何?”
周寻知晓,裴衍向来勤学善思,这几年广阅文章诗词,正准备编纂书籍总括,又怎会没有读过吴子野的诗?无非是蒙他罢了。
裴衍向来瞧不上吴子野倡导的儒学,反而偏好释道之学。
而周寻进宫前,在学堂读经史子集,周浚虽然好玄风,同时也长擅儒学,曾对他道:“寻儿,你若入朝为官,还是需多学孔父,少观老庄才是。玄风浮浅,实在非入世之学。”
因此,周寻心里是更偏向吴子野的,但是,他何必说出来拂了裴衍的意?
于是周寻道:“依臣来看,吴子野的诗虽然在当世可观,却并无传世之能。”
果然,裴衍扬眉而笑,问道:“此话何解?”
周寻娓娓道来:“自古辞赋诗文,能流传千古者,大多述离情别绪,叙悲欢苦乐,吴子野之诗,于当世功在正礼,于后世不足为观。”
他这话说的讨巧,既褒扬了吴子野在当世之功绩,又赞颂了裴衍的诗文抒情写意之用。
裴衍听了,十分合心意,又考了他一些问题,便将几封折子递来,道:“你瞧瞧,这些人说了些甚么,若是触了你霉头,孤再赏他们几十杖。”
这几封折子,正是那几个士人弹劾他写的。
周寻道:“陛下,这于礼不合,身为臣下,其他臣子的折子,臣不敢看,也不应看。”
裴衍眯起眼,沉声道:“你和旁人不同,孤让你看,你自看就是了,难道有人敢说三道四不成?”
周寻只好低头,翻开折子,尽是骂他狐媚君上的话。
周寻心想,他确是狐媚君上了,这话不是假的,从前众人畏惧裴衍,明面上都状若无闻,暗地里自然有不少戳着他脊梁骨骂的人。
只是这次公然放折子里递上来,周寻一向行事谨慎,深恐落人口实,这次明晃晃看到自己和裴衍的关系被人点出来,也似被人打了好几个耳光,心里不甚自在。
裴衍见他沉默不言,眸光暗淡,将他更搂紧了一些。
他手指着折子的一句话,冷哼道:“这句‘实属董贤、韩嫣之流’,竟连孤也骂了进去,你若是董贤之流,孤岂不是哀帝之辈?”
周寻感觉他紧紧贴着自己的后背,被珍惜之感油然而生,一瞬间,觉得被递折子骂也好,落得个遗臭万年的名声也罢,都不重要了。
只要裴衍在他身边就好。
“陛下,他不也说臣是韩嫣之流么?那陛下也是汉武之辈了。”
裴衍被他这话一捧,不由失笑道:“若他们都像你一般,从不惹孤生气,又怎会有独爱重你一人之说?你讨孤欢心的本事,旁人都学不来。”
周寻敛眸,道:“陛下,他们说的也无不是,臣确乎是取媚陛下,才有了今日的权位。”
“那又如何?孤愿意给你,你接了这恩宠就是,那里容得下他们置喙?”
周寻伸手,贴住他的手背,感觉掌心下他手背上青筋在脉动,五指拂过他的指缝,稳稳合了上去。
“无妨,臣有陛下的恩宠,已经足够,旁人要说自去说,能与陛下心意相通,就算百年之后,留下佞臣的坏名声,臣也认了。”
裴衍道:“你真这般想法?”
周寻点头,掷地有声。
“是,臣无惧,亦无悔。”
裴衍爱怜地拂过他的眉眼,道:“这些所谓的正直士人,若是能及你十分之一,也算得上忠良贤臣了,旁人只知你是孤的枕边人,却不知你为这江山稳固费了多少心力,你安心,孤全都记在心里的。”
雪落无声,烛火摇曳,帘帷垂地。
万千世界,被隔出这一方天地,于此雪落之际,只属于他们两人。
周寻想起在周府的时候,周浚亲自拉着他的手,送他去学堂。
那学堂外种着绿竹青松,布置奇山异石,绿溪环绕。
年长的夫子礼数周正,头冠冕带,玉佩环琅,才德犹如青山高矗,学问恰似海渊无底。
他整日在学堂苦学,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笔一划,记言写字;一言一句,学文成章。
周浚曾对他说:“我周家的儿郎,生来就是要建功立业,为国尽忠的,寻儿,兄长相信你定会有一番作为。”
彼时周浚还未染病在身,华服锦衣,垂绦美玉,羽冠黑发,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颇有指点江山的风流之意。
周寻心想,我也要成为兄长大人一般的人物。
他天资聪颖,兼好学刻苦,很快便崭露头角。
周浚偶尔会考他学问,常道:“寻儿天资,远胜兄长,待得日后举孝廉,入朝为官,定能位至卿相,千载留名。”
可惜还不待他举孝廉,周浚便已死了。
后来,裴衍将他带进宫,安排他袭了周家的爵位,从此平步青云。
周寻不用举孝廉,不用才学名望,不用治民政绩,就能坐拥现在的一切。
可是他再也没做过官拜卿相、千载留名的美梦。
哥哥,若你在天上,见着今日的周寻,会如何看待?
是不耻,还是痛心。
周家的儿郎,怎会落到以身侍人的地步?
周寻记忆里没有见过周老侯爷,在周浚的口中,他总是严厉的,统领京畿精兵,杀伐果断。
而今他死后不过五年,他的正夫人南阳郡主另嫁他人,京畿的兵权被何家拿走,爵位给了最不受重视的庶子。
若是周老侯爷看到,想必会怒骂子孙不肖。
他也确乎是不肖子孙,竟与陛下行那等背弃祖宗宗法之事,不为世人所容。
他徒有爵位,并无实权。
等百年之后,周家还剩下什么?
周寻边想着,心里犹如扎了一根针,往后闲来无事,时不时这根针就会刺他一刺。
裴衍见他低眉信眼,不知在想些甚么,烛火摇曳下,形容昳丽,已然动了心神。
房中摆了几个炉子,熏得暖烘烘的,又点了香炉,紫烟袅袅升起,沉香香气浸润人心。
裴衍不安分起来,手指慢慢摩挲着他的下巴,起初还是轻柔小意,后面便加了力度,失了章法,弄得周寻闷哼一声。
“陛下,不要在这里…”
周寻被按在桌案上,侧头看着他。
裴衍动作不停,只是笑道:“别怕,孤心里有数。”
在这些事上,他从来是强硬而不可拒绝的。
周寻静静地趴着,桌案上弹劾他的折子还没有合上,裴衍从一旁取走毛笔,在他身上游走。
那折子上写着:“…实如妲己妺喜,后闱之乱必侵朝堂,家国丧礼,内外失法。”
定睛一瞧,心就冷了下来。
妲己、妺喜,后闱之乱。
他难道真是这般丧失廉耻之徒?
他难道真如女子一般,只能以容色侍君王?
裴衍离不开他,当他是解忧草、合欢花,是治他病的药。
可是,旁人会如何想,天下人又会如何看?他们两人是男子,这般行事,是要遭天谴的。
此时他正好承欢于裴衍,与宫闱里的夫人嫔妃,又有何等区别。
裴衍见他兴趣缺缺,神思游离于事外,便将他抱在怀里,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
裴衍道:“怎么了?难不成真被气着了,这些所谓的士人,也不过就一张嘴,一支笔,除了诬蔑忠臣,诋毁良将,也没有别的本事了,你若介怀,孤将他们赶出京城便是了。”
防得住几人之口,难道防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么?
他一边为裴衍献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一边恨两人的关系名不正言不顺。
可是又能如何?
难不成真像女子一般,让裴衍把他纳进宫里,当一个夫人贵嫔?
他是周家的儿郎,是周浚的弟弟。
不是帝宫里的娈宠。
周寻道:“不可!陛下若真为了臣做这等事,臣就实在无颜见天下士人了。”
“你心里还有什么疙瘩,你不说,孤怎么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裴衍心里本就有气,先前是气那几个不长眼的学士,如今又气周寻虽然低眉顺眼,但心事重重,又不说给他听,像是被他强迫,不得已才做了“董贤”、“韩嫣”一类的弄臣。
“方才不是说与孤心意相通,你无惧,也不悔么?”
周寻心想,为着陛下,我自然无畏,便是死了也不怕。
可是因着周家,因着周浚,我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兄长?
见他默不作声,裴衍冷了脸,问道:“不过是几句弹劾的话,你当真怕了?你如今就说,要孤怎么做才好?”
周寻道:“陛下是陛下,臣是臣,陛下欲做甚么,臣不敢多言。”
裴衍将他推开,离开案几整理好衣裳,冷冷道:“你如今才来说君臣之分?怎么,想与孤划分界限?从此之后,我们一刀两断?”
周寻听他这般说,心里也着急,连忙解释道:“陛下,臣不是。”
裴衍靠近,抬起他的下巴,冷声道:“那你怎么想的?难不成想让孤给你赐婚,看你娶妻生子,来堵住天下人的嘴?”
周寻道:“陛下明知臣不喜女色,如此做法,岂不是耽误别人家的女儿?”
周寻如今正是弱冠之年,正是该娶妻的年岁了。
从前裴衍并未想过,周寻不提,旁人心里就算有所猜度,应着他的缘故,媒人也不敢上门去问。
裴衍挑起眼尾,他本就喜怒不形于色,生气的时候也看不出来。
他一想到周寻可能会成亲生子,心里的怒气就止不住翻涌。
说出来的话也伤透人心。
“是吗?也难怪,周小侯爷生的比女子还美,自然行不好男女之事,也只适宜与男子交欢。”
他这话毫不留情,周寻感觉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心中全是羞辱之感。
“周小侯爷勾男人的本事,孤后闱里的几十位夫人都及不上。”
周寻自尊心极重,被裴衍如此羞辱,心里又痛又恼,难得由着此时的性子,顶撞起裴衍。
“陛下说的是,臣从前走错了路,如今清醒过来,倒也不晚。”
裴衍向来吃软不吃硬,若是顺着他,抚慰几句倒还好,顺着台阶就下了,却没料到这一次,周寻竟敢忤逆他。
裴衍不由冷笑,道:“你且说说,你周小侯爷究竟走错了什么路?是与孤相好?当了孤的枕边人?”
周寻道:“臣并非女子,与陛下这般行事,是要遭天谴的。”
“甚么天谴,孤就是你的天!”
“你确非女子,却比女子更欠*。”
裴衍边说着,又要去扯他的衣裳,周寻第一次生出反抗之心,可又岂是裴衍的对手?回过神来,已经被再次按在案桌之上了。
寒风忽然推开窗,吹进一股雪霰,周寻身子猛的一瑟缩。
窗外是否有人?是否有人正看见他此番姿态。
巨大的羞耻第一次淹没全身,毫无遮蔽的身体冷的颤抖。
心跳也跟失控了似的,冷的颤抖起来。
毫无温情,犹如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裴衍抽身而去,任由他支撑不住,跌倒在地,视为他忤逆自己的惩罚。
眼看周寻狼狈不堪,裴衍仍不紧不慢地敲打着。
“你是孤的人,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全要听凭孤的心意,从今往后,倘若再犯,可就没这么容易放过你了。”
周寻怔怔听着。
是。
他与裴衍,从来都有君臣之分,裴衍高高在上,他俯首帖耳。
他只能逢迎,只能称是,只能百依百顺。
他们从来不是对等的。
如此相待,与寻常娈宠何异?
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那日探望南阳郡主时,那句“浚儿,你又犯病了”又开始在脑中回响。
“浚儿,浚儿!”南阳郡主的呼喊犹在耳边。
兄长,你对我寄予厚望,我却不争气,不消说官拜卿相,千古留名。
如今,寻儿只不过是一个娈宠,朝堂家国,皆无立足之地,死后还会遭万世唾骂。
周寻低头看着四处散落的衣裳,就像从前认为天经地义,毫无羞愧之感的事情,被一件件被剥到地上,露出不堪一击的内里。
娈宠。
以色侍人。
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清清白白。
事到如今,他好像只能依附裴衍。这家国河山之治,官拜卿相之位,无非是瞬息的美梦,如今终于彻底破碎。
裴衍,只剩下裴衍。
一瞬间,恨意顿生,若不是裴衍替他安排好了这条路,他本可以举孝廉,入朝为官,一步步完成志向,建功立业,或许大业难成,或许至死未竟,都好过这一生一世,每分每秒,都只能走裴衍给的这条路。
他不曾想过,这是无法拒绝的。
他们是情人,同时又是君臣,世人皆知裴衍待他万分恩宠,弱冠之年便位高权重,是京城最得意的周小侯爷。
可是,记忆里周浚对他的期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都在这翻涌不停的撞击声中颠倒着。
水火交融、争斗不息,逐渐走向覆灭。
除了陛下,我还剩下什么?
周寻忽然想,或许自己会和周浚一样,得病早死,这就是天谴,就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