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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往事如今又几度 ...

  •   第二日,裴衍从崔夫人宫中醒来,天还是黑的,窗外蒙蒙飘着暗雪。

      侍女掌灯,崔夫人亲自为他穿戴朝服。

      裴衍看着她烛光下的眉眼,心里泛过一丝柔情,他道:“时辰还早,你去歇息,这些事让侍女来就行了。”

      崔夫人笑道:“无妨事,能亲自服侍陛下,嫔妾心里高兴。”

      积雪覆盖,满城铺上一层白絮,天上的明月还亮着,只有更高处,日光破开几缕薄云,浅浅发着光。

      裴衍上朝前,又去隔壁殿中看了眼太子铮,见他睡得香甜,便轻轻为他拢了拢被子,悄声离开了。

      路上,昨夜的小臣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裴衍,昨夜周寻来宫里找他的事。

      裴衍道:“往后凡是周小侯爷有事,无论孤睡着还是醒着,你自来通报就是了。”

      他心想,不知周寻有甚么事,心里十分惦记。

      下了朝,便将周寻叫到寝宫,屏退了身旁侍奉的人。

      裴衍眼神示意他过来,拉住他手,放进自己怀里温着,又问道:“昨夜这么冷的天,怎么半夜来宫里找孤?”

      两人一同坐到床榻边,周寻靠着他肩膀,道:“没甚么事。”

      “没甚么事还特意来,难不成是想孤了?”

      他将手贴到周寻心口,又伸手探进他衣襟,问道:“是这里想……还是那里想?”

      周寻侧过头,仍任由他动作。

      裴衍手下不停,一边问道:“昨日你去了何大将军府上,如何?”

      周寻一边轻轻喘气,一边道:“南阳郡主得这病,人已经糊涂了,甚么也分不清,如今只能用药材吊着命,最多也只再能活这一两年时间,何老将军也颇为伤怀。”

      裴衍轻笑:“孤这位姑母,倒是个能留得住夫君心的人,先前你爹爹周侯爷,对她也是死心塌地的,你爹爹死了之后,她守节三年,孤让她再嫁何卓,她起先还不肯,若不是用京畿兵权为聘……”

      周寻不语,却想起自己的娘亲,那个白净、纤细的女子,也是如花的容貌,如花的年纪,却被弃置后院,早早病死。

      裴衍继续道:“我本想着,何卓年纪大了,需早日将他手上的京畿兵权收回来,但姑母这病来得急,或许就这一两年的光景,如今看来,倒是不急了。”

      何卓手里掌着五万京畿精兵,裴衍虽将自己的姑母嫁给他,心里仍不安心,只因何卓久在边疆驻守,不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亲信。

      京畿的兵权就是一把剑,这把剑是守护京城的剑,他只许这把剑指向外敌,万不许对准他自己。

      裴衍按着他,犹如情人般与他十指相扣,舔舐周寻雪白的脊背。

      他道:“这兵权向来是你周家来管,等收回来,孤封你为大将军,由你来掌兵如何?”

      周寻深深吸气,眼中泛起水光,笑道:“陛下,臣何德何能,既不会摆兵布阵,又不会习武练兵,这兵权交到臣手上,岂不是被人笑话?”

      裴衍听了他的话,心里满意。

      他安排周寻继承周家的爵位,除了周寻对他一心一意之外,还有他不擅兵务的缘故。

      京畿之兵权,关系江山,一定要由他最信任之人来掌管,无论是周家,还是何家,谁都不能染指。

      哪怕是身下这个人,也不行。

      这万里江山,只能姓裴,只能是他裴衍的。

      裴衍用力折腾着身下的人,听着周寻抑制不住的声音,仿佛置身于疆场之中,铁骑突出,刀枪激鸣,忽然又如间关莺语,泉流幽咽。

      周寻眯起眼,眼角微红,竟被激出了眼泪,他咬着枕头,喃喃道:“陛下……”

      裴衍看着他的脸,这么美,这么动人,全天下,只有他能看见。

      ——春日里,榆树下。

      仰着头,对着他笑的那个小公子,如今就在他身边。

      身心被双重满足,犹如置身极乐之境,裴衍抵着他,忽然五指拨琴触弦,银瓶乍破水浆迸。

      事毕,裴衍抱着周寻,两人亲密无间,他低语道:“今晚就在宫里住,孤陪着你。”

      他握着周寻的手,捻起一颗香丸,向案几上的香炉铜口投去,“啪嗒”一声,香丸被弹到铜口边缘滑了半圈,又沿着炉身滚下。

      周寻轻笑起来,弯腰去捡,笑道:“陛下,您也有投不中的时候。”

      他想起前些年裴衍教他射箭。

      两人同乘一匹马飞速穿过靶场,裴衍从身后把住他的手,离箭靶仍有五十步之外,裴衍绷起弓弦,嘴唇擦过他的耳边,沉声道:“看准了立刻松手,放箭!”

      “砰”的一声,箭尾颤动之声尤在耳边弹响,箭身却已稳稳冲透空气,破开一道锋芒,直直朝箭靶穿去,瞬时便稳中了红心。

      周寻的箭术是裴衍亲自教出来的,旁的武艺一概不通,独独弓箭射的极好。

      裴衍又捻了一颗香丸,轻轻一掷,便稳稳落进香炉中,生起一缕紫烟。

      裴衍笑道:“瞧,孤之前投不中,全赖去教你了。”

      周寻由他调笑,闲谈道:“说起来,今年的冬猎,陛下上个月说了,但凡陛下射中的鹿子狍子,全都赏赐给臣,不知还算不算数?”

      “知道你怕冷,自然全都赏给你,皆剥了皮,吩咐绣娘做成袍子送到你府上,瞧不上的,再退到宫里给孤穿。”

      周寻轻敛了笑容,正色道:“陛下,今年的冬猎,臣甚么衣裳也不要,但求请陛下放过那些狍子鹿子的性命,就当替臣积德求福。”

      裴衍听了,不知他为何如此请求,便问道:“孤已替你建了几座生祠,镇日让人诵经念佛,为何还要冬猎不杀生,你告诉孤怎么了?

      何大将军府上,南阳郡主那一声声“浚儿”、“浚儿”,他只觉天旋地转,这几日做梦连着梦魇。

      “浚儿,你又犯病了?”

      什么浚儿?什么病?

      我是周寻,得病的人不是我!

      ——周家老宅,绿竹猗猗。

      周浚躺在床榻上,浓而飘逸的眉,狭长而优美的眼,端的是仙人之姿,神人之貌。

      而他眼里却毫无神采,睁着眼,直直盯着案几上的药。

      那药一直到冷了,都没有被碰一下。

      周寻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手里捧着小碗,装着几颗蜜饯,他身量虽小,却和周浚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分明就是周浚小时候重现。

      “兄长,你在看甚么?快喝药吧。”

      周浚嘴唇无色,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更显清俊非凡。

      “寻儿,兄长这病,是治不好的。”

      周寻睁大眼看他,道:“兄长不喝药,当然治不好,喝了药,病自然就好了。”

      周浚摸了摸他的头,替他顺发,半张脸映着夕阳,竹影投照在室中,沉默不语。

      周寻放下碗,捻了一颗蜜饯喂给他,边道:“兄长是不是怕苦,先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周浚含着蜜饯,看着周寻天真的脸,内心泛起苦涩。

      他生命就像一个瓶子,瓶子漏了一个洞,就算往里面灌再多的药水,也起不了甚么作用。

      苦的不是这碗药,是命。

      周寻在一旁催促道:“兄长再不喝药,寻儿又要拿去热了。”

      “好,我听寻儿的。”

      周浚笑着,接过药,一饮而尽。

      偶尔周俊也会认真的看着他,问他:“寻儿,你有甚么想要的?”

      周寻当时心里全心全意是他的病,若是周浚好了,就能亲自带他去学堂,陪他骑马,陪他逛集市,做他喜欢的一切事情。

      “寻儿甚么也不要,只要兄长喝了药,病治好了,寻儿心里就高兴。”

      那时他只觉得,周浚生了很严重的病,但是很快就会好起来。

      “既然寻儿这样说,往后的药,我定会按时服用,再也不用寻儿操心。”

      他明知喝药无济于事,却仍然喝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周寻。

      周寻当时尚且不知他生了甚么病,不知他为何不再骑马舞剑,不知他为何拒绝所有人的拜访。

      他后来才知道,世上有些病,是喝药治不好的。

      永远不会忘记。

      他怕会像周浚一样,他怕会重蹈周浚的覆辙,他们如此相似,身形相貌几乎能够以假乱真,他们身上都留着周家的血液。

      兄长,我还不想死。

      裴衍注视着他,带着几分关切。

      周寻回过神,他心里也只是怀疑,找了那么多医官,都说毫无差池,或许真是他杞人忧天了。

      只是,心里仍然隐隐有些不安。

      这话也不好对裴衍说,于是周寻道:“没甚么要紧事,只是这几日连日梦魇,心里总是不安。”

      裴衍听了,轻笑道:“孤当甚么事呢!晚些时候,让卜官替你算算,至于冬猎的事,孤统领众人,若是一只也射不中,岂不是成了笑话?但你安心,孤少射几只,你在一旁看着,若是合你心意,便故意射歪,绕它一命,如何?”

      周寻笑道:“卜官倒不必了,臣不信这些。倒是冬猎之事,陛下考虑得周全,臣先替狍子、鹿子,山里的小狐狸和小野兔,谢陛下恩典!”

      裴衍向来待他甚好,只要不涉及朝堂之事,对他近乎百依百顺,春日的第一酿美酒,夏日的第一骑荔枝,通通是先赐给周寻享用的。

      裴衍待他,爱如情人,亲如父子,全然为他考虑,无处不周到、不妥贴。

      唯独君臣,裴衍是君,他是臣。

      这是永远无法逾越的。

      周寻偶尔会想,幼年他有娘亲,少年他有周浚,如今他有裴衍。

      十五岁进宫,他甚么都不懂,深恐行差踏错,得罪了宫里的贵人。

      是裴衍,一点点教会他如何待人和如何处事,一步步将他送上了今天这个位置。

      这是他的君主。

      周寻仰起头凝望他,裴衍如今正当三十而立之年,已经历了无数朝堂风波,本就是璞玉,又被打磨,更成了一块绝世好玉。

      裴衍见他眉眼带笑,眼中含情,纵使日日夜夜见着这人,仍然觉得动人心魄,容色如珠玉倾盘,冠绝天下,令人千万次倾倒。

      故人,他忆起了故人。

      春日中,榆树下。

      那一眼惊鸿,从此念念不忘。

      裴衍想,周浚若还活着,或许就是他如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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