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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纨扇芙蓉笺 ...

  •   来此地求学的外地人不在少数,曹先生所收门徒虽不多,却也须专设书舍以解外地学生住宿不便……及贫穷的问题。

      办好诸多入学事宜后温琅和史筠各领一把钥匙,温琅停驻于某房门前,而史筠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不知史筠是否有与曹先生如何协商,总之分配房间的结果是他单独一间。

      见史筠不愿多说,温琅也没再追问。

      只是略微有些担心将来舍友会是如何品性,温琅想,能被曹先生相中的书生,才华横溢,举止不会有什么缺漏,想必也懂适宜的待人接物。

      不求未来多熟稔,点头之交即可。

      他最为担忧的是,自己向来是浅眠的习性,些微声响便易惊醒,怕舍友不经意打鼾,误了学业。

      曾经有一阵子住在乡间,蛙声阵阵又有蝉鸣空寂中,明明隔得好生远,偏就似有人提着他耳朵大声吼一样,躁得耳朵生疼心中烦闷。连着两夜不得安生,看什么都好比天边浮云,虚幻飘渺,眼下青黑一片,终日无精打采,什么都事倍功半。

      最终还是先生注意到,专门调了助眠的香才得以缓解,生生熬过那两年。

      踏过回廊,间有森翠林木,巉岩似槊,莺雀和鸣。后南向阡陌纵横,有溪浟湙而过。廊庑偶有落叶飘零,伴随书生如槌似鼓的阵阵步声,纷乱堕入丛中,无处可寻。

      解了锁,有光斜斜地透过纸窗照进屋里,室内陈设略有蒙尘。温琅环顾四周,见屋舍面南设两床香椿制低矮卧榻,由立地花鸟屏风隔开,榻旁皆有双层乌木椸架,便于挂衣。榻后留半室,置盥匜,箱奁,凭几。塌前半室,自设两件燕尾翘头案,坐垫,棋盘,几件胡床。

      温琅撸起衣袖,见盥中有粗布,提了桶阖上门去就近的井中打水擦洗。

      磕磕绊绊提着水过半的木桶回来时,门呈半开状态。自己离开时特意把门虚掩着,虽说并不排除风吹动的情况……出于某种预感,温琅眼皮子跳了跳,进去一看,果不其然,房中立着一个纤瘦人影。

      再细观去,眼前人眼尾上翘,唇红齿白,卧蚕如同小月牙儿,眼中总留些缱绻笑意,不是陆瑾陆郎君,又是谁?

      陆瑾同时亦注意到了温琅,显然温琅做舍友也并不在他预料之中,表情略微惊讶,左手持纨扇仍定定地倚在胸前,右手还握着房间另一把钥匙,他迅速反应过来,同温琅打招呼:“呀,温二郎君,咱俩属实有缘分。”这几天遇见的频率忒高了些。

      人生总会遇上许多意外之惊,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温琅把木桶放下,回道:“陆三郎君……”觉得自己回得有些刻板呆愣,但着实不知该如何再说,只能暗暗地把扎起的衣袖放下。

      陆瑾说罢,视线转而落到温琅旁边木桶,又左顾右盼了一番,连忙把纨扇搁置再一旁案上,上前拿过木桶:“温二郎君辛苦了,既然你我如今已是舍友,总不能舍内事情都让你一人承担。来,水给我,我来擦。”

      虽是这般,温琅也没闲着,又拿了扫帚仔细清扫房中各个角落,好在并没有遇见四害在阴僻地方滋生,只肖几刻,两人打扫完毕开始铺张衣物,放置书籍。

      温琅正整理着自己帙袋,陆瑾自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待他转身,见着琥珀瞳映着阳光,亮晶晶的,不由分说塞了个梨给他:“作为舍友的见面礼,预祝未来你我室中若有芝兰,其香源远流长,相看两生欢。”

      梨子大而凉,可止渴,很常见。温琅也不推拒,默默搁置在案上,自袖中掏出香袋递给陆瑾:“同是见面礼,此时炎热多蚊虫,这个有驱赶蚊虫之用,赠予陆郎君,望郎君有愿必成。”不就是礼尚往来嘛,谁也不能欠谁的。

      这温郎君有些意思,陆瑾习惯性挑眉,见香囊用的不是贵重料子,也不推辞便受了。温琅见他拿木桶和布时皆是伸左手,拿香袋亦是率先伸出左手,心想他应是左撇子。左撇子可不太常见。

      “咚咚咚!”有人急忙忙地打破了这份宁静,温琅和陆瑾闻声转头面视木门,有人在喊话:“温兄在否?”目前为止,一直喊他温兄的,有且仅有一人,自是被温琅评价为性情稚纯,且多话的史郎君了。

      温琅朝陆瑾示意,便走去去开了门:“史郎君,房内已收拾好了么?”

      史筠犹疑了下,这才答道:“……没,正收拾着。我是来找温兄你帮忙的,房内有鼠,我抓不住。”

      陆瑾从温琅身后探出头来:“史郎君,我也可以来帮忙。”

      史筠这才注意还有另一人的存在,看到是陆瑾,人也变得讷讷的:“陆郎君,好巧。”

      自昨日过后,史筠总觉得这个陆郎君有些怪,连带着见到他那双微上挑的双眼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都有种被盯上、被审视的感觉。

      三人往右走过庭廊,相隔两间房才到史筠屋中。

      “这屋子有些偏。”陆瑾先评价道。

      温琅点点头,心想是的。至此地无地可去,不论是串房还是去学堂、庖屋,除非是刻意去寻屋主,也就是史筠,否则基本无人路过。

      推了门仔细探看,门下有个小洞,洞的边沿参差不齐,看来是被老鼠啃出来的。

      陆瑾观察过后,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双眼充斥着疑惑与打量:“史郎君,屋中仅你一人居住?”

      又来了又来了,这种该死的,意味不明的目光。史筠心中羞愤,直想甩袖走人,却又不得不答:“自然,分房时恰巧轮到此房。”

      怕陆瑾再追问些什么,史筠急于转移话题,忙指置于角落的四足方柜说道:“方才于此地清出少许果脯和馓子,想必也是因此招了鼠害。我本欲自行解决,奈何鼠实在狡猾,专门往大物什底下钻,已是熟门熟路,又跑得极快,实在难捉。”四足方柜前,果脯和馓子散落一地,地上的木箱子放得歪歪扭扭,里头还有剩余的果脯,想必是史筠惊慌之下洒了出去。

      温琅有所觉地看着愈发攥紧他衣袖的史筠,神情尚有些畏怯的史筠,觉得自行解决这句话很没有说服力。

      陆瑾走进去左右观察了下,又折回自个房中拿了个扫帚递给史筠:“史郎君你负责守着门洞以防老鼠自洞中逃脱。”

      说罢从房屋侧边又拿出个扫帚,似笑非笑地对着温琅:“温郎君,你驱还是我驱?”

      温琅认命地拿着扫帚到处往那些有足的物什下探,史筠拿着扫帚柄颤颤巍巍地贴在门边,用自个的身体堵着门洞。

      而陆瑾则悠然负手站在房中。

      在角落的四足方柜一通乱捅的温琅本以为什么收获,然而手上一顿,明显感觉触到了什么,紧接着一个黑影蹿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往卧榻方向冲去。

      温琅心下跳了起来,还听见史筠短促的一声“啊”,心道不妙。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陆瑾不知何时已到了榻边,双眼紧紧盯着迅疾的黑影,脚下一动,“噗通”一声,轻凉的麻鞋与地板发出碰撞的声音。

      在那霎时房间内氤氲着诡异的沉默,徒留房外树叶簌簌之音。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温琅扪心自问,若是他,决会教那鼠逃掉。他舔着发干的唇,上前问道:“如何?”

      陆瑾不作声,用手指着脚下,原来方才无敌疾速的黑影,正奄奄一息地被压制于陆瑾那双麻鞋下。

      史筠抱着扫帚,吞了吞口水后,终于鼓足勇气上前探看:“死、死了没?”

      陆瑾垂首看着鼠估摸了下:“约莫还剩一口气。”

      “史郎君,你是想杜绝后患还是怀好生之德愿放它们一命?”陆瑾转头问道。

      “当然是杜绝后患……”史筠不假思索道,但是很快他想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等等,陆郎君你说的它们是指?”

      “啃个洞的时日够它生上一窝了,只是还得麻烦温郎君再辛苦,确认一下。”陆瑾摊开手耸耸肩,所说之话在温琅看来颇有些欠揍:“我不确定脚下鼠是否还有逃跑余地。”

      温琅认命再拨,未曾发现什么。

      陆瑾抬了抬下颌,示意他打开柜门。

      这里头会有么?房舍内四足方柜的底部比别的家具要低些,适于藏身。自然也使鼠更方便地窜至上头做成窝。

      “哎!”史筠忽然想到什么:“适才进门时,此柜门大开,摆有四五个大小不一的木箱,一时之间蒙蔽了双眼,待我清理柜中时,鼠才突然闪出来。”

      温琅从未抓过鼠,不知外头是公鼠还是母鼠,里头会否还有一只鼠娘娘或是鼠耶耶,带着一堆鼠娃娃,若是鼠再窜出来,该是怎么制服他?用手抓似乎最方便迅速,可是总觉着不干净,可用脚踩或是衣袖包裹却实在容易耽搁,给鼠逃跑的可乘之机……胡思乱想之中,温琅动作慢上不少。

      但即使他再慢,伴随着“吱啦”一声响,柜门被打开。

      出乎意料地平静,尚无鼠娘娘鼠耶耶窜出来。也许陆瑾猜错了,只有一只鼠,并无一窝鼠。温琅这样想着,拨弄着史筠来不及打开的木箱子,一个个打开。

      木箱子不知是用何等材质做成,四个中有三个破了洞,有鼠啃咬的痕迹。里头摆放许多零嘴,看来上届屋舍之主显然是位好食郎君。

      三个木箱子被温琅翻出来,皆无所获。直到翻到最末一个时,见其侧面有洞,抓箱子的手顿了顿,却是死捏着木箱子,把木箱子侧着拿出来。感受到里头重量后,温琅已能笃定,里头确实有些小生命,而且数量还不少:“在这。”

      史筠道:“你不看看么?”

      温琅反问:“要不史郎君你看看?”

      史筠立即摇头如筛子。

      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小郎君们“含泪”(假的)颤巍着手(这倒是真的)把鼠窝端掉,下狠心解决掉潜在的隐患。

      紧接着隔壁两间屋子也迎来几位陌生面孔在清扫,时有尘土溢出。温琅还在房中整理行囊,陆瑾这厮却已凑过去左帮右忙,几刻后,就与他们打成一片,就差称兄道弟了。

      温琅却不管,趁着日头尚早,专心蘸墨抄书。

      待陆瑾风风火火地携这外头的尘土走进,温琅业已抄录完一百五十个字,正活动手腕。

      “温二郎君。”陆瑾朝他招了招手,几步跨至案前,端详着案上的字迹。

      温琅本能想遮住,旋即暗中责骂自己的小题大做,左手及时按住蠢蠢欲动右手贴于腿上,装作不咸不淡的模样。

      陆瑾煞有介事地点评道:“温二郎君的横撇竖捺宛若收鞘之剑,整体的字有如劲松般兼具锋锐与沉稳之意,若勤学苦练,假以时日,必成书法大家。”

      温琅垂首,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用淡淡的声调回道:“不及陆郎君。”

      “温郎君可莫过于谦逊,毕竟温郎君年纪还小着,前途不可限量啊……”

      温琅幽幽的声音传来:“也许我年纪比还你大些呢?”

      陆瑾不信,满脸笃定:“怎生可能?温郎君光是看着便比我小些。人都说我长得高,瞧着像十七八的少年郎,我估计那些好心义士也是见我生得老成做事也老成,谈话间才不把我视作寻常孩童轻视待之。而温郎君,看上去不知是小我几岁去了,也许恰恰是踩着曹先生所定十二界限而过。”言语间不无得意之色。

      “那陆郎君是十七八岁少年郎么?”

      陆瑾:“虚岁十四。”

      温琅回道:“不巧,在下周岁十四。”

      面前人的得意之色便突兀地卡在脸上,说笑不对劲,说哭就更不对劲了,于是只好掩饰性地扇了扇风,眼神漂移道:“呀,今日真是燥热得很哪。”

      温琅好整以暇地看着陆瑾,自然不愿放过这个难得能见陆瑾失态的机会:“我是嘉乐三年六月生人,不知陆郎君是几时几月?”

      陆瑾讷讷着说:“……嘉乐三年冬。”

      “原来陆郎君虽瞧着是十七八,却比我这个瞧着十二三的人还小些。该说是陆郎君生得太好了,才……”

      “别别别……”陆瑾连忙阻止他继续调侃下去:“温郎君,温兄,小弟这厢向您赔罪了,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在您面前献丑了。”

      说是赔罪,可瞧他神情,倒像是在与他打趣。温琅本就并无怪罪之意,见他如此作态,心中反倒添上几分欢喜,竟没忍住让笑意染上眼角眉梢。

      “话未至,笑先来,我就当温郎君您老人家原谅则个了。”

      温琅用尽全力板起脸,学着:“老人家是这么用的么?”

      “当然可以,温兄你是长辈,大几个月亦是长辈,那孟子说得好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东掰西扯时,自个倒是忍不住先笑出了声来。

      胡说八道。

      见他一笑,温琅也绷不住脸上的表情,跟着笑出声,到最后,两人呈捧腹之态。

      “咚咚咚!”有人轻声敲门,何人不知趣煞了风景,笑意未褪的陆瑾忙去开门,温琅则收回笑意,目光随陆瑾走向望去。

      伫立在门前的是位陌生郎君,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清冷,叫人无端想到今年三月初那会……也无雷电也无晴,乌云密布下小雨绵绵,春风吹下万丝绦和松涛阵阵,携着细微冷意沁于肌肤。

      这位郎君合该撑着油纸伞行于春日缠绵料峭的细雨里,行于阴冷却绿意盎然的阡陌上。

      那边陆瑾显然是认识他,想来是她刚认识不久的隔壁几位内舍生之一:“原是乔沐乔郎君,不知有何事?”

      乔沐?温琅还有些印象,他记得是特意留意过的,那日榜上被晕了大圈墨迹的名字。

      “陆郎君,你有东西落在案上。”温琅定睛一看,是先前陆瑾一直不离手的那把纨扇。

      陆瑾谢道:“麻烦乔小郎君了。”

      乔沐摇头,似乎有什么事情要相商:“某还有一事,想请陆郎君去外头一叙。”

      这不就是要避开他嘛,温琅无所谓。但他好奇的是,甫一认识才几刻钟的两人,因何而须秘密相谈,即使是许久不见的老乡见老乡,也不至于如此鬼鬼祟祟吧?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默念道。

      而在另一旁的两人,气氛显然没有温琅所猜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准确来说,乔沐郎君自上而下散发出的气息,都在诠释着——生人勿近这个词。

      “陆郎君,关于此扇我有一问。”

      “请说。”

      “陆郎君此扇自何处所得,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乔小郎君为何对我的扇子感到好奇?”

      乔沐不答。

      陆瑾注意到他渐渐冷凝的神色,心中竟还觉得有丝好笑。

      这几天赶巧,别了个闷闷的温葫芦,又遇到个又闷又倔的乔葫芦,温葫芦是个空心的,装的东西多,谁都不让看,乔葫芦却是个实心的,虽闷但是再好猜不过。

      神色逐渐凝固的同时,心下也不由得羞愧燥热起来,瞧,红意晕染了整个耳廓,再如此下去脖子都得红透。

      随后,见乔沐眉目微皱,显然憋不住,要有所动作了。于是陆瑾自认“善解人意”地绕过这个问题,道:“既然乔郎君这么想知道,不过是把扇子,告诉你也无妨。”

      陆瑾仔细端详着常伴自己身侧的纨扇,除去老旧些,别的与其他扇子无甚差别:“宋州太守,李识李玄微。这把扇子我是从他那得的,其他一概不知。”

      乔沐点点头,说了句“多谢”后便转身离去,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多说。

      独留陆瑾疑惑地凝视自己手中纨扇,他把纨扇举高遮住天上硕大的金日,“芙蓉笺”三字题于扇中左侧,异常显眼。

      “霜烟敛六出,玉瓮渡浮屠……”一首前言不搭后语的诗,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而且和《芙蓉笺》此题搭不着边。

      诗中字字不见芙蓉,反倒是有雪,雪花只在冬季绽放抑或是在春冬交季之时融化,总之不在芙蓉盛放的夏季。若说芙蓉有水生陆生,可木芙蓉和水芙蓉都不耐寒。

      若说恰巧是在成年积雪的雪山,可还有浮屠和玉瓮的存在佐证这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牛头不对马嘴。

      倒不如学学杜公瞻的《咏同心芙蓉》: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陆瑾低低吟唱,左手以扇为剑,手腕翻动,环行急蹴飘摇若流风回雪,倒转腰身似弯月行弓。几片落花赏脸陪衬,落于玄鬓颓肩。

      “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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