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wigkeit（泡影）》自称福尔摩炮

17、EINS-7

　　越梦河弹出微件，眼前突然一片惨亮，瞳仁似乎翻到了天灵盖上，眼皮凝滞沉重，费了好大工夫才终于汇聚目光。视线勉强算是恢复正常了，但耳道里还嗡嗡作响，仿佛刚刚在耳边敲响过一只大锣；与此同时，不知来源的奇怪气味儿充斥整个鼻腔，教她恶心想吐。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汗，有些发粘，越梦河抬手想拉拉T恤领口，却一阵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摔到了地上。
　　“你没事吧？！”听到闷响，柴端宁立时转头，看见的却是已经倒在地上的越梦河。她马上跳起来，冲到越梦河身边，扯掉仍然留在接口里的微件，然后扶着她起身靠住沙发。

　　“你要喝点水吗？”
　　柴端宁抄起先前准备好的一杯清水，送到越梦河唇边。越梦河低下头，试探性地抿了一点儿，然后皱着脸退开了。
　　最轻微的吞咽动作都令她更加想吐。恶心比疼痛更难忍受，下回再也不这样做了。
　　“过去多久了？”越梦河问。
　　柴端宁都没费神去确认时间：“不到五分钟。你没事吧？”
　　“大概需要几分钟才能恢复正常，不是大事，”越梦河用尽全力来轻描淡写：“目标找到，截图发给你了。”

　　柴端宁使用茶几上切换到台式模式的PDA调取出收到的图片。这是一张远距离放大的正面照，细节有些模糊，但整体特征还算可以辨识。照片里的人身穿灰色夹克和修身牛仔裤，头戴深灰色鸭舌帽，款式看起来都还比较时髦。帽沿下没有露出蓬乱的头发，胡子也刮得很干净，更说明了他是个对生活有一定标准的家伙。柴端宁对这张脸没有印象，这意味着在那家雇佣兵活动中心里，他不算是最有影响力的那批。
　　“没前科，目前没理由做高级检索，你有什么门路吗？”
　　“可以试试《猹理瓜事》。”知道越梦河一定不明白，柴端宁解释道：“这是一个自由媒体人内部分享维护的热度事件归档项目，优势在于每一起归档事件都关联了相关图片。这家伙看起来挺上镜的，说不定当真出过几秒钟的名。”

　　她是对的。检索开始后不到二十秒，《猹理瓜事》就吐出了第一条相关事件。那是一则见水市郊外靶场的年末活动宣传，嫌疑人出现在一张大约有五十多人的大合照里，照片描述将他归在“资深教官”这一个大类中。同样的活动宣传还被搜索出了两次，日期刚好是连续的三年。
　　“这个项目对热度事件的判定是否有点宽泛？”越梦河忍不住吐槽。
　　“这家确实挺有名的。”柴端宁耸耸肩：“就连我都去过两次呢。”
　　“需要两次才能确定射击不适合你吗？”
　　柴端宁扬起眉毛，感到些许被冒犯：“你怎么知道射击不适合我？”
　　越梦河微微一笑：“在医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跑犯罪线的独立媒体人，竟然没有佩枪的习惯。”
　　这回答出离了柴端宁的意料。那可是她们俩见的第一面，而且当时还正发生命悬一线的危机事件，越梦河竟然暗暗注意到了她这样一个配角是否佩枪这种小细节。这是因为她真的非常擅长警察工作，还是出于她对自己的特别关注？

　　“既然是资深教官，靶场的网站上也许有他的宣传资料。”这问题不能深究，于是柴端宁僵硬地把话题带回工作：“你觉得呢？”
　　“他叫陈松，前职业军人，擅长各种枪械，也教私人小班防身课。”
　　柴端宁吃了一惊，旋即领悟到，越梦河并不非得要用某种数据终端才能上网。她一定早在第二条活动宣传被检索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找上了靶场的官方网站。
　　“不过这不一定是真名。”越梦河没有注意到柴端宁的神情变化，自顾自地分析道：“或者说，不大可能是他干坏事的时候会用的名字。还是等等看有没有别的新闻出现吧。”

　　《猹理瓜事》的检索程序在查到靶场的那三条宣传资料后，沉寂了足足五分钟，然后突然弹出四十二条匹配结果。这些结果中的一半都使用了同一张图片来报道同一起事件：维和部队从海外解救出被绑架的明氏光学集团高级工程师。剩下的则是各类媒体对此事的采访，时间跨度很大，有五年前的，也有今年三月的。
　　“你先前说得不对，他这出过的可不止是几秒钟的名啊。”越梦河忍不住起身，凑近PDA投影出来的显示屏幕。虽然义眼可以简单地将屏幕放大来使她看得更清楚，但物理距离的靠近似乎有助于她从心理上将情况看得更清晰。

　　那起解救事件发生在七年前，那会儿明氏光学因为推出了划时代的善睐C3角膜接触镜，正处于品牌走热的时候。为了增强产能，明氏决定在海外筹建新工厂，没成想被当地的地方武装当成了好宰割的过江龙。在一个下午，他们悍然袭击了工厂，将普通工人全数杀死，然后绑架了四名由明氏本部派遣的管理人员和高级工程师，以此要求明氏交付四百万通行元赎金和一百套刚发布的C3plus角膜接触镜。
　　明氏光学当然不乐意向歹徒屈服，对方是否会遵守承诺是其一，其二是集团的目的是要向外扩张，如果这么容易就被地头蛇压倒，那么之后在外的生意都别想太平。于是明氏光学寻求了政府帮助，而面对保护自家企业的义务和明氏主动提出的补偿性措施，政府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经过多方协调，最终被派出的，是正巧在附近执行任务的一支维和部队。在当地警方和战略无人机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定位到了人质被关押的地方，并成功攻下该处，将四名人质尽数解救出来。明氏光学自掏腰包着力宣传了一番这次近乎完美的解救行动，不过碍于军事行动的严肃性和保密性，那些报道都相对简略。开始涉及详细细节的是从五年前开始的那些，几乎全都是个人采访，采访对象也是叫做陈松。

　　“真是个贪图名气的家伙。”斟酌了一秒，柴端宁觉得自己不妨把话说得绝对些：“退役过后总算能兑现自己唯一上过台面的故事，于是上了瘾。连《剖玄之舌》都去，简直是没有底线。”
　　作为见水市警局的一员，越梦河对《剖玄之舌》并不陌生。这是一家公开宣称自己就是贩卖低俗怪谈的线上周刊，经常围绕一些焦点案件做添油加醋到扭曲失真的采访和报道，让警局公关科很是烦恼。令她感到好奇的是柴端宁对此的嫌厌，她本觉得独立媒体人对靠独立工作室运营的《剖玄之舌》能有些相惜之情，而即算她有强烈的职业洁癖，也该理解前军人的处境，对陈松保留一定尊重。也许，她原来曾经遇到过类似的趋名之徒，最后吃了大亏？
　　柴端宁轻啧一声，帮助越梦河及时制止了离题的想象：“想想不太妙啊，追名逐利到触及底线的人，不是很可能铤而走险吗？”
　　越梦河有一部分的心里也像她这样想，但既然柴端宁把话说了，她只好扮演反方——也就是听到汇报后的路琚光：“但他退役已经五年，没有前科。你的检索程序也没有发现他和反对组织或者暴力群体有什么联系。如果他之前都能好好地做个文明人，现在大概也不会突兀地变成一个暴力反对赛博生化技术的凶徒。”
　　匹配到解救事件相关资料后不久，《猹理瓜事》就结束了检索，没有找到更多的新信息。缺乏足够论据，柴端宁只好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越梦河有心逗逗她：“要是我从头到尾都料敌机先，你最后能得到的故事岂不是非常无聊？”
　　这是把她当什么人了，柴端宁扭头瞪了一眼越梦河，但她看到她眼角的疲色，便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只撇了撇嘴。
　　“我本来还以为能帮上忙呢。”
　　没有越帮越忙，怎么能叫帮忙呢？越梦河本可以这样继续调侃，但她注意到柴端宁货真价实的关切，于是没有这样说。她感到非常好奇：通常来说，外行人在目睹了她和约翰尼的战斗，知道她强健超乎常人之后，是不会像柴端宁这样还把自己当普通易碎品的。这是她的职业素养呢，还是因为她的生命中曾经有过一个最终颓然倒下的强势形象？
　　“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没有你，我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潜在威胁存在，更遑论查清他的身份。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陈松准备行凶，但我会让巡逻岗的同事们留意这个人的。”

　　知道越梦河是在找话安慰她，但柴端宁一时找不到词句来回馈她的好心。相比于知晓行动警官是个好心肠的人，她更希望的是向越梦河证明自己的直觉正确。她知道越梦河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想法。当她在耳机里第一次听到那句话时，她毫不怀疑其中潜藏的恶意，因为它在一瞬之间就勾起了她近期的糟糕回忆。陈松说话的方式和约翰尼是如此相像，所以她才急急找上越梦河，想要她有所准备。
　　不过，显然，她自己准备得并不够充分。柴端宁抿住嘴唇，目光落在投影屏幕上，希冀能在显示出的媒体报道中找到一点儿支持。
　　“他和卡哈尔生物医学中心也有联系。”忽然，柴端宁眼前一亮。
　　“什么？”
　　“这里，”柴端宁将一年多前的一条采访拉到顶层，“他说他最近被邀请参加了一个测试在虚拟实境中能否真正学到作战技能的项目。这种项目，肯定免不了和卡哈尔生物医学中心相关，对吧？”
　　越梦河想起来自己曾经听说过这个项目。这个项目测试的环境其实不是寻常认知中的虚拟实境，而是更为沉浸式，更加身临其境的灵薄矩阵。因为行动警官和艾格尼丝的合作证明了在灵薄矩阵中开展智能活动可以事半功倍，所以科学家们打算更进一步，将之扩展到体力活动的层面。不过就她目前所知，这个项目还没取得多少令人满意的成果。
　　在制造精神病这一领域，没什么成果的项目远比硕果累累的项目更为可怕。越梦河尝试着重新审视一遍陈松其人，发现新动机比他是反对组织马前卒的动机要可信得多。然后她将约翰尼的行动模式比照过来，意识到如果柴端宁怀疑得不错，那她们正处于极端劣势：对方已经制定好了详细方案，她们对此并无头绪。

　　“没关系，”想了好一会儿，越梦河说：“如果针对我不是反对组织的要求，而是陈松的个人行为，那我一个人就能应付。但你暂时别把这些告诉别人，目前我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你应该立刻逮捕并审讯他。柴端宁有一点想要这样说，但自知不能够。她的直觉有可能错误，而就算她说对了，此刻的陈松也还是清白的。警察无法调查未来的犯罪，这也是为什么越梦河会找上她来合作。
　　“我知道，我不会泄密的。”柴端宁顿了顿，又说：“但你总得先跟你同事通气吧，这家伙身手一定很好，你别一个人应付。”
　　越梦河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你是不是弄错了，警局培养我，就是为了让我独自应付这种情况的。”
　　“可你现在状态不好。”
　　“我已经好了。”为了显示这一点，越梦河麻利地站起身来，然后走过去弯腰拉起柴端宁：“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下周一见。”
　　柴端宁还没醒过神来，就已经被越梦河从地板上捞了起来，身体自觉地站直来保持平衡。逐客令让她有些怅惘，此时她仍有一种事情尚未做完的感觉；但她只能从下周一见的承诺中借一点儿希望，聊做安慰。
　　“好吧，下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