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wigkeit（泡影）》自称福尔摩炮

16、EINS-6

　　柴端宁今天换了一套衣服，从休闲西装的都市丽人，摇身一变穿着化纤毛衣和水洗牛仔裤的寻常青年。越梦河打开房门，看到这样的她，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怎么了，我身上黏了跟踪器？”
　　考虑到她和越梦河事实上是昨天才认识的工作伙伴，为了避免今天见面时两人又在虚礼和试探上浪费时间，在来的路上，柴端宁琢磨出了一个拉近距离的策略。这个策略的大致方针是，一见面就向越梦河抱怨楼下安检有多烦人，哪怕整个过程没有花到五分钟。然而柴端宁还没来得及启用这个计划，就发现越梦河竟然被她今天的装束吸引了眼球，便顺势开了个玩笑。
　　“如果有的话，楼下安检能检查出来，你今天的穿衣风格和昨天比，很不一样。”越梦河回过神来，一边在心里狠狠批判自己不够沉稳，一边挪了挪步子，让柴端宁可以进门，“是因为一开始就计划去活动中心吗？”
　　“是的。想找一根针，当然得去针堆里找。”柴端宁延续着之前的玩笑口吻：“而要是我穿着休闲西装去活动中心，估计立刻就会被看成是掮客或者公司HR吧。前者还好一点，后者说不定有生命危险呢。”
　　“......辛苦了。”
　　柴端宁扑哧一笑。她能感觉到越梦河因为自觉多看的那两眼不够礼貌，陷入了一种难以把握社交分寸的状态中。这比昨天越梦河表现出来那种冷淡的专业感要可爱得多，可惜“可爱”这个字眼并不应该用来描述一位行动警官。

　　既然比较差异成了今晚的隐藏主题，走进公寓后，柴端宁花了一些时间，非常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屋内环境。与精美雅致的钓白亭餐厅截然不同，这间公寓里的装潢给人一种粗犷简劲的感觉。但它的朴素又不显得粗鲁，而是非常巧妙地停留在质而不野的界线上。
　　和着迷于猎枪设计图的越梦河不同，柴端宁更在意那些模块化的照明灯具。它们看起来像是普通的拖着长长电线的射灯，实际上特殊材质的电线可以被任意塑形整理，灯泡本身具有不同的照明模式，加上一些组合配件，就可以随性改造成从大顶灯到小夜灯的各种形式。屋主很好地利用了灯具的这一特点，很有格调地让客厅里的照明呈现出既不耀眼，又毫无晦暗角落的状态。
　　这是一间值得让《风尚居》来做一整期节目的屋子，柴端宁在心里发出赞叹。《风尚居》是由弘道娱乐集团推出的一档房屋设计节目，曾经制霸各大机构的纪实类节目榜单，现今已经渐渐走上素材枯竭自我重复的下坡路了。柴端宁认识《风尚居》的现任主持人——常居见水市且三四十岁的女性文娱工作者大抵都是朱尔斯的朋友——所以她知道，这条消息能在制作组那儿卖出个好价钱。

　　“出租车停在这家公寓门口的时候，我还有些怀疑，以为是司机找错了地方。”柴端宁试图旁敲侧击地打探屋主身份，如果这里头有文章可做，那她就该认真考虑是否要赚这笔情报费：“后来我想，这里也许是警局租来以便警员休息的安全屋。但是，警局的安全屋不可能装修得这么漂亮。”
　　越梦河露出个无奈的微笑。
　　“你说得很对。这是保护对象的家。她现在在卧室里，我恳请她将客厅留出来以便我们交流。”
　　“贴身保镖？”
　　越梦河不明白柴端宁为什么要用一种调侃的语气：“是的。”
　　柴端宁一哂：“大材小用。”
　　“管用就行。”越梦河忽然想起一种可能，稍稍停顿了一下，“你该不会在偷偷做一期批判警局指挥策略的节目吧？”
　　柴端宁瞪了越梦河一眼，不敢相信她居然会像这样冒犯她：“你看过我的节目，应该知道我不是这样肤浅的人。”
　　以越梦河的经验，她知道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来不止和她的个性有关。情势能在其中起到相当关键的塑造作用。譬如她自己，如果是平时，她会自然而然地相信柴端宁，但由于今早她被转达了警务总部的不满态度，此刻她感到必须要得到柴端宁的亲口反驳，感知她反驳时的呼吸心跳，才能真正确认。

　　“是，你的品味比那种烂节目高多了。不过我不相信你现在没插着记录微件。”
　　柴端宁腼腆地笑了笑：“这是一个职业素养的问题。随时插着记录微件，才能抢到突发新闻。你放心，我不爱浪费存储，这会儿记录功能都关着呢。”
　　难怪柴端宁和娱乐集团合不来。越梦河淡淡地笑了笑，心想。
　　去年年初，著名的独立媒体人莱恩之眼报道，弘道娱乐集团在城外买下好几座破产的乡镇，单纯为了有地方储存冗余数据。由这些巨型娱乐集团主导的项目中，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画面每一振动，都会被各种高精尖设备记录下来，就像吃完饭还要把盘子刮干净一样。它们的理念是，阻碍理想内容的最大障碍，就是素材量。只要有足够的素材，在有才华的工作人员和强劲的人工智能的配合下，观众们就能永远观看自己喜欢看到的内容。
　　像这样做娱乐节目固然很好，但要用来做非虚构，就难免有鼓动虚无主义的嫌疑。而柴端宁如果不是个脚踏实地的人，越梦河不敢想象她们要怎样合作下去。

　　“把你要给我的东西拿来吧。”
　　柴端宁将手指探进牛仔裤的表袋，费了半天劲，拈出一只被装在保护盒里的记录微件。
　　“我是在家里回顾重点的时候，突然发现背景音里有人说了那样一些话。时间点是在四十七分十二秒，我当时正专心攻克一位止戈军事的退役中尉，所以没能实时瞧见说话那人。我本来想试着自己做整次记录内的声纹匹配——也许运气好我在另外一个时间点看到过他——但我的家用终端告诉我它得花四十个小时才能做完这事儿，于是我立刻打给了你。”
　　越梦河向柴端宁摊开手掌，让独立媒体人将微件放到她的掌心。柴端宁注意到，虽然她靠近越梦河的左侧，但越梦河向她伸过来的，仍然是那只右手。
　　柴端宁本来觉得越梦河早已经和经过的改造和解，现在对此又产生了一些怀疑。

　　“这次这块儿可不是送给你的，”把微件交给越梦河的时候，柴端宁着意地用了点儿力：“我的家底还架不住这样的慷慨。”
　　“我知道。”越梦河理解地笑笑，存储设备水涨船高的价格也令她感到非常困扰：“如果你下周一来局里找我，我可以把上次那块也还给你。”
　　柴端宁本想摇头，毕竟说好送人的东西，再拿回来未免小气；可是转念一想，这不失为一个混进西区分局开发情报来源的机会。两相权衡了一下，她说：“送你的东西就别还了，不过你要是真的特别介意，可以给我个新的。”然后，不等越梦河反应，她立刻转移了话题：“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原始材料？”

　　能够快速地处理大量信息的最简便方法，当然是直接塞给人工智能。但比较麻烦的是，柴端宁带来的情报尚且不属于任何一起活跃案件，因而不方便上传到警局云端。越梦河要采取的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自己插入记录微件，利用感官增强状态下帮助自己迅速分析复合感官讯息的本地版艾格尼丝来分析微件中记录的信息。
　　当然，这其中不是没有危险。透过另一个人的感官观察世界，其实没有普遍想象的那样简单，毕竟就连更换视界系统，都可能产生一定的负面作用。受到柴端宁植入的赛博生化组件的限制，微件中记录的感官信息和越梦河通常接收的相比，一定显得粗糙又片面；而且时间如此紧迫，也来不及预先做一遍阈值处理。强行读取分析这样的原始材料，眩晕和失衡是肯定的，运气不好的话，也许还会突发感官失调。

　　“没事，只要给我几分钟就行。”越梦河握住微件，在单人沙发上坐下：“你可以去接杯水喝。顺便也可以帮我做一杯冰水。”
　　柴端宁定定地看了越梦河一眼，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去找饮水机。在她的身后，越梦河将微件插进接口，然后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