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不须问》原野

3、第 3 章

　　春寒料峭宜饮酒。我捧着犀角荷叶杯，看漫天梨花纷纷扬扬、随风而舞，似最后一场冬雪。落日斜晖如血嫣红，恰与杯中之物相映。那株绿萼梅树开了十七朵，谢了十三朵，如今疏疏落落，无复盛时。其实何尝有盛时？日日数去，也不过寥寥几朵，探出苍白的小脸，不堪风寒。翠萼如盏，盛了生长与凋零，如今也不可挽留地萎谢。
　　纱窗日落，玉壶酒罄。百无聊赖倚在门边，醒也醺然醉也醺然。本可以轻易地离去，不再尝这般寸心寸灰的滋味，却被他那句淡然的“朕喜欢你”牵绊住。纵然理智知道不应该相信，却忍不住去咀嚼回想，酸甜自知。极少踏出宫门，出去了也不会见到什么人。每日供给充裕精致，远远超过皇妃的份例。他始终没有忘了我，却只是用这样的方式安我的心。我明白，他如此淡漠，只因自己先走了一步，已然失却先机。他是等着我的屈服，等着我像后宫其他嫔妃一样向他低头。
　　可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横亘在中央，让他无心顾及这难以降伏的翊坤宫。思虑间骤然一惊——康熙十三年底，吴三桂反！竟然、竟然忘了这个重大关节！我一阵怔忡，懊悔起来——不知此时他焦心若何、筹画若何，而我却不能为他分担一二。心中焦躁，抓起斗篷奔出宫去。
　　红色宫墙琉璃金瓦，排列组合成令人窒息的亭台楼阁、殿宇巍峨。我在红墙耸立的宫道上奔跑，该死的高底旗鞋磕磕碰碰，弄得我几欲跌倒。棹雪与新来的扫花气喘吁吁跟在身后，旁边经过的宫人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发疯似的我。真的是发疯了，我自嘲地想。宁妃娘娘不顾仪容在后宫乱跑，大概不多时便会传到每一位嫔妃耳中，成为他们耿耿长日闲谈取笑的对象。可是我已顾不得许多，没命地向乾清宫奔去，远远甩下尾随的宫女。
　　急急赶至乾清宫，却听洒扫太监说他在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我忙掉头匆忙而去。
　　苍松古柏蓊郁幽深，花草葳蕤茂盛，修剪齐整。心脏因疾奔而剧烈跳动，脚步却缓了下来。轻抚着胸口上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春天风大，□□上却无一粒沙砾。草木围绕处，黄色绿剪边琉璃瓦光彩夺目，一道垂花门挡住了重檐下的宫殿。两面八字照壁镶嵌着大朵琉璃牡丹，富丽堂皇。我渐行渐近，迈过垂花门，“慈宁宫”满汉双文的匾额肃穆威严。心中不禁忐忑，差一点就折身而去。
　　扫花与棹雪跑得满面通红，气喘吁吁，终于赶上了我。多日相处建立起的默契给了我力量，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在他们伴随下向前走去。
　　整好衣衫理理鬓发，我在“宁妃到”的通报声中迈过高高的门槛。
　　历史上的孝庄文皇太后身穿紫金团龙褂，绾着扁方随意地靠在炕桌上，正同皇帝说着什么。见了我点点头，我忙跪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病了大半年，宁妃可大好了？”太皇太后慈祥而庄重，声音柔和而不失威严：“前段时间听说你好了，怎么又躺下了？我看你气色还好，就只苍白些。”
　　未及作答，皇上已道：“还未禀告皇祖母，宁妃患上失忆症，以往的事全记不住。所以我让她这些日子修习宫中礼仪，以免失了体统——未来给皇祖母请安，请皇祖母恕罪。”
　　“你是要我恕你的不告之罪，还是恕她的不来之罪？”我一惊，抬起头，却看见她微笑着对我道：“怪不得看宁妃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以前总是有说有笑，现在却这么沉静。”
　　我脸一红，不自觉低下头。
　　“既然好了，记得晨昏定晨，多来陪皇祖母说说话。”他淡淡地对我说。
　　“是。”我忙就道：“遵旨。”
　　“行了，你去吧。别忘了我的话。”却是太皇太后对他道。
　　“是，儿臣告退。”他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宁妃，你过来。”太皇太后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去。腕上玉石佛珠粒粒都雕琢着释尊严容，精美非常。
　　我犹豫着，不知合不合礼数。
　　她似乎看出我心思，笑道：“不要紧，这儿没外人。”
　　四周果然没有林立的太监宫女，只有一名嬷嬷，容貌秀丽，不知是传说中的苏茉尔还是苏麻喇姑。
　　低眉走过去，屈一膝跪在炕上，下半身犹立于炕下。
　　“果然知礼。”她赞许地点头：“比宁妃聪明。”
　　我一惊，她却微微一笑：“难得你和她这么像，举止又稳重，皇帝愿意抬举你，也省了宫人的口舌。”
　　我张目结舌，嗫嚅道：“臣妾就是宁妃啊。”
　　她脸稍稍一沉，转头对身边嬷嬷道：“璎珞你看，皇帝也是，空口白牙说什么失忆症。宁妃得的是风寒，和失忆症有什么关系？不知这下宫里多少人猜疑。”
　　璎珞？我望向她，她面目和蔼，柔声对我道：“好孩子，对太皇太后说实话，你是哪家的小姐。太皇太后不会怪你的，你说了出来，太皇太后也好照拂照拂。”
　　“你倒做起好人来！”太皇太后笑骂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怪她？又怎么知道我会去照拂？”
　　“太皇太后不是看不惯宁妃，依奴婢看，她也太恃宠而骄了。我看这个孩子倒好，让她来服侍皇上倒妥贴些。”
　　“你别不知上下，满口里‘你’、‘我’起来。”
　　“太皇太后适才说了，这里没外人。”她笑道，又催我道：“好孩子，快说吧。”
　　怎么说？这下我真无法了，难不成又说谎话？
　　“我没有家……”轻轻道，却不知如何续下去。
　　她了解地点点头，对太皇太后道：“这孩子命苦，太皇太后别勾她伤心了。”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太皇太后道：“也罢，那你就在宫里好生服侍皇帝，切记小心谨慎。”
　　“是，遵太皇太后教诲。”

　　“你这里倒清爽……我叫他们送来的云融沉香怎么不熏上？”
　　“外面这么多花，也够怡人了。我怕熏香把花香扰了，反而不好。”
　　“朕记得以前来总是嫌这屋里香气太重，现在这样反倒不习惯。这样也好，的确怡神。”
　　“皇上不要嫌屋子简陋，”我笑道：“那些金玉玩器太过耀眼，我都叫他们收起来了——屋子也敞亮些。”
　　“这架琴怎么不收？”他指着流苏长垂的古琴道。
　　“琴乃雅器，何必收呢？况且听说宁妃擅琴，我也想学学，免得露了馅儿。“
　　他忽然面露厌色，短短道：“不必了！”
　　一下子反应过来，我忙道：“这就叫他们收。”便要抽身出去叫人。
　　“也不用这么急，”他脸色缓下来，问道：“你今天到慈宁宫有何事？”
　　我一怔，的确是有事，却被太皇太后一顿话混忘了。
　　“似乎是急事——看你跑得面红耳赤。”他又道。
　　我不及思量，脱口道：“三藩！”
　　不大的声音如晴空霹雳，让他浑身一震。他目光如电，震惊地看着我：“你知道！？”
　　“十一月二十一日，吴三桂杀云南巡抚朱国治，举兵叛乱——皇上意欲何为？”
　　他眼中闪过一道利剑，“你知道些什么？三藩如何，你说！”他紧紧攥住我的手，沉声道。
　　心上突然涌起不悦——凭什么这么逼我？我不是你的臣子，没有义务为你分担天下的重担。
　　“你知道，为何不告诉朕？”他逼问。
　　“天机是轻易泄漏的么？”我冷笑：“是可以像有些话一样随随便便就说出口的么？”
　　他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气恼，却因我不服从而变了脸色。
　　“此等大事，是你用来斗气的吗？”
　　我却不答，缄默着，固执着不开口。
　　“国家大事，若有差池，你该当何罪？”
　　“你的来历朕已不再追究——若是有损于社稷，朕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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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终于不耐，冷冷道：“你不说也无妨。看着罢，这江山最后还是朕的！”

　　“奴婢那天看见皇上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好像生着气呢。”
　　“怎么又气了？宁妃本来眼空心大，现在病了一场，竟连皇上也压不住她了。”一个声音冷冷道。
　　“听说她得了失忆症，现如今什么都不懂，不触犯龙颜才怪。”
　　“那真是可惜了，以前多伶俐的，如今变得这样——难得皇上还有兴趣。”
　　“皇上就没去过几遭。奴婢看皇上除了皇后娘娘，第二个就是惠主子您了。”
　　我脸色苍白，恼在心头却不敢言语。太皇太后向旁边小径折去，我忙提步跟上。
　　“宫中最不可听的便是闲言碎语。”太皇太后在璎珞搀扶下踱着悠闲的步子，顺手折下一枝嫣红攒心海棠。
　　“来”，她唤我。
　　我走上前去，她把海棠插在我头上，端详端详：“年轻就该娇艳点儿。简朴虽好，到底太素净。你也该穿些颜色衣服，人也喜气。”
　　“是”，我恭敬道：“如今三藩叛乱，宫中裁减用度，因此臣妾也省些事。”
　　太皇太后修眉一轩，正色道：“所以人才要喜气！别愁云惨淡，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我恍然大悟，笑道：“遵太皇太后懿旨。臣妾素喜清淡，好些鲜艳衣物都赏给下人了。太皇太后既如此说，臣妾以后多穿便是。”
　　“你和你姐姐还真不一样。”她点头叹道：“偏偏皇帝宠得她无法无天，现在醒过来，却把你丢开了。”
　　我怔怔地听着，“你的牌子早递上去了，怎么皇帝一次也没翻过？”她低声道。看我呆呆的样子，又似自言自语道：“宫中事也不定。说不准这样倒好，解了众人平日对宁妃的忌恨。”
　　我回过神来，忙点头称是。
　　“时常去各宫走动走动，言语之间大方些，别存小家子气。”她又道。
　　“谢太皇太后指点——臣妾已拜见了储秀宫、长春宫、延禧宫，明儿再去拜会其他几位娘娘。”
　　她满意地点点头，我见状又道：“太皇太后不计较臣妾身世么？”
　　她淡淡一笑：“你自小长在偏院，吃了不少苦罢？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你性子和顺，我看倒是有福之人——不像你姐姐，在家必是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入了宫也不改小姐脾气！”
　　我沉默不语，只微微一笑。这位太皇太后实在精明，还是少言为妙。随皇上怎么编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