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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刚才听说有喜事,是什么?”我恹恹地靠在榻上,故意分散给我切脉的太医的注意力。
      他欠欠身子,诚惶诚恐地道:“回宁主子,适才太医院会诊,皇后娘娘喜怀龙胎。”
      “真的!”我两眼放光,一把抽回手,回头对侍立的宫女道:“快给我拿衣服来!”又对太医道:“行了,你不用诊,我没事。”他刚要坚持,见我柳眉一竖,便不敢言语,无奈地收拾起药箱,默默退出。
      宫女拿来一件绣满蝴蝶和繁花的桃红旗袍。我皱皱眉,厌恶地道:“太艳了,换件素色的。”又想起一事:“香气太浓,以后弄清淡点。”
      那宫女低低“是”了一声,转身进去。过了许久方捧出一件藕荷色长袍。
      “怎么去这么久?”我随口道。
      宫女竟扑通跪倒,迭声道:“奴才该死!主子衣服多是艳色的,奴才挑了许久才挑出这件来。请主子降罪!”
      “行了行了,你没罪,快起来吧。”我忙道。
      “你叫什么名字?”看她还紧张着,我岔开话。
      “回主子,奴才叫红雪。”声音细若蚊鸣。
      “红雪?真俗!谁取的?”
      “回主子,奴才四人的名字都是主子取的。”
      哦,差点忘了,我可是宁妃。
      “是哪四个?你说给我听听。”和颜问道,免得吓到她。
      “是。回主子,奴才红雪、侍候您进膳的紫云、给您梳妆的碧月,还有……”
      “还有绿衣是吧?”我笑笑:“她是做什么?”
      “她侍候主子抚琴。”
      原来是个有才的丫头,怪不得皇上喜欢。一定是宁妃知道后心生忌恨,设计害死了她。唉,怎么和小说电视上一样?想到即将面临的勾心斗角,不由得害怕起来。
      怕什么?暗暗给自己打气:我又不用靠皇上的宠幸过日子,大不了回我的二十三世纪!想到这儿嗤地一笑,回头对惊讶的宫女道:“以后你改叫棹雪,紫云叫穿云、碧月改叫度月。”
      “是,谢主子赐名。”

      踩着高高的“花盆底”一步一挪地向坤宁宫走去。身边宫女太监团团围绕,前呼后拥。两旁的朱红宫墙琉璃瓦,流淌着华丽而莫测的光。天上时而掠过长长伸展翅膀的乌鸦,叫声嘶哑。偶尔走过几个宫女,见了我小心行礼,匆匆离去。除了钗环摇曳碰撞、衣衫悉簌步履轻响,剩下的便是一片深远的宁静。浓烈的色彩刺激着神经,让心不由自主地收紧。一入宫门深似海,诉说的便是在这空旷的宁静中,耿耿的长日和一成不变的赤红朱丹中,消磨掉短暂而又悠长的一生吧。
      “臣妾叩见皇上……叩见皇后娘娘。”我的动作僵硬而生疏。
      “宁妃请起。”温柔悦耳的声音响起,我默默立起。
      “坐罢。”却是他道。
      一抬头看见他的眼睛,喜悦着,却深不见底。宝蓝龙袍莹莹生辉,在美丽从容的皇后身旁,幸福而满足。世代相传,康熙与皇后赫舍里氏伉俪情深,帝后轶事传为佳话。此情此景,大概传言非虚。
      皇后高而饱满的额上垂着紫色流苏,乌黑发髻上一朵绸制牡丹灿然开放,仿佛散发着暖香阵阵。她容貌端庄,虽并不甚美,却有着母仪天下的从容气度,举手投足间高贵典雅。怀孕的喜悦更是让她脸色红润,目光温和,焕发出母性的光彩。伴在英姿勃发的皇帝身边,如日月交辉,令人不可逼视。
      “臣妾听闻皇后喜怀龙胎,特来道贺。”我微笑着道,心中涌起一丝酸楚。
      “多谢宁妃。宁妹妹还未大安,还劳动亲自赶来,”她把头转向皇上:“臣妾真是过意不去。”
      他笑道:“宁妃的病已经痊愈。倒是你,今后可要好生保养。后宫之事也不要太过操劳,能交给慧妃、宜嫔德嫔的,只管交给他们——横竖他们也无事。”
      一抹红云浮上桃腮,她温柔地垂下螓首,无限娇羞而又不失端庄地道:“是。谢皇上关心。”
      我一时失神,痴痴地面对此情此景,心里万般滋味无法言道。史书记载,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上午,赫舍里氏生下皇六子,当晚便因难产而死。看着一代帝后如平常夫妻那样享受着将为人父母的喜悦,心中暗暗难受。他们可知,生的欢喜之后,接踵而至的,竟是死的悲哀呢?得子而丧妻,是怎样尴尬悲哀的煎熬?而唯一知情的我,竟还想着如何从她手里赢得自己的爱情。我是怎样的无情呵。
      况且,有谁能够拥有和他少年结发、青梅竹马,风风雨雨相偎相伴走到今天的纯挚深情?
      心酸与愧疚涌上心头,我如坐针毡,起身告退。
      他深深望我一眼,点头应允。
      低头倒行着退下,出了宫门,方长长吁了一口气。看来,这里是不能呆下去了。我本就是一个闯入者,哪里有资格再去争夺什么?何况,这只是我不自量力的天真想法罢了。康熙对皇后的感情,是从小一点一滴累积起来。那时年纪小,心无城府,感情自然真挚。我中途介入,凭什么去获得那样的款款深情?……只是,就这样回去了吗?西西若知道,定然气得跳脚,骂我不争气。
      手伸入衣领内,一串冰凉的项链触手可及。一粒硕大的椭圆石头坠在中央——只要按下去,便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只是这样浮光掠影地来一遭,便灰心丧气地走了吗?不甘心,终究不甘心。

      金八宝双凤纹盆、红珊瑚镶金盖碗、青玉水仙、蓝玛瑙宝象……金银珠宝琳琅满目,无不流光溢彩,映得整个卧房富丽堂皇。巨大的铜镜前,各色钗钏簪环无不镶金嵌宝,极尽奢华。我拈起一支素净些的翡翠钗,钗身上嵌着粒粒红蓝宝石,如星般闪烁流转。钗头镶了一枚硕大粉色浑圆珍珠,却是镂空的,中心一粒小珠滴溜溜滚动。难为怎么做出来,真是巧夺天工。宁妃如此标致的人物,再戴上这些东西,定是风华绝代吧。我痴痴地想,不由自主在镜前坐下,把钗子往头上插去。
      “皇上驾到!”
      我浑身一颤,尖细的钗子划得头皮生疼。
      镜中身后,多了一个挺拔身影。继续用钗子将头发绾好,仔细照了照,方立起来,敛衣跪拜。
      他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目光如电。绛色便服遍体连缀着吉祥万字,硬领上蝙蝠花纹振翅欲飞,仿佛要挣脱束缚逃到此间来。我直直跪在地上,扬起头。他不发一言,闲闲地望着我。周围宫女知趣地退下,只听得墙上西洋挂钟的钟坠晃晃悠悠,发出有规律的单调声音。腿渐渐酸麻,渐渐失去知觉。我仍旧沉默地跪着,昂着看着他。年轻的皇帝目光深沉冷峻,浑不似二十出头的样子。八岁登基、十一岁大婚、十四岁亲政、十六岁诛鳌拜,无休止的责任与重担压在原本稚嫩的肩上,盖过了天性中的顽皮活泼,让童年的无知与快乐远去。过早担负起一个诞生不久的帝国的命运,他的心已生出成熟与坚冷的外壳,很难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玄烨,玄烨……我默念着这个名字——玄是黑、烨是火,黑色的火焰,冷酷而炙热。这是我希望用全部思念与热情去拥抱的名字,犹如飞蛾扑火般义无返顾,不惜被灼伤甚至焚毁。
      可是他就那样在我面前泰然站立,不喜不怒,目光疏离。数尺的距离间,仿佛横亘着无法逾越的深渊。谁先迈出那一步,也许便是粉身碎骨。对此我不敢埋怨——本就是死乞白赖着要来到他身边,本就是希图以谎言换得他的爱怜,本就是愿意这样与他天长地久地对视下去,即使他眼中如含冰雪,即使我吝啬一句求起的软语温言。
      黑瞳如铁,将我沉沉笼罩。背上渗出细密的汗水,燥热刺痒。他缓缓走近,轻轻抽出我头上的翡翠珠钗。长发没了束缚,顿时如瀑滑下,流泻至腰。
      “起来”,他沉声道。
      以手支地勉强站起,膝盖颤抖着不听使唤。我颓然欲倒,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可扶之物。他骤然伸出手,紧紧托住我的臂,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堪堪要将我整个人看穿。我浑身虚脱了般软软靠在他掌上,眼中浮起薄薄的雾气。他突然松开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却闲闲地走到椅前坐下,漫不经心地用钗子敲击着桌上玉磬。“当——”清脆的音韵在室内回旋飞舞,萦绕不已。
      “皇上若不信我,白绫毒药,赐下便是。何必如此作践?”我心如死,冷然言道。
      他抬起眼睛,面颊上有几星白点——幼时逃过天花的记号——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笑意若有若无。
      心中稍动,贪恋地捕捉着那抹笑意,却再不愿奢望。手慢慢伸向颈边,指尖有冰冷的触感。
      “你干什么?”他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皇上以为我要行刺么?”我冷笑道,从颈中掏出一串银链。纯黑的椭圆吊坠坚硬如磐。从他面前消失,是最好的证明方式吧。让他以为我真的是下凡的仙子,让我在他的记忆中占得一席之地。
      “等一等!”
      手从吊坠上滑落,惊愕地望向他。黑石上激射出的亮光登时黯淡下去。刹那间,突然泪凝于睫,控制不住痛哭失声。泪珠滴到链子上,发出清响,化成粒粒碎玉无声滚落在厚实的地毯上。
      泪水如注,模糊了视线。只听得清越的玉石撞击声如雨般簌簌不止。
      满眼朦胧中,一袭绛色渐渐靠近,铺天盖地将我笼罩。温暖的气息吹拂在颊边鬓角,如仲春惠风,酥痒和畅。莫名的哀伤却将我压倒,汹涌澎湃盖过了所有思想。“玄烨,玄烨……”终于哽咽着呼唤出心中藏了许久的名字。史书害我,让我异想天开爱上百世轮回前的人物,摸不到抓不住,只能隔了迢递时空无望地注视;西西害我,让我面对难圆的谎言,背负上真与假的撞击与煎熬,和说不明道不清的离奇身份;玄烨害我,让我在冰冷与温暖、失落与期盼中挣扎辗转,无力维持自己的骄傲与尊严。一代明君圣主,黑色的火焰,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在我好容易冷下心肠断了念想的时候,燃起万丈炙热,将我全然吞没。
      他静静站立,任我的泪水浸透了锦衣。渍痕点点团团,盖过连绵不断的万字花纹。脚下碎玉粼粼闪亮,翠绿欲滴,缀在粉色地毯上,格外分明。我不住抽噎着,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头脑渐渐清明,却依依不愿离开。
      他松开一只手,抬起我的下颔,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
      “老实说,你从哪儿来?”
      犹泪眼朦胧,躲闪着他的目光,却避无可避。
      “说”,他的声音带着不可违抗的威严,手微微收紧。
      “红尘世外,不足为外人道。”勉强吐出几个字,不敢面对他深邃的目光。
      他点头,将我放开。我疾步退后,大口大口地喘气。
      碎玉在他足下咕噜噜滚动,渐化为晶莹水珠,盈盈粘在地毯的绒毛上。
      “你不是妖魔罢?”他突然问道。
      “人间皇帝,位列仙班,妖魔不可近身。”我看到一线光明,心中升起希望,小心翼翼地将它紧紧握住。
      “好”,他又复颔首:“那你呢?”
      我微笑:“我……十五月下,为天帝猎史。”
      看他疑惑,解释道:“每月十五月光最为清正醇雅,将嫏嬛轩中历史典籍晒于月光之下,所有凡尘过往皆可入册,无一疏漏。”
      “九天女史?”他似笑非笑,扬起眉毛道:“朕喜欢你!”
      我愕然地睁大眼睛,片刻的惊喜后心向下沉去。他说,他说——喜欢你,朕喜欢你!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金口玉言,难道就是这样的么?难道每一个嫔妃媵嫱,情浓意洽之时,都会得到这样一句“朕喜欢你”,淡然如风的痕迹。喜欢是喜欢,只是时间流逝便蒙上积灰,有多少兴致再去拂拭呢?越轻易说出来的,岂不是消逝得越快?
      “不”,我使劲摇头:“你不喜欢我。”
      他怔了怔,似乎出乎意料。“朕喜欢的”,他上前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
      我猛然将手抽回,争辩似地道:“不,你不喜欢我。”
      他眉头陡然锁起,神色不悦。停了一会儿,又淡淡笑起:“朕知道了。”说完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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