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光》旧时岁

3、煤球

　　杨梓鑫刚上初一时，就知道班里有个叫程沥的男同学长得特别好看。
　　好看到下课时，总有其他班的女生上厕所假装路过，隔着窗户玻璃偷看程沥。
　　有时同桌跟她聊天，也会偶尔提起这个名字。
　　只是那时的杨梓鑫并没有特别在意。
　　这会回想起来，那个年纪的她竟然不是个外貌主义。
　　也或许是因为看着程沥这张脸被养叼了，以至于之后的许多年里，她成了个切切实实的外貌协会。

　　想到这，杨梓鑫眼里含泪，无声地笑了笑。
　　她动了动手指，翻到第二张照片。
　　照片也是在夏天，他立在一棵树下，树荫打在他的身上，长长的帽檐遮了他半张脸。
　　可杨梓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穿着迷彩服，看上去有些瘦了。
　　这个角度是偷拍的。
　　是中考完，她在听说他的学校后，上网查到他学校的贴吧，在贴吧首页的第一个帖子里，看到了他。
　　下面的回帖都在问。
　　“这是谁？”
　　“有女朋友吗？”
　　“帅啊。高几的？”

　　杨梓鑫又记起了那个下雨天，她撑着伞从校门口走出来，看见他站在不远处小卖部的屋檐下，就再也挪不动步了。
　　那是中考完后，她再次见到他。

　　杨梓鑫与程沥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只是地图上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小镇人口不多，日子悠闲自在。
　　程沥的爷爷在初中部的不远处，开了一家小卖部。
　　一开始杨梓鑫并不知情，门口躺椅上摇着蒲扇、头发花白的老人，是程沥的爷爷。
　　那天，她只是路过，正好看见里面的火腿肠，又嘴馋，就跑进去买了一根。
　　等付完钱，拆开想边走边吃时，一只小黑狗拖着舌头跑过来，眼巴巴地在她脚边蹿来蹿去，哈喇子滴得满地都是。
　　杨梓鑫看看手里的火腿肠，又看看脚下撒娇卖萌、圆滚滚的小黑狗。
　　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然后又松开，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掰了一小段扔到地上。
　　小黑狗立刻开心地摇着尾巴，舔起地上的火腿肠。
　　杨梓鑫看它缩成一团，跟个小煤球一样，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煤球。”她叫它。
　　小黑狗立马汪汪两声。
　　这时，摇椅上的老人转过头，奇怪道:“你怎么知道它叫煤球？”
　　杨梓鑫“啊”了一声，呆愣片刻，然后噗嗤一声，笑道:“我随口说的。”
　　“小姑娘，那你跟它很有缘啊。随口说说，都能猜中。”老人摇着蒲扇慢悠悠道。

　　杨梓鑫一直很喜欢狗，但是父母曾明令禁止过不许她在家养宠物，她向来听话，所以从来没提过要求。
　　这会，听到老人说有缘，她又看这只小煤球特别可爱，还很黏自己。
　　于是接下来几天，放学后她都会忍不住跑到小卖部买根火腿肠，找小煤球玩。
　　日子久了，她跟程沥的爷爷也混熟了。
　　好几次她逗弄小煤球时，都能听到老人半是玩笑的叹气声，“臭小子，每天一放学就只知道出去鬼混。”
　　杨梓鑫起先没在意，后来听老人问起自己几岁上初几了，说臭小子跟她一样。
　　再之后，又问她哪个班的，老人说竟然是一个班的。
　　她愣了愣，问，“那他叫什么名字？”
　　老人摇摇头，叹口气，“程沥。”
　　杨梓鑫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脏砰砰直跳，似乎只要一提到程沥，她的脑子就一团浆糊，身子完全不受她的掌控。
　　她听到程沥爷爷问自己，“臭小子，有没有好好在学校上课？”
　　杨梓鑫忙点头，“他很认真的。”
　　程沥爷爷狐疑地看着她，似乎有点心知肚明，“梓鑫啊，你年纪轻轻地可不能被他的长相给迷惑了，美色是祸害！”
　　杨梓鑫的小脸刷得一下红了个透彻。
　　程沥爷爷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
　　杨梓鑫被戳破心思，还是被程沥的爷爷，他最亲近的人，简直全身上下都红透了。
　　她脸皮薄，忙不迭否认，“没有！爷爷，您别乱说！”
　　她一时心急，说话不小心溜了嘴。
　　“你看看，你看看，连爷爷都喊上了。还没有。”程沥爷爷唉声叹气道。
　　“爷爷。不不不。”杨梓鑫急得语无伦次，“程爷爷，我没有。”
　　她的小脸已经熟透了，可还是鼓起勇气，很认真地盯着程爷爷的眼睛道:“程沥在学校表现很好，老师都很喜欢他，他学习非常认真刻苦。”
　　不是她说假话，是程沥的实力确实如此，这次月考他又考了全班第二，全校第十。
　　程爷爷停下摇蒲扇的手，坐起身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她知道了程沥的一个秘密。

　　原来程沥的父母从程沥出生起，就离开了小镇，到外面闯荡打拼。
　　从小他们就告诉程沥，如果他的成绩能一直进步，并且完成他们定好的目标，那么他们就会抽空回小镇看看他。
　　所以，程沥一直为着他们定下的一个又一个目标而努力着，哪怕十次里面有八次食言了。
　　他也从来没有怪罪过他的父母。
　　不像她，有时因为不满足，就忍不住对父母生出怨怼。
　　那天，杨梓鑫想，程沥是那样好的人，这世间果然没有人能与他相配。

　　之后几次，杨梓鑫在小卖部逗弄煤球时，会故意留久一点，有时会遇上程沥打完篮球回来，但大多数时是遇不上的。
　　一旦遇上了，程爷爷就会在旁边揶揄道:“你这臭小子最好别回来了，我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有时是，“唉唉唉。果然是孙大不中留。”
　　“梓鑫，你爸妈介不介意多个儿子，反正我不介意多个孙女。”
　　每次程沥回来，听到这些话，都会扔下篮球，又头疼又无奈地蹲下身，温声哄他老人家开心。
　　杨梓鑫站在旁边，看着这样生动的程沥，又好笑又欢喜。
　　那些欢喜满得都快要冒出泡来了，可还是被她狠狠地冷静地戳破，又按了回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
　　直到暑假后，杨梓鑫去外婆家呆了两个月，临到开学前夕才回到小镇。
　　她带了些特产去找程爷爷，才发现小卖部关门了。
　　她跑去问隔壁书店的老板，老板说他也不清楚。
　　那会，她没有手机，也不知道程爷爷的电话号码。
　　她就站在小卖部门口，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来程爷爷和程沥。

　　程爷爷的小卖部，再也没开了。
　　初三开学重新分班后，杨梓鑫在布告栏上寻找程沥的名字，毫不费力地在优秀实验班一班找到了他。
　　杨梓鑫松了口气，为程沥今年能见到自己的父母而开心。
　　接着才安心地去找自己的班，四班。
　　隔得有些远，但好在她努力地赶上了些。
　　只是，不在一个班后，初三任务又繁重，没了小卖部，她很难再遇见程沥。
　　虽然很想知道程爷爷为什么不开小卖部了，但就算给杨梓鑫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跑到一班门口去找程沥，受众人的注目礼。
　　她还没有那样的勇气。
　　所以，她一直在等机会。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出门上厕所时，在走廊上遇见了程沥。
　　他穿着纯黑的高领毛衣，整个人看上去并不太好，甚至瘦得有些脱相。
　　她面对面走过去，停在他跟前，因为很久没见，心里有点紧张，想问他一句，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而他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像看见陌生人一般，与她擦肩而过。
　　就一眼，把杨梓鑫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消耗殆尽。
　　她不吭声，也有些生气，气程沥的态度，故意装作不认识自己？
　　跟她认识，有那么丢脸吗？
　　杨梓鑫下意识摸了摸脸，又一次感受到了将自己溺毙的自卑。
　　晚自习后，她走到小卖部门口，看着紧闭的卷门，小小声又呜咽道:“程爷爷，程沥是个坏人。”

　　直到很久以后，杨梓鑫才明白。
　　程沥不是装作不认识她，而是真的忘了她。
　　他的那身皮囊，吸引了太多的女人。
　　每一天，他的身边都会时不时冒出一些女孩，与他制造偶遇。
　　而她只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安静地蹲在角落里，陪着煤球一起，听着程爷爷一遍一遍的揶揄他，偶尔叫几声“梓鑫”。
　　而他从没在意过，梓鑫是谁。

　　杨梓鑫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流过脸颊，滑入发间。
　　她看着手机里的军训照，狠心想删除，却久久没舍得按下去。
　　窗外刮起了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今天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
　　杨梓鑫看了眼窗外浓黑的夜色，刚准备挪回目光，豆大的雨便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
　　正如那年的下雨天。

　　中考过后，杨梓鑫估算了下分数，填了镇上最好的高中。
　　她想着，程沥成绩很好，肯定也是在镇上，上这所最好高中。
　　她那时的眼界太小，没有手机，只有一台电视，却只会陪着老妈看些苦情剧，对于外面的世界一概不知。
　　那会的她天真地以为，这所高中已经是镇上最好的了，不上这个还能上哪个？
　　然而她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更广大的天地，更繁荣热闹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