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梨》江窥谷

9、盛夏（4） 1996年夏

　　你来我往，金钟笙动作快，帮杨桥挣了足够的零花钱。杨桥也尽心尽力，每天捂着胸口守着速效救心丸辅导金钟笙写作业。
　　一个多月下来，成效显著，杨桥的钱包鼓了，金钟笙月考名次更是直接往上爬了二十多个，从班级吊车尾上升到了中等水平。
　　金钟笙他那半年不回家一次的老爹喜出望外，趁热打铁，暑假给金钟笙报了6个补习班，语数外物化生一个没落下。
　　这可把金钟笙愁坏了，他还想着暑假天天泡在杨桥家帮着一起叠糖果盒呢。
　　拿成绩单那天，杨桥问：“这不考得挺好的嘛？只比上次月考少几分，怎么闷闷不乐的？”
　　金钟笙说了自己暑假里一整天都要上补习班的事，高兴不起来。
　　杨桥问：“补习班是什么？补课的？”
　　金钟笙咋舌，没想到杨桥竟然连补习班都没听过。
　　也是，杨桥不需要上补习班，自然不了解。
　　“昂。”金钟笙蔫了吧唧地回答：“上午语文和数学，下午理综，晚上英语，而且都是一对一，不活了……”
　　“噗……一整天都在补习？那学费得多贵啊。”
　　“你就只关心学费？一个暑假补下来可能也就四五千块吧。”
　　“我靠……”杨桥听愣了，四五千块，他家一整年也不一定能挣四五千，金钟笙一个暑假光补习就花掉这么多。
　　“你这补习，是非上不可吗？”
　　“你以为我想上吗？我爸非得给我请补习老师，已经联系好一位了，剩下的五位也正在联系。”
　　杨桥眼珠一转，和金钟笙同仇敌忾：“你爸也真是的，还到处去请老师，这不是有现成的老师吗？还花这个冤枉钱？”
　　金钟笙听出画外音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杨桥。
　　杨桥把成绩单摊桌上：“校第一，够资格当你补习老师吗？”
　　金钟笙目瞪口呆，直拍手：“够！太够了！”
　　“六科全包，闲暇的时候要帮我叠糖果盒，补习费就免了，你看着给点伙食费就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金钟笙打电话给金祖光，把杨桥好一顿夸，终于把补习班给退了。
　　金钟笙暑假第一天去杨桥家补习，没带书，书包里全是大的小的各种型号的游戏机，肩上还扛了一把电风扇。
　　哦对了，还有一个随身听，小小一个，可以装裤兜里，送给杨桥的，就当给补习老师的见面礼。
　　“索尼的？这个好贵呢。”把杨桥给高兴坏了：“送我？”
　　“嗯，暑假学校老师办公室又不开门，你可以用这个练英语听力，不用他们的录音机了。”
　　杨桥没扭捏拒绝，直接收下了。
　　不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说什么也要让金钟笙这暑假补习有点成效。
　　两人大部分时候都一张桌上写作业学习，风扇朝着杨桥吹，其实杨桥并不十分怕热，吹久了反而觉得太冷，便往金钟笙那边坐了点。
　　他的桌子本来就小，坐两个人已经很挤，桌上还放一台大电风扇，更挤了，往旁边稍微坐一点就碰到了金钟笙的手臂。
　　两人都穿着T恤，肌肤与肌肤相贴，柔软滚烫。
　　杨桥戴着耳机听歌呢，手臂和金钟笙的手臂贴了一会儿，越来越热，但不知道为什么，总不想移开。
　　杨桥悄悄扭头看两人手臂相贴的地方，谁知金钟笙没在认真做题，也正扭着头专注地望着他。
　　杨桥把耳机取下来，严厉地问：“你写完了？”
　　“还没。”金钟笙做贼心虚，低下头偷偷笑了下，继续埋头做题。
　　杨桥觉得无聊，又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游戏，还是闷，提议出去吹吹风。

　　金钟笙骑自行车，载着杨桥去了荔枝公园。
　　两人并肩躺在草坪上，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金钟笙不知道从哪弄来几根枯树枝，插在草地上，把自己的白衬衣搭在上面，给杨桥弄了个简易的遮阳小帐篷。
　　帐篷只遮到杨桥上半张脸，下巴依然暴露在阳光下，连绒毛和微微发青的胡茬都清晰可见。
　　杨桥闭着眼，看起来倒惬意得很，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金钟笙手肘撑着地，看了会儿杨桥，也躺下，问：“你叹什么气啊？”
　　暑假虽然快结束，游戏也玩了，补习也补了，钱也挣了，一举多得，还愁什么呢？
　　“进进出出都坐你自行车后座，感觉自己跟个大姑娘似的。”
　　金钟笙听得嘎嘎笑：“你也买辆自行车呗！”
　　“之前看了下，有点贵。”
　　“我给你买！”金钟笙大气地说。
　　杨桥一听，扭头瞪着金钟笙干净的侧脸，以及……只剩一层茬的头发。
　　暑假两个月里，金钟笙每周一都在杨桥家的剃头店理发，一次不少，比上学还准时。
　　杨妈说不收钱，凡是儿子同学，来理发都不收钱，金钟笙不乐意，硬要给钱。
　　杨桥提出不满：“一呢，自行车要买的话我自己买，你给我买像什么话。
　　“二呢，以后不许来我家理发了，就算来，顶多一个月一次。你这一个月理四次，刚长出来点就剃了，还没之前头发长点的时候好看。
　　“而且你以为我妈看不出来吗？你再这样，不仅我要生气，我妈也要生气了。”
　　好吧。
　　如果杨桥觉得头发长一点好看的话那就留长一点再来剪。
　　虽然被杨桥勒令禁止了，但金钟笙还是想为杨桥分点忧，提议说：“你可以买二手的自行车。”
　　“二手的自行车能便宜很多吗？”
　　“二手市场上的当然便宜不了多少了，我说的是我们淘二手组件，自己组装一辆自行车。”
　　杨桥一听就歇菜了：“我不会组。”
　　“我会啊！”金钟笙立起来，自豪地说：“我现在这辆自行车就是自己组的！我知道郊外有个镇，一条街都是处理报废汽车、自行车的废品站，我们直接去那淘组件，然后买点小零件，自己组！比买的成品自行车还好骑！”
　　杨桥被说动了，毕竟下学期就高三，有时候等公交实在是慢，车上又挤，还容易塞车，太浪费高三的宝贵时间了。
　　而且因为叠盒子和金钟笙的伙食费，这个暑假挣了点小钱，自己去买二手组件和零件的话，应该够。

　　两人说干就干，约着第二天去了郊外的小镇。
　　金钟笙果然是个门内人，在无数辆报废的自行车中千挑万选，又和废品站老板唇枪舌战，终于淘齐了满意的自行车组件。
　　杨桥买来了零件，金钟笙和修车店老板借来了工具，三下五除二，开整！
　　金钟笙是主力，杨桥在旁边递工具，两人都弄得汗流浃背，完全组装好就花了俩小时。最后杨桥坐上去试了下，很好，称手。
　　都中午了，这小镇边缘看上去也没什么好吃的，两人便往市中心骑，回去找点好吃的庆贺杨桥有了自行车。
　　半道又热又渴，两人下车买了冰棍儿，一左一右蹲路边吃着，闻到风里一阵果香。
　　金钟笙站起来望了望，原来路边就是一个荔枝园，一串串饱满的红皮荔枝都快把低矮的荔枝树压断了。
　　“哎，”金钟笙捅捅杨桥的胳臂肘：“你想不想吃荔枝？”
　　杨桥也闻到荔枝香味了，望了望不远处的荔枝林，骂金钟笙：“你想什么呢？这果园有主的，应该不对外开放。”
　　“你不知道？”金钟笙张口就来：“这个果园老板卷款跑路了，果农没拿到工钱，打算把整个果园的荔枝都烂在树上呢，多可惜啊。”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门道。怎么，我们整两颗吃去？”
　　杨桥挺单纯，信了金钟笙的鬼话，把自行车停在围墙外，真翻墙进了果园。
　　果树虽然不高，但高处的荔枝跳一跳也不一定够得到，枝条又太细，杨桥轻巧，便上了树。
　　树梢风光无限，可以望到整片荔枝林，满眼尽是蓊蓊郁郁的青绿色，甜丝丝的果香萦绕在鼻尖，十分惬意。
　　嗯，树梢顶部的荔枝都更甜呢。
　　金钟笙在树底下一边摘荔枝一边担心杨桥，怕杨桥没踩稳掉下来。
　　金钟笙跺脚：“你别光顾着自己吃啊，给我也整两颗。”
　　杨桥笑了，在最高处摘了颗红彤彤的荔枝，还给剥了皮，踩在枝丫上，蹲下弯腰递给金钟笙：“你尝尝这上面的，可甜了。”
　　亏得杨桥手臂长，金钟笙个高，不需用手，踮踮脚直接用嘴衔了，果然甜得很。
　　金钟笙：“再来一颗！”
　　杨桥想着还要摘一颗更甜的，手去摘更远处的荔枝，脚下没踩稳，猛地就滑了。
　　“小心！”地上的金钟笙仿佛就等着杨桥摔似的，马上伸出双臂接住。
　　金钟笙被杨桥摔下来的惯性带着摔了个屁股墩儿，两只脚也踩水坑里，而且慌乱之中右手还搂到了杨桥的屁股，左手还在杨桥裤.裆附近抓了一把。
　　杨桥摔在金钟笙身上，赶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树叶，大骂：“我靠！流氓啊你！”
　　“我靠！”金钟笙也挺委屈，屁股都快摔成四瓣了：“我不抱着你你就摔地上了！”
　　杨桥还想说什么，听见不远处一阵狗叫，还不止一条，接着便是人声，话里骂着抓贼往他们这边来了。
　　“快跑！”金钟笙瞬间反应过来，站起来一把抓起杨桥的手，飞快地朝围墙边跑。
　　“金钟笙你个骗子！”杨桥又骂，但是身不由己，一直被金钟笙拽着跑。

　　两人翻过围墙，在围墙外边落地，又是“哎哟”“哎哟”两声，赶紧扶起自行车开溜。
　　杨桥长这么大，第一次偷东西，还没承认，又丢脸又愧疚，飞快踩着踏板，要追上去揍金钟笙一顿。
　　金钟笙常年骑车，车技精湛，遇到下坡刹车也不捏，直接放开龙头，双臂展开，任凭自行车像野马脱缰一样飞快直往下冲。
　　杨桥新车才上手，不敢太放肆，在后面捏着刹车，落下好远，大喊：“金钟笙！别让我追上你！”
　　正午阳光正烈，毫无顾忌地晒在两人微微昂起的脸上，给少年分明的下颌蒙上一层金色阴影。
　　身边擦过疾风，依然带着荔枝的果香味，倘若心再细一点，仔细闻还有咸咸的海风气息。
　　乡村柏油公路两道的荔枝林仿佛没有尽头，给甜蜜的岭南泼上两抹沁人心脾的绿。
　　高大的行道树郁郁葱葱，树影斑驳，洒在少年身上的光影也明明灭灭斑斑驳驳，画面就像电影里终年盛夏的碧绿田野。
　　……
　　金钟笙出生在北方，高中大学在南方，硕士在西欧，博士在北美，毕业后回国创业，因为事业走遍了大江南北。
　　他这辈子去过那么多地方，走过那么多的路，可也只有那年夏天的正午，和杨桥骑车经过的那条乡村公路最为明媚耀眼。
　　也只有当初那颗杨桥喂给他的荔枝最甜。
　　可惜没有当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