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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盛夏(3) 1996年夏 ...


  •   金钟笙有点本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出一个自行车后座来,载了杨桥一起回家。
      和平时差不多的时间到,阿姨饭却还没有做好菜,说是菜市场猪肉摊老板两口子打架,她去劝架了。
      “人家两口子打架,你不躲远点,你还去劝架,失手把你给打了怎么办?”
      “行了行了,饿了吗?先吃点水果垫垫,吃完写作业吧,饭半个小时后之后就好!”
      说起水果,金钟笙问:“阿姨,您买梅子了吗?”
      阿姨一拍脑门:“坏了,给忘了,先吃饭,吃过饭我再去买。”
      “阿姨您真行!”金钟笙无语了,邀请杨桥先去他房间写作业。
      阿姨已经提前给金钟笙的房间开空调了,安顿好杨桥之后金钟笙出来找了半天,家里就剩一颗梨了,蔫蔫的,几天前买的。
      凑合吧。

      金钟笙把唯一的一颗梨洗了,水果刀劈成两半,拿去房间和杨桥分着吃。
      正好阿姨进来送饮料。
      “呐呐呐,冰箱不是还有冰可乐嘛!哎呀我的妈呀!你们咋把梨给分了呢?”
      金钟笙:“就一颗,不分怎么吃?”
      “就不能给你同学先吃?来,小桥喝可乐!”
      “谢谢阿姨!”杨桥接过可乐,手里的半个梨已经吃了大半。
      阿姨转而继续教育金钟笙:“梨不能分着吃,梨、离谐音,分着吃了要分离的!”
      金钟笙不信,翻了个白眼:“迷信!”
      阿姨:“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金钟笙伸胳臂揽着杨桥的肩膀,信誓旦旦说:“我们就分着吃,就要分着吃,就不分离,就不分离!”
      杨桥低着头傻乐。
      阿姨知道年轻人说也说不听,而且现在再说也来不及了,摇摇头出去继续在厨房忙活。

      杨桥吃完了梨,插了根吸管喝可乐,一边打量金钟笙的房间。
      其实刚刚一进金钟笙的家门他就一直在打量,金钟笙家里什么都有,不仅有电风扇和空调,还有电视机,连计算机都有。
      再看金钟笙的房间,也有空调,明亮的吊灯,巨大的床,床头床边的墙上都贴满了王菲和小虎队的海报,整个房间萦绕着一股桂花香。
      “你写作业吗?”金钟笙拉开阳台门,整个房间瞬间亮了起来。
      杨桥跟着金钟笙去了阳台,一个巨大的书桌映入眼帘。
      “我靠,你的书桌有四个我的书桌那么大。”
      金钟笙挠挠头:“有这么夸张吗?我还觉得不够大呢。”
      确实有点小,因为桌上已经堆满了——各种课外书、资料书、文具,还有录音机、复读机、电子词典……
      “小霸王!”杨桥的眼睛一亮,拿起了金钟笙书桌上的小霸王学习机观摩起来。
      “嗯,”金钟笙无所谓地说:“其实就是个游戏机,仿的任天堂的16位红白机。”
      杨桥只在小霸王学习机的专卖店里见过,都没亲手摸过,开心得很,笑着说:“人家是小霸王是学习机,你居然说是游戏机。”
      “对我来说就是游戏机,都没什么学习功能。”
      杨桥回怼:“那是你不会用,白糟蹋了,暴殄天物。”
      这话正好说在金钟笙的心坎儿上,他顺坡下驴:“那送你了,在你手上就能物尽其用了。”
      杨桥得意地说:“我学习好,用不上学习机,就想玩两把游戏。”
      听杨桥说这话,金钟笙真是又恨又无奈:“你玩吧,随便玩,我还有正版的红白机,里面好多游戏,你都可以玩儿。”
      杨桥学什么都飞快,第一次接触小霸王,二十分钟之内就把魂斗罗给玩通关了,接着又在十五分钟之内把坦克大战给玩通关了。
      其实时间并不算短,但杨桥不慌不忙游刃有余,而且全程心无旁骛,没有和金钟笙说一句话,显得平时打游戏又喊又叫的金钟笙很傻。

      两个游戏通关了,正好阿姨来敲门让吃晚饭,杨桥把小霸王放下,长叹:“唉……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玩嘛。”
      金钟笙阿姨的厨艺确实精湛,而且都是杨桥爱吃的。杨桥吃了两碗饭,闻到一味幽幽的花香。
      “噢!”阿姨指了下桌角一个茶壶大小的机器:“桂花香薰。”
      杨桥还是第一次听说香薰这个东西,有点好奇。
      “前一阵金钟笙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爱干净起来,每天晚上洗一次澡,每天中午回来吃过饭还要洗一次。
      “还让我把家里和他房间弄得香一点,弄得我还以为他交女朋友了!”
      “阿姨!”金钟笙多次使眼色不管用,直接喊出口了:“你别说了,没有的事儿!”
      杨桥一开始还津津有味听着,后来低头笑了起来,附和阿姨调侃说:“他可能怕女朋友说他身上有汗味儿吧。”

      吃过晚饭,两人坐公交车一起回杨桥家,下公交之后金钟笙跟着杨桥又走了一段路,走进一条又深又窄热闹非凡的巷子。
      狭小的剃头店门口电吹风呼呼响,杨桥率先打招呼:“安叔叔。”
      电吹风停了,客人站起来面朝向落地扇,抖落身上的碎发——果然,家里只有一个电风扇,要先紧着客人用。
      客人回应杨桥:“学生仔回来啦,带同学回来了。”
      “啊,”杨桥答应了,给妈妈介绍:“妈,我同学来了,金钟笙,上午电话说过的。”
      杨妈擦擦手,见金钟笙人模狗样的,要去和金钟笙握手:“哦哦,小金小金,上午杨桥打电话回来说你要来哩,快往里面来呀,吃晚饭了吗?”
      金钟笙弯腰,双手递过去和杨妈握手:“阿姨好,我们吃过了,我过来你们家玩一会儿。”

      介绍完,杨桥穿过剃头店带着金钟笙去了后面自己房间,狭小的房间站了两个长手长脚的人之后几乎转不开身了。
      房间小是一回事,但主要是被各种颜色、快堆到天花板的破纸盒占满了。
      他刚刚在外面也注意到了,剃头店里也全是堆起来的破纸盒。
      有些纸盒是原色的,有些印满了五颜六色的图案和文字。
      金钟笙从等身高的几丛纸盒上随便拿了几个下来,发现都是糖果品牌,有的是内地品牌,有的是香港甚至海外品牌。
      “这就是你家的副业吗?”
      “嗯!”杨桥自豪点点头,递了一个原色纸板给金钟笙。
      杨桥的房间小,窗户也小,也没有空调或者电风扇,只能用纸板扇扇风了。
      金钟笙拿着纸板扇起来,喃喃自语:“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第一次请大家吃零食,你说你吃过那个糖,香港的品牌。”
      “可不,我从小就在这些糖果盒堆里长大的。盒厂的老板也挺客气,每次来拉货,都给带一大袋糖果厂发的糖呢!”
      “所以你妈妈经营着剃头店,没客人的时候就做糖果盒?那你呢?你平时也要做吗?”
      “废话!不然呢,吃闲饭吗?”
      说话间杨桥已经坐下叠起了糖果盒了,让金钟笙也过去挨着他坐:“你也别闲着,过来,我教你,也该劳动劳动。”
      金钟笙依言过去挨着杨桥坐下,拿起一块原色纸板。
      “像这种没有印刷的,是不知名的糖果品牌,只需要把纸板粘成一个长方体就行。
      “你看他长方体的每条棱处都用机器压出痕迹来了,我们只需要把纸板按照痕迹折起来,然后用透明胶带固定就好。
      “这种已经印刷过的是比较贵的糖果品牌,也是一个道理,只不过胶带不能粘在图案上面了——即便是透明的胶带也不行,就只能小心地粘在盒子内侧,难度要大一点。你先试试固定没印刷的糖果盒。”
      金钟笙试了下,其实就是叠一个长方体再固定起来而已,几个动作重复做,没有任何难度。
      “有印刷图案的,一种图案放一摞,不能放混。没有印刷图案的,也要按照不一样的长宽高分开摞,也不能混。”
      金钟笙点头,认真地、重复地继续叠糖果盒,好奇地问:“那这个糖果盒怎么卖呢?”
      “你手里不带印刷的,一个两厘,十个两分,一百个两毛,一千个两块。
      “平时作业少的话,我放学回家一晚上能挣四五毛,周末如果没别的事,时间全拿来叠盒子的话,一个周末可以挣三四块呢!挣的钱全归我自己,我的零花钱。”
      杨桥说得挺振奋人心,金钟笙听着挺难受。
      一个周末挣三四块,那岂不是要叠两三千个糖果盒?手都得叠出水泡吧。
      金钟笙他活了十几年,说他没见识也好,说他何不食肉糜也好,反正除了在电视里,他是从没见过像杨桥家这么穷的人。
      而且这里是深圳哎,又不是当年那个穷乡僻壤的小渔村了,怎么能穷到这个地步呢。
      不过他自觉现在和杨桥的同学关系还没有处到可以了解对方家庭财产的地步,也就没有多问。
      不过,穷是穷了点,可杨桥好幸福,至少爸爸妈妈每天都在身边,还可以自己给自己挣零花钱,虽然不多,也不是脑力活,但总归是靠自己的双手。

      “那你爸爸呢?你爸做什么工作的?”
      “我爸……什么工作我说不上来,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维修工!”
      杨桥在介绍父亲工作时很高兴,很自豪:“凡是你家里有的东西,我爸都会修,什么冰箱洗衣机,电视机计算机,电风扇收音机,这些东西坏了,就没有我爸修不好的。
      “可惜这些东西里的大部分我家里都没有,都没东西给我爸发挥。”
      “噢!”金钟笙发自内心地感慨:“你爸听起来还真挺厉害的。”
      感慨完还有点小伤感,他爸也很厉害,比杨桥当维修工的爸爸挣得多得多,可他却找不到杨桥的那种自豪感。
      “杨桥。”
      “嗯?”
      “刚刚在我家,你都没问我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你好像并不是很想了解我。”
      杨桥愣了下,笑了:“我的原则是,我想了解一个人,那就只了解这个人就好,我认为家庭对他的性格不会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而且,别人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别人愿意说,自然会主动和我说,别人不说,我也不会主动问。”
      于是金钟笙就主动说了:“我妈……我有点记不清她做什么的了,小时候好像是做服装生意?
      “后来他们俩离婚了,我妈马上就去了国外,这些年不知道在做什么,偶尔给我寄一些国外产的游戏机和运动鞋。
      “我爸呢,也是做生意,做医疗器械的。”
      “医疗器械?听起来很专业。”
      “什么专业啊,他就是个倒货的,在内地、香港和国外都有点门道,弄一批医疗器械在手里,然后倒买倒卖赚差价。
      “然后我阿姨,我阿姨是我爸请的,不是我的家人,但我感觉比我的家人还了解我,她在我家给我煮饭、做家务,干了十来年了……”

      两人在里面聊着,外面一直有来剃头刮脸的客人,说话声和吹风机的声音也没有停过。
      这些客人多是深圳四处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里的建筑工人,在这个城中村里租房住,喜欢光顾杨桥家这种简单便宜的剃头店,说话没有遮拦,经常一出口就是各种□□官乱飞。
      金钟笙是个“高档”人,过去十几年听的脏话,都赶不上今天在杨桥家里听到的多。
      可他并不觉得吵,甚至觉得杨桥这间小小的房间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
      他也不觉得脏,毕竟杨桥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却依然如此纯粹干净。
      两人又叠了好一会儿糖果盒,外面的说话声终于没了,杨妈收拾了满地的头发,敲门进了杨桥房间,批评杨桥:“小金都来这么久了,你连杯水都不舍得倒?”
      “水壶就在旁边,他要是口渴自己就倒了喝了,又不是没长手。”
      金钟笙在一旁帮着杨桥说话:“阿姨,我不渴,我都当这跟自己家一样,口渴的话我自己就找水喝了。”
      金钟笙这孩子热情大方会说话,讨人喜欢。
      “杨桥!忒不像话!你去隔壁安叔叔店里,买点西瓜和小金吃啊,怎么还让小金干活儿呢!”
      杨桥:“他自愿的。”
      金钟笙心想:狗屁我自愿的,明明就是你让我来学,说不能让我闲着。
      但是当着家长的面,他特别乖,口是心非说:“对啊阿姨,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帮帮忙嘛!”
      杨妈又咕咕哝哝说了杨桥几句,金钟笙在旁边听着,反正就是说杨桥不懂招待客人、怠慢了同学之类的话。
      这时外面风铃响,又来客人了,杨妈只能赶紧又出去。

      看着时间不早了,杨桥让金钟笙早点回,晚了公交车次少,难等。
      可人家金钟笙是有钱人,打算走出巷口之后直接打的士回家,谁去等公交啊。
      杨桥送金钟笙出去,出门前在自己的零钱盒里摸了两块钱放身上,出门之后把杨桥拉去了隔壁安叔叔的水果摊。
      “你非得买点水果路上吃,不然我妈一定唠唠叨叨一直说我,以后我都不敢带同学回家玩儿了。”
      “好吧。”金钟笙挑挑选选,实在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水果,西瓜天天中午吃,都快吃吐了。
      最后称了半斤杨梅。
      “你也爱吃杨梅?”杨桥问。
      “你管我呢。”
      “切。”
      杨桥送金钟笙送到巷子口,金钟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杨桥,你明天……还来我家吗?”
      “啊?”杨桥没明白。
      “我、我的意思是,你看你今天陪我吃饭、聊天,作业都没写,你明天可以来我家里一起写作业啊,我家凉快,写作业效率也高。”
      杨桥打不定主意,但金钟笙这语气吧,不太像邀请,怎么可怜巴巴的,像是在请求呢。
      也难怪,挺可怜的,平时别看在学校里称王称霸,周末一个人在家,挺孤单的吧。
      杨桥一个心软,答应了。
      而且吧……金钟笙家里确实挺凉快的。

      杨桥写作业效率极高,而且金钟笙像个书童似的,又是可乐汽水儿,又是水果冰棍儿,空调凉椅齐上阵,把杨桥伺候得乐不思蜀,不到半天就把所有作业都写完了。
      金钟笙可就难喽,光是数学作业就卡了俩小时,杨桥在他身边辅导了一下午,可惜朽木不可雕也。
      为了弥补杨桥辅导自己写作业所受的气,金钟笙又让阿姨准备了一大桌菜招待杨桥。
      杨桥吃过晚饭一定要回家了,金钟笙一直送,送下楼、送到小区门口、送到小区附近公交站,饶这么着也还没有回家的意思。
      “你这是要送到哪啊?你干脆送到我家算了。”
      “对啊,”金钟笙像受了启发:“我送你回家吧。”
      “好啊,然后我再送你回家,你再送我回家,咱俩互送,今晚上不用睡觉了,直接送到下辈子去!”
      金钟笙咯咯傻乐,又问:“你明天还来我家吗?”
      杨桥有点犹豫了,哪能天天往别人家里跑,没这个道理。
      “我还有几道题不会,”金钟笙仿佛已经洞察了杨桥的软肋,拿出杀手锏,做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明天阿姨休假,也不在家,我还只能出去吃……”
      杨桥心没硬住,又答应了。
      可他实在没有作业写了,尽心尽力辅导完金钟笙的作业,也才刚过午间。
      杨桥说什么也要回去了,这一两天都没怎么帮着家里叠糖果盒。
      金钟笙这才想起来,他光顾着把杨桥留在自己家,耽误杨桥挣零花钱了。
      于是只能送杨桥到公交站,看着杨桥上车离开。
      杨桥在车上也感慨良多,不过一个周末而已,和金钟笙的关系好像拉近了很多。

      正胡思乱想着,听见窗外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杨桥扭头,发现金钟笙又骑自行车追上公交了。
      和上学期拿成绩单那天如出一辙,只不过上次是冬,这次是夏。
      夏天的金钟笙明显更加游刃有余,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杨桥在下一站下了车,正好金钟笙追了上来,额上淌着汗。
      “你又追上来干什么?”
      “小桥,”金钟笙笑得可开心了:“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
      “啊?什么绝佳的办法?”杨桥简直不知道金钟笙在说什么。
      “以后周一到周五,放学后你都来我家写作业,写完作业有时间的话,再辛苦一下辅导我的作业,管饭。
      “然后周末两天我去你家,我们一起写作业,一起叠糖果盒。我挣的那份钱全给你,就当交辅导费了。你看这样……能行吗?”
      杨桥听完愣了好久,也不说能行不能行。
      过了好久,杨桥问:“就这事儿?你明天去学校了再和我说不行吗?非得今天说?”
      金钟笙笑着点头:“就非得今天说,不说我睡觉都睡不好。”
      “你有毛病吧金钟笙,大老远追这么一趟,就为了和我说这事儿?你不热吗?”
      金钟笙摇头:“不热。”
      放屁,瞧脸上那直往下淌的大汗珠,还说不热,睁眼说瞎话。
      “这样以后下大雨就不用其他同学送你了,写完作业我送你回家。”
      杨桥笑了:“青天白日的,下什么雨。”
      这时下一趟公交来了,杨桥转身准备上车。
      金钟笙急了:“杨桥,你还没回答我!”
      杨桥走近公交车门,右手在裤兜里摸公交卡,左手举过头顶,朝着金钟笙比了一个“ok”的手势。
      盛夏日光明亮,给杨桥周身镀上一层闪耀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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